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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以后,公羊月过上了晨起遛鸟练剑,白日乐此不疲与人作对,晚间偷练“思无邪”的愉快生活。
寒来暑往,在被夏侯真精神安慰、奋斗激励的“人间心语”折磨一春秋后,公羊月迎来第二个烦人精——
这人叫魏展眉。
此人仅用了短短一日的功夫,便教谷中上下晓得其大名,原因无他,便是他身为一小小外门记名弟子,扬言要在考核后反超内门,成为七老亲传。当然,话一放出来,没过两个时辰,人已经被师兄们“问候”成猪头。
公羊月路过时,正面撞见那张鼻青脸肿的猪头脸,而那张脸上挂着的香肠嘴上下一碰,叽里咕噜说这些含糊不清的话。
在思索好一阵后,公羊月挤出一句干瘪瘪的“没钱”。
猪头魏差点被气得七窍生烟,心想我可不是卖惨要钱的,后头一帮子人追,我是叫你让路啊!
看他不走,行为怪异,公羊月顶着异样的目光,从袖子里抠出一枚铜板施舍过去,沉重道:“我知道你惨,但是说真的,你这张脸真没好看到让我花钱的地步,意思一下,不要得寸进尺。”
魏展眉怒了,他大言不惭被教训也就认了,居然有人敢公然嘲讽他长相,他当即把铜板往地上一摔。
公羊月蹙眉,霍然拔剑。
这时,身后乌压压碾过来一群人,嘴里嚷着“魏展眉”三字,将好撞见公羊月手中的剑,一个个登时畏惧得犹如乖巧的鹌鹑。公羊月后知后觉想起这个名字,觉得敢于向剑谷权威挑战的,都值得力挺——
他依稀记得,外门弟子都是俗称天资不足之人。
于是,他剑锋一转,顺势保下这个姓魏的。没想到无心之举,这家伙竟然因此赖上他,又是夸他仗义执言,又是夸说洁身清流,隔天还专门堵人,吵着要拜把子。公羊月自是不搭理,但事实证明,脸皮厚的人总能交到朋友——
魏展眉单方面宣布,和公羊月结为八拜之交。
公羊月一概无视,头回正眼相看,还是在三个月后的外门弟子的考核上。
按理说这种比试,内门甚少插手,但今年却爆冷,魏展眉不仅名列前茅,甚而不输一些尾部贪玩好耍,心性不定的内门弟子,这些人在师父跟前遭了骂,被拎出来数落比较,自是不服气,统统涌去,把场子围了个里三圈外三圈,直嚷着人作弊。
公羊月为了甩开夏侯真,无意间撞进来,瞧见那一幕,想起自己初到时曾遭到的偏见,心里有些触动,偷摸按剑,准备仗义一次。
然而,魏展眉却抢先一步放话,一呼满山闻,只说凡不信他者,都可亲自来战。
车轮战轮番打,他咬牙,愣是一直战到长老前来才收场。
赢来一片赞誉的同时,换得的是比猪头还惨痛的下场,公羊月蹲在屋顶上看望他时,人裹得跟个粽子似的,躺在院子里晒太阳,只剩下双眼能眨,一张嘴能讲。即便这等糟糕,但历来倔强不屈的人都身带光芒,即便是自认不俗的公羊月,也忍不住为之侧目。
好容易迎来人生的一次高光,姓魏的自是忍不住得瑟:“是不是想问小爷我为何能做到这般?”
“不想。”公羊月反其道而行。
魏展眉一噎,眉头扭成蚯蚓状:“我都这样了,你就不能像个正常人说话?喏——”手动不得,他就撅起嘴弹舌,朝公羊月示意,“欸,你手里拿的东西是给我的吧?”
“喂猪的,”公羊月跳下屋顶,找了块干净地方坐下,“好吧,为什么?”
魏展眉眼中露出星光,神神秘秘地说:“爱的力量。”
公羊月对此嗤之以鼻。
“看你这愣头青的样子就知道不懂,怎么样,可有心悦之人?喜欢什么样的?”魏展眉厚着脸皮问。
他眼神太猥琐,公羊月缄默,不想回答。
养伤的日子,魏展眉都快闲出病来,总算有人陪聊,哪肯轻易放过,自言自语、自问自答也得说下去,于是,他端详公羊月的面相姿态,两眼翻白,佯装神棍样,碎碎念着:“你这种口是心非死要脸皮的人我最懂,掐指一算,什么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统统不重要,你上心的定是那种,无论何时何地,无论爱恨喜怒,无论所作所为,皆系于你之人。”
看公羊月板着脸,怕他听不懂,魏展眉又解释着:“换句话说,就是这个人不论做什么,都是冲着你而不是旁骛私念。”
“鬼扯!”
