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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时分, 是蒙州最好的时节。

虽然还是冷,还是让葛寻晴身上这件跟随了她好几年的棉衣没法脱下来,可是雪融后的山上, 偶尔能遇见几朵开得娇艳的野花。

葛寻晴蹲在野花边, 看着纯白的野花儿鲜嫩可爱, 在时不时吹来的冷风中摇摇摆摆。

毛二今天跟着葛寻晴沐休, 葛寻晴在这儿看野花, 他去挖了些野菜, 打了一只肥美的獾,回来时见她还在看,便伸手一拔, 将一大片的野花都给拔秃了。

”哎?!“葛寻晴难以置信得看着毛二,声音都提高了八度,“你拔它做什么!人家好好的长在这儿!”

毛二被她这么一喊,愣住了, 八尺壮汉说话磕磕巴巴, 将野花递给她:“我拔下来是想送给你的, 我看你这么喜欢……”

葛寻晴:“我是喜欢它好端端长在这儿的样子啊,谁说喜欢就要将它摘了?”

毛二一个粗人, 全然不懂葛寻晴的雅趣和仁慈, 莫名其妙,但也知道自己好心办了坏事:“这,那, 我给你再种回去。”

“你给人家拦腰截断了, 难不成还粘回去吗?”葛寻晴叹了一声, “算了, 你给我吧, 我带回去往土里埋一埋,看能不能抢救一下。”

“好好好!”

葛寻晴摸着小野花,一路念经似的回到了住处。

毛二将獾剥皮掏了内脏,帮葛寻晴处理得干干净净之后就要走。

葛寻晴给了他一瓶自己酿的酒作为交换,毛二拿着酒美滋滋地离开了。

葛寻晴哼着前几日学来的小曲儿,找了个破盆子,到院子里铲了几铲子的土回来,将野花给种进去。

十之八-九是活不成了,但万一呢,毕竟是蒙州的野花,生命力这么顽强,万一活了,葛寻晴再把它种回山上。

弄了满手的土,葛寻晴去净手时,有人敲院门。

“进来吧。”葛寻晴透过敞开的窗随意地对外喊,“门没闩。”

进来的是柳七娘。

她手里端着个冒热气儿的炉子,是直接用脚将门给踹开的。

人还没到屋子里,葛寻晴就闻到了那炉子里的肉香,还是她最喜欢吃的羊肉。喉头一滚,口水差点当场流下来。

“瞧你那馋样,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收收。”柳七娘将炉子端到屋子里,放在葛寻晴用来进食、看话本、批阅文书的矮案上。

葛寻晴“嘿”了一声,立即拿了箸过来:“今天是什么日子啊?吃这么好!”

“不是什么日子就不能吃好的吗?知道你馋,正好我三舅这两天过来看我,牵了只羊来,我就想着给你炖锅好的补补,瞧瞧你这小身板,快瘦成杆了。”柳七娘眼波流转,对着葛寻晴上下打量。

葛寻晴也没觉得不妥,抓起箸就夹了块最大最嫩的羊肉出来,也不怕烫立即往嘴里吞,一边吃一边含糊着夸奖“真好吃”。

“好吃是吧?那我以后都做给你吃啊。”柳七娘说。

葛寻晴一心扑在吃上,根本就没注意到柳七娘今日格外不怕冷,只穿了一件单衣,将她原本就极为风韵的身材衬托得更加成熟丰腴。

妆也是细心画过的,那一双眉,足以迷倒整个荷县的男人。

可葛寻晴吃得实在是太投入,居然没有发现柳七娘的小心思,眼睛时时刻刻盯在炉子里的羊肉上,边吃还边问:

“你怎么不吃啊?再不吃都被我吃光了啊。”

她俩算是有过前缘又分开了,柳七娘原本就对两个人的分开耿耿于怀,还以为前段时日千里迢迢来找她的那个小娘子是她真正的意中人,可是瞧她对那小娘子也没什么特殊的地方,小娘子住了几天后也走了,看来葛寻晴就是这么一个人,喜欢结交朋友,但真正过日子的话,太过亲密的关系反而会让她不适。

