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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兵营的爷们可不兴来这一套,脸一拉就要拿人,他们只管送人,别的一律不知道。
不过收养个孩子,弄得跟强买一样,祁人都好面子,活的就是一份规矩体面,平白让武备营房里面的人笑话。还闹着要买回去,溜呢?
废了多大的劲,先是要磺胺粉,她那傻弟弟溜溜地跑了那么一天,有头脸的人家打听了多少家,才问人家匀出来那么一点儿,舍下去多大的脸面,又欠了人家多大的人情去!
更不用说,求了骑兵营的人,顺搭带着这俩人去山西,到地头上去了,家里人断不干净还折腾,这孩子要是养大了,人家再找回去,他们图的什么?
看舒扶桑就很有白眼狼的潜质,拿着他们家当应急的粮仓呢,指不定哪天卷着家里东西跑山西去了。
大奶奶听着她嘀咕,觉得未必孩子就是这样的孩子,“姑奶奶,大爷都跟我说了,就看重这孩子心善重义气,说她现在能拼命地顾着家里人,将来要是真有那么一天,咱们真到了硍节儿上的时候,这孩子心硬能抗事儿,必然不会舍下来旁人,讲义气的人都知恩图报。”
“再说临走的时候她跟那边都说清楚了,再不会来往的,也不要怪人家叔叔舍不得,就是这样伶俐的孩子,叫我们要是给了人家,也是疼得睡不着的。”
扶美这样的孩子,有个伴儿陪着解解闷子说说话,仔仔细细地多好,男孩子到底是粗心,只愿意围着舒充和转悠。
这姑奶奶的心思,也跟爷们一样,都在外面大事儿上呢,家里细枝末节的事儿,她也不管。
大奶奶用绳子绑的结结实实的,数着个呢,一对一对地过一遍,觉得少了,“我再包一些小巧的,里面放八宝馅儿,给营里面送一些去。咱们刚上了名册,添丁进口麻烦人家了。”
这就又说到姑奶奶的伤口上去了,第三个最大的不满意,就是营里名册的事儿,祁人是按人丁划营的,一个营里面吃饷银的名额是固定的,比如他们家由于就舒充和一个男丁,自然而然就只一个名额。
有的人家三四个儿子的,只能排着队等着,或者关系疏通一下,能不能多要个名额。
因此第一件事儿,舒充和就先给俩孩子上名册,到时候好排队等名额,领饷银,现如今可好,要再去把名册里面舒扶桑的名字勾了,说是个女孩儿,这真是气人。
“这扶然肯定是以后接他爸爸的令牌的,长大了也是一个响当当的甲兵。咱们先送他私塾里面念书,不识字儿可不行。等他年纪大了,到时候咱们活动活动攒攒钱,未必家里不能再多一份饷银。可是扶桑,她是个女孩,咱们有劲儿没处使啊!”
你这辈子领不到饷银啊,她的盘算落了空,因此非常针对性地不待见舒扶桑。
自己站在门口往外看,姑奶奶帘子一甩,爷们站在一起比对,觉得这孩子长的就是跟家里没缘分,眉头英气丹凤眼,比他们家里人眼睛都大,也不是她们一枝的大脸盘。
舒充和领着孩子比划拳脚呢,舒扶然瘦弱许多,但是个儿极高,腿脚施展开的时候有些不稳当,舒充和就笑??x?。
再看舒扶桑,她还是刺挠头,一身短打洗干净了,胳膊腿儿虽短,但是站在那里,沉得住气,出拳的时候破风,霍然一下格外的英气。
小眼神直勾勾地!
那是一双极其有神的眼睛,垂目只觉得细长,抬眼的时候太亮了。这位姑奶奶,本来委屈地不行的脑子,一时之间突然灵光闪现,她被自己的混账念头吓一跳,但是架不住她就想这么干。
心里的草,长的跟夏天的大草原一样,莽莽无边际。
你不是说自己是个男孩儿吗?
那你从今以后,你就是个男孩儿!