“你别不信,有的人是博爱,有的人则是私欲,爱天下和爱一人是不同的,我们都是俗人,生在俗世,当然为自己多一点。”魏展眉嘻哈笑着,“喏,你别不信,看看后面跟着的那位,显然就不是,那典型是一脸无差别善良。”
公羊月回头一瞥,轻咳道:“他是夏侯锦的孙子,如果你还想拜裴塞为师,奉劝你少说一句。”
“他就是夏侯师兄?”魏展眉立刻跟返魂一样,脸上堆满牡丹花般的富贵笑,口中连篇溢美之词,“师兄好!好师兄!魏某与你一见,惊为天人,三生有幸,只盼如故,噢,我知道,你是想问我们方才在闲聊何事?刚才公羊师兄夸你渊渟岳峙,如琨玉秋霜;人善心美,如沂水春风;雅人深致,似霞姿月韵……”
“见鬼。”
从此后,公羊月的生活里又挤进一个爱说屁话的魏展眉,还莫名其妙附赠了个不识人间爱恨的裴姑娘。
————
日子稀里糊涂过,公羊月慢慢接受剑谷的生活,谷中并非每年都收纳新弟子,从前那些欺负人的家伙,也在岁月的沉积里渐渐稳重,纵然依旧避如洪水猛兽,也不会再如当初一般像个愣头青一样,当众挑衅又刻薄。
随着“红豆糕”的长大,夏侯真果真依约找梁昆玉讨来训练的法子,可是鸟儿展翅后,公羊月写过许多信,却从没带回过回信,而他也再没有通过其他途径,得到过任何关于那人的真切消息。
江湖上有人说他已经死去,也有人说他封楼隐世。
虽然情绪从不写在脸上,但夏侯真知道,公羊月并不快活,趁着这两年关系有所缓和,他想了个法子带他出谷。
“如果你想见你师父,我们就去蜀南竹海,看万顷碧箐。”
“如果不想,我们就往蜀郡惠陵拜祭蜀汉的昭烈皇帝,我记得成汉开国皇帝李雄,曾在旁修建了一座武侯祠,是你吧,是你说过十分崇敬诸葛武侯?还可以顺路上鹤鸣山去拜会天师道张天师的传人……”
公羊月讪笑一声:“我看是你自己想去,不过拿我作借口。”
“那你可愿并辔同行?”夏侯真下意识接口。
“去,怎么不去!”
山中景貌看了两轮四季,早已腻得乏味,就算夏侯真说去看农人舂米插秧,他也会觉得十分有趣。他虽对天师道不感兴趣,但听说其门人武功高强,正好他近日习练“思无邪”至瓶颈,不得突破又不敢在剑谷与人动手,怕暴露秘籍,眼下出外,正好可以找机会切磋。
只是,公羊月没想到自己会答得如此干脆,就像他还未开口,自己话已备在嘴边。
不得不说,夏侯真这些年的努力,总还有些潜移默化的作用,再加上魏展眉这个活宝从中调味,连他也觉得人生渐渐充满希望。
但事情并非如二人设想那般完美,别说至蜀郡,还没走到绵竹,便出了些岔子。
当时傍晚,有山贼劫道,两人自是挺身而出将其击溃,夏侯真听说最近频频有歹徒骚扰,便趁胜追击,跟人去老巢,而公羊月则留在原处,保护那些茶马帮的贩子和几个走亲戚的老妪妇孺孩童,等着官府的人来收场。
当中有个老妇感恩,瞧是拿剑的游侠儿,猜是剑谷义士,便讨问姓名。当初遭到羞辱和谩骂时,他也没有改从母姓或是隐瞒家世来躲避,如今行侠仗义做好事,更是并无避讳,直言自己复姓公羊。
可世间也只有一个不落俗的夏侯真,大多数人都只是俗人。
老妪一听,脸上有些晦暗,只是碍于面子没有表露,而是在转身离开时,背过去小声嘀咕:“大好一小伙子,怎么就姓了那贼老头的姓,可惜哟!”
那时,天下人将宗族看得重,人口迁徙少,同地同姓沾亲带故,即便是外乡人,见面也会道声本家。偏偏公羊月耳力好,听了个一清二楚,年少血气方刚,便与她分辩:“什么贼老头?”
“就是那个公羊迟啊!”老妪当他年幼无知,虽是略有尴尬,但不怕说与他听,“听说还是你们剑谷的叛徒!这个杀千刀的害死了不知多少人,我儿子当年就投奔的张育,死的时候还被人割掉脑袋!”
老婆子声量大,还有几个贩茶的汉子祖籍也在绵竹,便跟着帮腔:“没将他大卸八块,千刀万剐,简直是便宜了他!”
公羊月按着剑,身子抖得跟个筛子似的:“可是,割首论军功的,明明是秦军!”
“秦军可恨,但内鬼更可恨!”老妪的媳妇抹着泪哭诉,“若不是他开城,张育将军又怎会败?我夫妇二人又怎会城内城外阴阳两隔?”