她喜欢和人相处,也喜欢拥有自己的生活,不喜欢被谁左右。

柳七娘却是个喜欢照顾人的人,她年纪比葛寻晴大上好几岁,一面是欣赏她喜欢她,一面又有一种想要为她安排好一切的母爱掺杂其中,便处处想为葛寻晴张罗好。

葛寻晴反而不喜欢她的无微不至,觉得是被束缚了。

她俩也是因此分开了。

如今柳七娘来给她送吃的,便是还惦记着她的意思。

原本柳七娘以为葛寻晴能看得懂她这一身隆重的装扮,以及满炉子充满爱意的羊肉是什么用意。

谁知……葛寻晴眼里只有羊肉。

柳七娘觉得可爱又好笑。

葛寻晴吃了个饱,浑身发暖,乐颠颠地把炉子给洗了,将她做的鱼干和珍藏的腌萝卜给分了一拨出来,当做回礼赠予柳七娘。

柳七娘拿着这一对回礼,哭笑不得。

“我来可不是为了你的回礼的。”

葛寻晴疑惑地“啊?”一声。

柳七娘靠近,脸颊有意无意地在葛寻晴的脖子上蹭了蹭,让葛寻晴脖子上的肌肤连着后背微微发麻。

“荷县这鬼地方,一年里头半年的冬天,哪儿哪儿都被冻得又冷又硬,也就只有人心是热乎的。我原以为我这辈子也就只能孤儿寡母地过了,直到遇见了你,仰光……跟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快活的日子。”柳七娘身子软得似乎能化在葛寻晴怀里,“我心里头有你,我知道你心里也还记挂我。之前是我太急了,忘了你是个还未经世事的小娘子。跟你分开了之后,我心肝肠都要拧断了,日日夜夜心里想的都是你。如今我想明白了,我是真喜欢你。”

葛寻晴正要开口,柳七娘急忙用手指贴在她的唇上:

“不用你给我任何承诺。往后无论你是回博陵,还是一直留在荷县,我都不会有二话,咱俩只图个快活。都是过日子,自个儿过有什么劲啊。有人体贴你,对你嘘寒问暖,与你相伴缠绵不好吗?仰光,难道你都不想我吗。”

……

身处一片无法挣脱的泥泞和黑暗,唐见微喘不上气。

她好像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远处焦急地呼唤她,但她一时想不起来那是谁的声音。

意识飘飘荡荡,她回到了博陵,回到了崇文坊唐府,耶娘正坐在前厅的茶案前对诗。

苏茂贞对不过唐士瞻,便耍赖不对诗了,要和他比射箭。

唐士瞻一个文士,哪会射箭?

但见夫人颇有兴致,不会也陪着她射上几支。

“噫!”唐见微抱着个小食盒,路过前厅的时候瞧见耶娘射个箭也要黏糊在一块儿,你侬我侬,忍不住揶揄了一声,“有人光天化日之下又在这里恩恩爱爱啦!”

“小家伙别咋呼。”唐士瞻被唐见微这么一喊,有些腼腆。

苏茂贞眼尖,看见了唐见微手里的食盒,眉峰往上抬了抬:“怎么,又去给你的子耀送好吃的?我就说昨日怎么那么乖,给我捶腿揉肩膀硬要我教你做九江茶饼,原来……”

少女心思被阿娘说了个正着,唐见微娇嗔一声抱着食盒扭头立马要逃走,没想到这一下太莽撞没来得及看路,一脑袋撞到了唐观秋。

唐见微那时候就已经会飞檐走壁了,扎马步能扎半个时辰,一边扎一边吃点心,丝毫难不倒她。下盘稳健加上这会儿有些羞恼,唐观秋被她这么一撞犹如被猛牛袭击,差点顺着回廊外栏翻出去。

幸好唐见微腾出一之手,将她拉回来。

唐观秋被她这么一撞胳膊疼得一时间缓不过来,但面对妹妹她从来都是好脾气,根本不舍得责骂她,温柔地嘱咐道:

“急匆匆的这是要跑去哪儿啊?看着路啊,别摔着。”

见唐见微额头上急出了一层汗,秀挺的小鼻头上也冒出了一些汗珠子,唐观秋拿出手绢,帮妹妹擦干净。

“不会,摔不着我的!我走啦!”唐见微抱着食盒开开心心地上了马车。

她今天天还没亮就起床了,就是为了给吴显意做九江茶饼。

九江茶饼看上去简单,其实外面的酥皮要做得酥脆香甜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昨夜阿娘教她之后,她便在庖厨内捣鼓了十多次,才勉强成功。

怕起太晚没办法在吴显意去国子监的路上“巧遇”她,唐见微今早比鸡起得都早,乌漆墨黑摸进了庖厨,还将管家吓了一跳,以为家里进贼了呢。

“小饼如嚼月,中有酥和饴。”