她捂着自己的眼睛,帕子盖在上面,等着大奶奶大锅煮出来粽子,喊着孩子们来吃。
桑姐儿现在叫扶桑了,笑眯眯地坐在那里,拿着碗筷摆好,大奶奶先给她一个,“热着呢,晾一下再吃。”
看她比舒然要小许多,不过差了三四岁,白白净净的可人疼,听大爷说,这孩子听到她叔叔已经到了山西,跟她妈接应上了,便再也没有提过一句早前的家里人,只说他们安顿下来就好。
粽叶煮出来的水都是青绿汪汪地,一股子香味,米糯而粘牙,一个个圆滚滚地,桑姐儿先夸大奶奶,“奶奶手真巧,这粽子包的可真扎实。”
扶然等不及,一边剥一边烫的不行,“奶奶,我还没吃过粽子呢!今儿是端午?”
“明儿才是,先煮出来,明天还能吃。”姑奶奶面上已经看不出来一点挣扎了,再给扶然拿一个,“你没吃过,今天管够!”
又给扶桑拿一个,“你也再吃一个!”
以前是王扶桑,现在是舒扶桑了,她笑眯眯地,开口欢乐,“谢姑奶奶!”
用筷子慢慢拆开,她当然知道姑奶奶不待见自己,倒是没什么刺挠的,她的心很宽。
姑奶奶打量她的神色餍足,自己却窝火几天,一肚子窝囊气,也不知道这孩子天天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耿直的话就横着出来了,“笑什么?我很想知道,家道中落还是骨肉分离哪个让你开心?”
她是真好奇,你说你天天乐呵什么的?
“大姐!”舒充和急促地喊她一声,这样的话过于刺耳不厚道。
扶桑把筷子戳进粽子里面去,糯米晶莹剔透,三角晕开豆沙红色,一角一个蜜枣儿,蜜糖都浸染到米里面去了,“我那天以为会死的,地上的血把我的鞋都湿透了,洋人喜欢纵火,我躲在草堆里。”
“可能大概因为巷子口堆积的死人太多了,他们觉得绊脚就没有进来放火。”她大口咬下来粽子的一角儿,连带着那颗蜜枣儿,真甜。
她吃过很多甜的,可是就这一口,她第一次有甜的感觉,“可是姑奶奶,您看,我现在还活着喘气儿,我能坐在这里吃粽子,安安稳稳地,我以后每天,都得高兴。”
高高兴兴地,对得起死去的人,也对得起活着的人。对得起不在身边的人,也对得起在自己身边的人。
扶然低头看她的鞋子低声惊呼,果真还残留着褐色的红,巷子里有小贩儿挑着箩筐卖菖蒲,“约来——艾草菖蒲来!两挂一个大来!新鲜!”
大概是京郊的农人,上山采的香草,端午节一早家家户户便要在门口挂菖蒲,两挂一个大子儿,叫卖的图押韵,叫“一个大”。
姑奶奶粗声粗气地,筷子飞起又飞快地落下,给扶桑碗里堆,“愿意吃就多吃,管够!”
说这些干什么!平白伤心,显得她欺负个孩子一样!你高兴你就傻乐呵呗,我反正不能平白要你吃白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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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当账房去(含入v公告)
翌日一早,舒充和便沿着南城根儿,又过了西便门,入了营房领东西,他们的东西都是旗里面发下来的,旗里面下面再有营房里面的牛录领回来,牛录再派发下去。
按照祁人的规矩,旗里都有祁主,祁主下面牛录章京们各有兵丁辖区,下面的人都得靠着他们,因为他们掌管名册,分发俸禄。
有不听管辖的,便是名册一勾,就什么都没有了,不是旗里的人了,还能上哪儿去认祖归宗呢,跟汉人家的族谱也差不多,只不过不发粮银罢了。
他这一支,从东北南迁之后去,便入了正蓝旗,分管的正是翁钮格氏,翁家大爷翁显达可是响当当的正四品,堂堂地红顶子,任职他们营房的牛录。
端午节按着规矩,先把过节费发下去,按着名册,低级兵丁一人银二两,超过二十岁的便是三两。
刚好舒充和一个月的饷银,他们节日有过节费,婚丧嫁娶连着红白喜事儿,还有帮衬银,就算是他收养了两个孩子,也按照添丁进口的喜事儿,把两个孩子的洗三银子也给补上了,共计二十两银子。
杂七杂八地一年头尾加起来,要家里的大奶奶姑奶奶,还有扶美都不用为了生计发愁,节下还能买一对儿红绒花戴着,日子过的倒也和美。
现如今多两个孩子,节省一点便是了,他站在城墙上,迎着初升的太阳,城门下熙熙攘攘的人群杂着叫卖,“粽子——拇指大的粽子来——水晶粽子来!”
