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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重背对着她,慢腾腾地脱了道袍,回头一看,她腰带还未解呢。
她咬着嘴唇,脸庞有些红,莫非是不好意思了?桑重心中大笑,顿时轻松了,面上闪过一抹捉狭的神色,道:“秦公子,你怎么还不脱?”
阿绣看了看他,脸皮发烫,手指勾着腰带,到底豁不出去,找个借口走罢,又不甘心,想好歹等桑重脱光了,饱看一回再走,也不算白来。
于是道:“我有些不舒服,你先进去罢。”
桑重体贴道:“你一个人在外面,我怎么放心?还是陪着你罢。”
阿绣忙摆手道:“不用不用,你进去罢!”
桑重执意陪她,阿绣暗暗埋怨,这道士该体贴的时候不体贴,不该体贴的时候倒热心。
就这么坐着,敌不脱,我不脱,僵持了好一会儿,桑重不曾流露出一丝不耐烦,他向来是个很有耐心的人。阿绣情知他的身子今日是看不成了,叹了口气,也罢,来日方长,总会有机会的。
“桑道长,我们回去罢。”
桑重终于等到这一句,点点头,转身穿上道袍,露出胜利的微笑。
回到窦宅,两人吃过夜饭,各自回房休息。
夜至三鼓,偌大的窦宅内外悄无人声,阿绣躺在床上,已有七八分睡意,忽闻桑重在门外叫她,便穿了衣服,开门走出来。
院子里月色空明,地白如霜,换了一身玉色绫道袍的桑重臂挽拂尘,立在桂花树下,斑驳的树影在他身上映出一幅水墨画,昳丽的皮囊被月光濯洗得更加清润。
阿绣迷迷糊糊地看着他,怔了片刻,心中好不懊悔,恁般美人,先前在混堂里,自己就该豁出去,把他的身子看了再说。想当年,天蓬元帅连嫦娥都敢调戏,自己对一个桑重却畏手畏脚,惭愧,惭愧。
桑重瞅她一眼,道:“秦公子,我带你去看出好戏。”说罢,一挥拂尘,卷住她的手臂,与她化阵清风,拂过最高的树梢,落在院墙外。
阿绣环顾四周,一个人都没有,道:“哪有好戏看?”
桑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多时,一个人影翻出墙来,径直奔向他们。
桑重迎上前,道:“董娘子,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那人身形一僵,站住不动了,月光下一张白净的容长脸,赫然就是董氏。她穿着一身深色衣裳,背着个包裹,满眼惊恐地看着桑重。
“你……你是桑道长?”董氏并不认识桑重,但见他道士打扮,就像小桃说的,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便对上了。
桑重道:“正是贫道。”
董氏心知跑不了,扑通跪下,道:“桑道长,我假扮窦小姐并无恶意,求您大发慈悲,放我一马罢!”
桑重道:“董娘子,贫道也没有恶意,只想知道你与窦小姐有何渊源?”
她们自然是有渊源的,否则一个卖唱为生的穷苦妇人怎么能把一个锦衣玉食的宦家小姐演得惟妙惟肖?
故事要从一年前说起,彼时董氏刚死了丈夫,迫于生计,重操旧业,出来卖唱。是的,她本来就是个歌妓。按理说,她该素衣蔬食,守孝三年,但那死鬼丈夫除了一屁股债,什么也没给她留下。
隔壁卖瓜的王婆说:娘子,守孝事小,饿死事大啊。
董氏深以为然,那日正在酒楼寻觅生意,一名年轻女子坐在阁子里,向她招手。这女子穿着素雅,淡若春月,笑眯眯地问她会唱什么。
董氏阅人多矣,说了几句话,便猜到这是个富家小姐。她乐得做小姐的生意,因为小姐有钱,且不会对她动手动脚。
有钱的男人往往很油腻,有钱的小姐往往很美丽,这位美丽的小姐就是窦家千金。
用美丽来形容她,其实还有些不足,她像一只粉蝶,纤巧单薄,精致脆弱,美得叫人心生怜惜。
窦小姐点了一支《如梦令》,董氏抱着月琴,边弹边唱: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窦小姐听得认真,欢喜之情从两点秋水中溢出来,听完称赞不绝,给了她一两银子,又拉着她吃酒。
“我和桓娘就是这般认识的。”说到这里,董氏微微红了眼圈,桑重和阿绣都不言语,听她接着道:“她一个千金小姐出来吃酒听曲儿,自然要瞒着身边人,因此除了跟她出来的丫鬟素馨,无人知道我与她相识。”
之后窦小姐来酒楼,都会指名要董氏唱。她虽然不常来,但给的赏钱丰厚,别人最多四五吊钱,她都是一两,二两的给,吃不完的酒菜都让董氏带回去,还问她想吃什么。
董氏推辞不得,感激在心。渐渐的,一日不见她,心里便空落落的,少了点什么似的。每日身在酒楼,给别人唱着曲儿,想的都是她。
几个月后,过了立秋,董氏略感风寒,在家歇了两日。那一夜正是雨疏风骤,喝了药,她在床上躺着,想起窦小姐最爱听的《如梦令》,不自觉地哼唱起来。
深宅大院里的她,此时在做什么呢?是否也在想这支曲子?