九江茶饼酥脆可口,甜而不腻,唐见微早就从别人口中打听到吴显意喜欢吃甜口的,肯定不会讨厌这茶饼。

打着呵欠守在国子监必经之路上,远远地看见吴显意过来,唐见微立即振作精神,假装偶遇,说自己随便做了些茶点,同窗们也吃不完,不若姐姐来尝尝看,提提建议,有什么不顺口的地方,回头她也好改进。

没想到吴显意看也没看,便冷淡地说:“我不喜欢吃。”

“啊?”很明显唐见微没料到自己起早贪黑满满的心意会得到这样的回答,满心失望的她低落地问,“那,姐姐你喜欢什么口味?明日我再做给你。”

”我不喜欢吃点心。你做的东西不合我的胃口,以后不用做了。”吴显意冷着脸,带着明显的嫌弃,从她身边走过。

旁人都道唐见微是博陵贵女,知名的博陵双微之一,看似风光得很。

可没人知道,唐见微十五年来积攒下来的骄傲,全都毁在了吴显意的手里。

她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自小她就不允许自己比别人弱。

别人会吟诗作赋,她也要会。

别人舞刀弄剑好不潇洒,她不仅能舞刀弄剑,还要飞檐走壁。

别人琴棋书画不含糊,她琴棋书画美名远扬,六艺也样样精通。

她是耶娘和姐姐的骄傲,但这所有的骄傲如今都碎在了吴显意的脚边。

为什么她不喜欢我?

唐见微怀疑过自己。

莫非我不够好,不够用功吗?

不能再喜欢她了。

唐见微告诉自己,云在青霄水在瓶,别勉强,勉强不得。

人要脸,自己的心自己疼着。

喜欢很容易,那个人轻易就进入到了心里,在妄想的柔情蜜意里飞速扎根。

但要将一个人从心里剥离,必须脱一层皮。

得将自己的心剖开,一点点地将关于那个人的所有都连根拔起,连带着心也被扯得面目全非。

唐见微从没跟任何人说过这段往事,就连姐姐和阿姿她都没提过一个字。独自熬过一个个寂寞痛苦的夜晚,将平生第一次心动,毫不留情地从心上剜去。

十五岁的唐见微被迫明白,这世上有她得不到的东西。

即便再喜欢,再拼尽全力却也无能为力。

好不容易将自己一颗心剖开,生生剥离了不属于她的情感之后再缝好,还未将心思整理好,耶娘忽然过世,姐姐病了,一夜之间她的世界天崩地裂。

十七岁的唐见微就这样突然离开亲人的羽翼,独自面对四面楚歌,随时可能丢了性命的危机,她无人可依,还需要保护病重的姐姐。

跪在土地公面前,唐见微又饿又累,她不敢去想象自己走错一步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她只知道她得带食物回去,不然紫檀和姐姐都得饿肚子。

“今日小女落难,迫不得已冒犯诸位地仙老爷,还望地仙老爷不要见怪。若小女他日富贵了,一定给诸老爷奉上道前观的糕点,决不食言。”

当她向土地公承诺的时候,其实她心里是没底的。

她不确定自己还会不会有富贵的那一日。

这个随时都有可能倾颓的人间,是否还有她的落脚地。

“阿慎——!”

满手都是血和泥,童少悬早就被雨水浇透了。

身上已经分不清雨水还是泥水,她跪在一片乱糟糟的泥石之上,一刻没停,依旧在挖。

忽然,她拽住了一块布角。

这是唐见微的衣衫。

童少悬大喜,唐见微已在眼前,她无法再使用木枝或者石块挖掘,不然很有可能伤到唐见微。

她徒手来挖。

“阿慎,我在这儿,你听到我的声音吗?”

接过天子赐婚的敕旨,唐见微从卫慈的话里得到了暗示。

耶娘真的是被害死的。

她又欣喜又委屈,卫慈帮她推开了一扇沉重的门,门外是莫测的万里长途,需要她一步步往前走。

前方会遇到什么,她不知道。

会有什么危机,也未可知。

甚至这辈子她还能不能为耶娘平反,能不能再回到博陵,她心中都没数。

尽管她在心里一次次地告诉自己,不要游移,往前走,你会知道答案的。

但这也是她第一次离开耶娘的保护,被无情地丢入红尘万丈之中,无法不忐忑,无法不去想自己随时可能曝尸荒野。

曾经的博陵贵女成了凡胎浊骨,在渺茫的天地之间忐忑地游荡。

风餐露宿,星垂漫天,她一颗颗星数着,想知道哪一颗是她的阿耶,哪一颗是她阿娘。

但她认不出。

耶娘就这样走了,姐姐也病了,病得认不出她。

家没了,最疼爱她的人去了。

被迫离乡,被放逐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被放弃被欺骗……

从此往后,还有人在意我吗?