手巧的老妇人挎着篮子,藤编的上面挂着五彩丝线的小粽子,红绳儿红布做的小老虎,粽叶包的指甲盖大小的粽子,用红绳连成串儿,里面裹着雄黄,都是应节的手工活。
在日头下面,这个城门是这样的热闹,这样的有人气儿,这里的人充满对生活的希望和未来的寄托。
舒充和爱过这样的日子,他日复一日地守在这里,看着,望着!
在被包揽的一辈子里,他的脾气温和而近乎温顺,体面地活着,没有欺负人的事儿发生过,也没有对着人恶声恶气过,也没有人欺负过他。
他觉得,这个世界,合该就应该是这样儿的,大家相安无事地活着,现如今洋人跟朝廷,一样地相安无事。
大奶奶早起,先给孩子们涂雄黄酒,耳朵鼻孔都点过。扶桑拉着扶美出去,看门上舒充和画的朱砂判儿,左门是钟馗,右边是孙天师,辟邪避瘟。
院子里姑奶奶喊了叫卖的进来挑绒花,“这朵好,铜丝扭成攒花式样的——”
戴上对着镜子照着,手轻轻地扶着,脸庞带着朝气的莹润,这样的颜色趁着她,才发觉她还是个没出嫁的大姑娘,给扶然脖子上挂一个葫芦,又蹲下来给扶美衣襟上挂缯子,“我们扶美可真漂亮!”
由衷地赞叹,可惜扶美听不见,她顺着那一撮五彩线,跑去给大奶奶看,不会说话,她不懂得发音。
扶桑左右看一眼,觉得门口的画真好,她适合去门口站着,刚要转身,就听姑奶奶喊她,“你戴这个!”
扶桑看了一眼,是个葫芦,她不懂这是什么习俗,由着姑奶奶挂好,她笑了笑,“姑奶奶,您今儿这一身真漂亮。”
“就你嘴甜,嘴甜也不好使。”姑奶奶给她理了理长衫的下摆,牵起来她的手,“走吧!”
大奶奶影影绰绰地坐在窗前,欲言又止而沉默,扶桑看她一只手抬高穿梭,蓝色的线细细地,像是蜘蛛吐出来长长地丝。
“奶奶,扶桑怎么戴葫芦,姑奶奶说男孩儿才戴葫芦,女孩儿戴缯子!”扶然趴在案桌上写名儿,他认识的字儿,加上缺胳膊少腿儿的攒一攒,大概能有一簸萁,四肢俱全的可能只有舒扶然三个字儿了。
大奶奶是个极好脾气的人,因为自己的女儿,她斋戒信佛,初一十五茹素持斋,佛诞典礼进香,家里请菩萨回来供奉,虔诚而卑微。
“大哥儿,你最年长,以后千万要记得多照应一下他们。扶桑——”大奶奶把线头咬断,“扶桑她,从今以后是个男孩儿,你记住了!”
扶然点点头,背着书包,“奶奶,我知道了,姑奶奶跟爸爸说话我都听见了,家里银钱不够,我最大,供着我去念书,姑奶奶是领着她给人做工当学徒去了。”
大奶奶叹口气,姑奶奶的心思,太要强。
“妈,我一定好好念书,不给您跟爸爸丢脸,等我识字儿了,去当差,给咱们一家子找饭辙!”