她若是能听见自己唱,该有多好啊。
活了廿四载,董氏头一次这样想唱歌给一个人听,不为揾食,只为她欢喜,自己也欢喜。
次日一早,头还有些昏沉,董氏便来到酒楼,酒保笑道:“董娘子,这么早来,和那位小娘子约好了不成?”
董氏心头一跳,直觉是她,蹬蹬蹬地跑上楼,只见一个人坐在窗边自斟自饮,绿鬓红颜,月白罗衫,正是窦小姐。她看见董氏,愣了愣,笑了起来。
窗外天色晦瞑,秋雨淅淅,她一笑,满室生春。
董氏也笑了,在她对面坐下,道:“来的路上,奴还在想娘子今日会不会来,这便遇见了。”
窦小姐斟一杯酒递给她,柔声道:“我也是。”
董氏吃了这杯酒,问道:“娘子想听什么?”
窦小姐沉默良久,似乎下了某种决心,道:“今日不必唱了,我有话对你说。”
她凝视着董氏,眼波是难以形容的温柔,沉浸在这样的眼波里,就算是杀人如麻的修罗也会放下屠刀。
“董姐姐,我自幼体弱多病,近来愈觉不好,只怕时日无多,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
董氏大惊失色,道:“娘子切莫灰心,不管是什么病,你又不缺钱,总有法子医治的。”
窦小姐淡淡道:“久病自成医,我心里有数,若是一般人家,我这副身子早就不行了。董姐姐,家父为官多年,千辛万苦攒下一份家业,却只有我一个孩子,还是个女孩。我原本有个丈夫,却比我还命薄,两年前溺水而亡。我又是这个样子,明里暗里多少人算计家父,你是聪明人,应该懂得。”
这样好的一个人,偏偏生就一副多愁多病的身,莫非真是天妒红颜?
董氏满心酸痛,道:“以娘子的品貌家学,再嫁也不难的。”
窦小姐摇了摇头,道:“以家父的性子,断然不能让我再嫁的。就算他答应,我也不想嫁了,婚姻实在是很费神。”
董氏不禁点头,婚姻磨人,她深有体会。丈夫死后,日子虽然很苦,她却感觉轻松许多,尤其是遇见窦小姐后,她尝到了久违的快乐。
窦小姐道:“姐姐,我记得你说过,你会模仿别人的声音。从今日起,我将我的一切都告诉你,你务必记在心上,模仿我的言行举止。待我死后,你就是我。”
董氏听了她的计划,震惊非常,这个计划太疯狂了,如此疯狂的计划竟是她想出来的。
“她说如此一来,只要老爷和夫人相信,我便可以过上好日子,替她尽孝道,她在九泉之下也安心。她原本买通了县里的女巫,却没想到老爷请了道长来。”
董氏满脸泪水,道:“我知道这事听起来很荒谬,但都是真的。我受桓娘恩惠良多,假扮她,也不图荣华富贵,我是真心想替她尽孝。只要她高兴,叫我做什么都行。我……我恨不能替她去死。”
董氏捂住脸,泣不成声,阿绣怔怔地看着她,眼圈也红了。
第八章 敬酒不吃吃罚酒
男人总以为女人小肚鸡肠,喜欢勾心斗角,互相算计,殊不知女人之间的情意,有时比夫妻更深厚。
阿绣看了看桑重,欲言又止。
桑重沉默半晌,对董氏道:“贫道相信你不是骗子,回窦家罢,贫道会告诉窦老爷,你就是窦小姐。”
董氏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阿绣也诧异极了。
桑重在两个女人的注视下,解释道:“窦老爷和夫人其实也希望你是她,贫道这么做,对你,对他们,对九泉之下的窦小姐都好。既然皆大欢喜,贫道何乐而不为?”