阿慎!

她听见有人喊她的小字。

阿慎!

是谁?

星河融化,变成了浑浊的泥浆,铺天盖地让她无处可逃。

她被卷入了泥流之中,无法呼吸。

那呼喊她的声音还在继续。一下下,撞击着她的心门。

“阿慎!”

童少悬拽着她的手臂,终于将她从泥浆里拽了出来。

唐见微身体一下子变轻了,她嗅到了雨水的味道。

童少悬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哭还是在笑,她手发着颤,将唐见微口鼻里的异物清理干净。

不注地往她耳朵里吹气,按压人中,呼唤着她。

唐见微想起来了。

她缓缓睁开眼,看见了失魂落魄的童少悬。

“阿念……”是她的阿念在喊她。

是那个愿意为她挨板子,被打得皮开肉绽也一声不吭的人。

是那个惦记她冬暖伺候她夏凉,在无常的尘寰之中,紧紧抱住她的人。

童少悬几乎用上了所有的力气,将唐见微箍进自己的身体里。

失而复得的狂喜让她失语。

.

葛寻晴将门关了起来,室内的温度慢慢爬高。

“那就这么说定了。”葛寻晴对柳七娘说,“不许反悔。”

柳七娘单手撑着下巴,噘着嘴,看着眼前那杯正在渐渐冒热气儿的长颈酒壶。

.

对于圆月,吕澜心总有种恐惧。

越是圆满,越是灿烂的圆月,越是让她不安。

石如琢跪在两具尸体前,号哭不止。

吕澜心走上前,眯着眼看清了尸体。

六嫂惶愕地睁着眼,脖子上被开了一个深深的口子,血已经将她身下的杂草染透了。

石如磨伏在六嫂不远处,后背上还插-着一把尖刀。这把刀和吕澜心平日里用的匕首一模一样,都是澜家的冶铁坊冶炼出来的趁手兵器。

石如琢把尖刀拔-了出来,合上母亲的眼睛,趴在她们身旁恸哭。

吕澜心没见过石如琢这般伤心。

石如琢一向都很坚强,无论如何欺辱她,她都会将痛苦往肚子里咽。自尊心这般强的她,此刻一定万分悲痛吧。

吕澜心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安慰的话。

她走到石如琢身后,慢慢跪下来,不太自然地张开双臂,将石如琢圈进自己的怀抱里。

石如琢好瘦,一圈就圈进来了。

石如琢的身子不断地因哭泣而颤抖,吕澜心知道自己的拥抱对石如琢而言,或许一点都不温暖。

她觉得光是拥抱还不够,她还需要说点什么。

吕澜心下巴搭在石如琢窄窄的肩头,嘴角往上扬了扬,思索了片刻后,用干涸沙哑的声线说:

“也好。从此往后,你……就只有我了。”

这句话说出来后,她自己也觉得似乎说错了。

石如琢顿时止住了哭。

吕澜心看见怀里的人慢慢回眸,眼里带着的,是灭顶的恨意。

石如琢握起沾着亲人之血的尖刀,用手肘用力一挣,将吕澜心挣开。

这一下力气出奇的大,吕澜心居然被她刮倒在地。

当吕澜心再回首时,见石如琢双手握这尖刀,睁大了眼睛,对着吕澜心的胸口猛刺。

.

嗒嗒嗒……

一群马在童少悬和唐见微身后停了下来。

一百多位手持兵刃的士兵,在大雨之中对她们虎视眈眈。

不远处还有两个将领装扮的人,骑着高头大马,从另一侧围堵。

唐见微还处于半昏迷状态,沈绘喻等人不知所踪,童少悬一人面对一百多人。

她将刚从泥里挖出来的刀握紧,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

“别怕,我会保护你。”

从未拿过刀的童少悬握刀姿势有些别扭,但她还是站在了唐见微的身前,将刀刃指向了敌人。

※※※※※※※※※※※※※※※※※※※※

这是博陵篇的最后一章,下章起就要进入最终篇啦。

最终篇不长,希望能在2020的末尾写完吧~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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