其实要论读书,扶桑最好,她聪敏机灵,学什么都快,大爷想都送去私塾念书。
扶然想到这里,心里也别苗头,较劲儿,不能比扶桑差!
他还不明白大奶奶为什么叹气,不明白大奶奶对他一个孩子,想说的那些沉重而又说不出口的话。
就这样,在端午节,扶桑被姑奶奶领着,去给旗里翁佐领家里送礼,给她讨了个差事。
他们旗里的一应人等,本就听佐领差使,祁主的权利极大,无论多大的官,拜三品还是一品的大员,祁主若是有事情吩咐,没有一个推托的。
姑奶??x?奶落落大方,跟翁太太说话,“前些日子,听说在天津任职的三姑爷跟姑奶奶要回来了,您帮三姑奶奶相人呢。这个,是我家里的二小子,扶桑——”
她拉过来扶桑,推着她到跟前儿,“给太太行礼——”‘
扶桑记着刚学的规矩,打千儿屈膝,“太太,您安好。”
翁太太是个眉头深锁的贵妇人,她肩膀上的事情不比自己的丈夫——佐领大人少一点儿,三姑奶奶从天津回来,一应事情,只交给自己办。
人手增添,首要的就是账房人员,得从娘家选,翁太太也觉得应该从娘家选,旗里那么多号子人,一家子都靠着旗里吃饭的,不怕有什么歪心思的。
观其行,探其神,翁太太觉得还可以,“姑奶奶明晚就来了,明儿一早就去当差吧,跟着师傅好好学,虽说学徒苦点累点,可是真本事在手,艺多不压身,好好儿在三姑奶奶跟前奔前程。”
又对着舒善和说话,“善和,这么大的孩子,爹妈可舍得,按着规矩,当人徒弟的,师傅就是自己的亲父,以后去了宋家,宋家就是她的家了,三年才能归家团圆。”
姑奶奶从厅堂下的小凳子上立起来,垂听笑陪,看着前面扶桑的肩膀头,才那么一点儿,不由得一酸,“全听太太安排,家里想的跟太太想的一样,去了宋家,能伺候三姑奶奶,是她的造化,给她找了个富贵窝,比家里还要强许多。还谢太太不嫌弃笨手笨脚,我们家里记着你跟佐领大人的恩情呢。”
“往后她爸爸只管在营房里听佐领的差遣,再没有什么挂心事儿了,这个孩子有不周到的地方,太太您担待,三姑奶奶多担待!”
说完,跪地叩首,祁人家姑奶奶金贵,行礼向来不叩首,如今这样的大礼,扶桑立马去扶,她知道姑奶奶心高气傲,不然不能在家里苦撑这么多年。
姑奶奶一把拉住她叩首,“谢太太!”
回去的路上好像很长,姑奶奶一直牵着她,有卖小金鱼儿的,在吹起来琉璃瓶子里面装着,挂在太阳底下流光溢彩,姑太太停下,“给你买个吧!”
扶桑摇摇头,“姑奶奶,别破费了,钱留着家用。”
好看是好看,真的漂亮,可是养着挺费劲的,这些东西,在这儿看看她就挺满足的。
姑奶奶才想起来,她明天就到宋府里面去了,三姑奶奶是翁太太的小姑子,家里姊妹排三,去年嫁到天津去了。
夫家宋氏是山东大户,近日因为抗敌有功,从天津升迁至京城,风头比之前更盛。
“扶桑,你有什么想要的吗?你进了府,三年不归家,你缺什么,捎个信儿,让你爸爸给你送去!”姑奶奶直着脊背,这会儿觉得孩子苦,正儿八经祁人家里的孩子,如果不是实在破落地过不下去了,没有送孩子去当学徒的。
“羊肉豆花儿,我没吃过想尝尝看。”
“走,带你吃去,得快点儿,这个得一早吃,不然收摊子了。”
到了,果真收摊儿了,姑奶奶恼的不行,“这不赶趟儿的,平日里卖不完都靠到晌午,今儿倒是收摊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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