董氏喜出望外,再三拜谢。
桑重用拂尘拉她起来,道:“人死不能复生,她将自己的身份换给了你,这是缘法。莫要辜负她,好好活下去罢。”
董氏使劲点头,泪珠儿簌簌落下。送她回房,阿绣与桑重也回房。
坐在桑重房中,阿绣一手托腮,望着他笑道:“桑道长,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她不知道,自己的眼神分明是女人看男人的眼神,桑重却知道当一个女人用这样的眼神看一个男人时,她至少不讨厌他。
“怎样的人?”他问道。
阿绣道:“我原以为名门大派的长老都是严肃端方,不知变通的老顽固。你不一样,你……”她脸红了,扭头看向窗外,声音轻了几分:“你很好。”
桑重笑了笑,心想倘若现在揭穿她的假面,她一定羞得无地自容。他有点蠢蠢欲动,犹豫片刻,毕竟还是舍不得结束这场游戏。
次日一早,桑重告诉窦老爷,董氏的确被窦小姐的魂魄附身了。窦老爷和夫人果真欢喜不尽,夫人搂着董氏哭作一团。
桑重和阿绣向他们告辞,乘车返回无极县。
关圣庙的庙祝见他们回来了,颠颠地迎上前,堆笑道:“桑长老,您不在的这两日,有好些书信送来,我都给您放屋里了。还有送钱,送东西的,我知道您不收这些,都替您谢绝了。”
桑重点点头,说了声辛苦,进屋看时,桌上的书匣里整整齐齐码着一沓信。多是附近的乡绅送来的,只有一封是黄伯宗从清都山寄来的。
黄伯宗是掌门,常年留守山上,桑重等人外出云游,有了落脚处,都会传信告诉他,为的是门中有事,能及时赶回,故而黄伯宗知道桑重近来下榻在无极县的关圣庙里。
桑重拣出他的信,以为门里出了什么事,看他啰里啰嗦说了一堆有的没的,才知道不是门里出了事,而是天泉山庄出了事。
天泉山庄的现任庄主马铎与黄伯宗颇有交情,日前写信给黄伯宗,说山庄里的宝物被盗,希望桑重能帮忙追回宝物。
为何是桑重呢?因为清都派有一门绝学,叫六合天局,能通过一些物件,推算过去发生的事。这门绝学对继承者要求极高,清都派的前任掌门柳玄范寻寻觅觅,挑挑拣拣几百年,才挑中桑重一个。
桑重收起信,想了想,道:“秦公子,明日我要去天泉山庄,庄主马铎是个极热情好客的人,你想去么?”
“天泉山庄?”阿绣眨了眨眼,心想一定是钟晚晴得手了,马铎失了经书,请桑重过去调查。
这一切都在计划中,而她接近桑重,原是为了了解桑重的为人,看他是否值得拉拢。现在她心中有数,便该道别了。
她站起身,作揖道:“多谢道长的好意,看过舅舅舅母,我还要回乡准备八月里的乡试,不能再耽搁了。”
桑重以为她是很想跟着自己的,闻言愣了愣,也不好多说什么,拱手淡淡道:“既如此,贫道便祝你金榜题名,平步青云了。”
阿绣笑道:“承道长吉言,我也祝道长早日位列仙班,寿与天齐。”
桑重向蒲团上坐了,闭着眼睛,暗道:她既然不想跟着我,昨晚那番话又是什么意思呢?思来想去,又觉得自己很傻,还不知道她姓甚名谁,真容如何,便当回事了。万一是个母夜叉,岂非可笑?
于是决心丢开手,随她去罢。
次日,桑重离开无极县,前往千里之外的天泉山庄。阿绣与庙祝送至郊外,见他从袖中拿出一只纸鹤,吹了口气,眨眼变成了真鹤。
阿绣故作好奇地伸手,摸了摸白鹤的脑袋,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道:“神奇,神奇!”
庙祝道:“仙家妙法,比这个神奇的多着呢!”
桑重道:“你们回去罢。”
阿绣道:“道长多保重。”
桑重跨上白鹤,瞟她一眼,想起什么似的,拿出一道符给她,道:“秦公子,你阳气弱,容易招邪,这道辟邪符你随身带着。”
阿绣道谢接过,望着他驾鹤腾空而去,翩翩身影须臾没入云层,眼中蕴了几分期待。
庙祝满眼羡慕,朝天拜了四拜,才转身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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