老妪扶着媳妇,指着公羊月,一脸惋惜,说得那叫一个唾沫横飞:“小兄弟,我看你拔刀相助也是个热心肠,才同你好言相劝,你看你们都出于剑谷,又是蜀人,能改姓还是改了吧,免教人误作一类,被指家风不正!”
“我为何要改姓?行得正坐得端,又为何要避退?”公羊月狞笑一声,怒极面红耳赤。
那老婆子也被骇了一跳,脸色端不住,也知道劝人换祖宗是要遭天打雷劈的,抿了抿嘴拿绣帕掩着。
但所谓看热闹不嫌弃事大,方才搭话的汉子也跟着说:“话是这么讲,但你娃子年纪轻轻,涉世未深,是不晓得四邻八舍的嘴巴子有多碎,你想想,要是以后你名满天下,人坊间说起蜀中那个公羊大侠,人家也只会无端猜测,和叛敌的公羊迟有什么干系,到时候你脸上也没得光吧!”
“可笑!太可笑,真是太可笑!难道这世上姓公羊的就没有好人了?”公羊月霍然拔剑,直指几人,“我看是你们眼瞎目盲!”
有人站出来怒喝:“你怎么骂人!”
“哦——”那婆子恍然,指着他道,“你这么着急,该不会当真和那老匹夫沾亲带故吧!”
“是又如何,你给我睁大眼睛看好,我公羊月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而公羊迟便是我祖父,他是被冤枉的,迟早有一天,我会为他平反!”
公羊月一把擒住她的指头,那老妪吃痛,惊声高呼,啐了一口道:“呸!公羊家的狗东西,谁稀罕你救!叫你这小贼救命,只怕老身还要折寿!”她那儿媳在旁添油加醋嚎哭,一时间人都围拢过来,将两人困于中间。
“折寿?老东西,你怎么不说马上就要伸腿瞪眼,一命呜呼呢?”公羊月把她手腕重重甩开,冷言反讽。
老妪一见脱了钳制,立刻缩到人堆后头,尖嗓道:“你们都听到了,听到了吧,他咒我死,咒我死!你们见过哪个侠士嘴巴如此恶毒,要我说,你这小兔崽子就该跟你祖父一道,死后永不超生!”
公羊月剑光一转,向前刺去,夏侯真及时赶来,趁人群避散开,出手将他的剑挑开,把人按下:“再怎么样也不能伤人?想来这当中有误会。”
“也只有你这种蠢货,才会觉得凡是都是误会。”公羊月收剑,转身就走。
夏侯真立刻被人团团围住,有告状的,有哭诉的,有谩骂的,他或是赔礼,或是安抚,一一平复,场面一度喧哗聒噪。公羊月停下脚步,回头叫了夏侯真两声,他希望那个人追上来,但人没有应他,他不由地想,他是真没听到,还是装没听到?
其实那个汉子一开始说得也没错,谁都爱惜羽毛,如果不是事关亲人,自己又会不会无畏无惧像现在这样,没有丝毫闪躲?连他都会这样,何况是夏侯真这般的五好之人,自然是愿做清流!
公羊月嘴角一撇,牵上马,掉头直奔剑谷。
返回云深台的日夜,他驾马不休,只要一停下,脑子里就会胡思乱想,他希望夏侯真追上来,像从前一样来一句“我信你啊”,可是又会不自觉地想,他从那么一个脱俗又明亮的人,沦落至像自己一样被人訾议批评的模样。
也许所有人都应该离他公羊月远一些。
趁夜回到剑谷后,公羊月没有惊动旁人,而是独自一人提酒上舍身崖,呆呆地看满天星野,时而想念在代国的温馨时光,时而又噩梦辗转于指责斥骂,时而反复思忖这两年在剑谷的所为,时而又忆起赠剑又鼓励自己找寻真相之人……
他醉中舞剑,醒来只觉得苦闷。
心中厌倦充斥,他第一次生出想离开蜀中的迫切念头,亟需一个人为他指明前路,于是他想到写信,他要写信去泗水。他回屋翻出纸笔,匆匆写下千言,在门前吹响呼唤“红豆糕”的哨子。
可那只白羽鸟儿却没来,无论他怎么呼。
公羊月只得烦躁地回屋睡觉。
翌日清晨,他是被拍门声惊醒的,夏侯真顶着个黑眼眶而来,拿了些鸡鸭鱼肉,全堆在食案上:“我都解释清楚了,他们也明白对事不对人,你看,这些都是感激你这位大侠出手相助所赠。你师兄我现在饿得肚皮瘪瘪,借你灶台一用,煎个蛋如何?”
只怕不是感激他,是感激某个姓夏侯的家伙!
“出去。”公羊月把人撵出,连带那些吃食通通扔掉。
夏侯真拍门不休,公羊月干脆拉开一条缝,与之对视,眼中毫无感情。其实他也知道,这事和夏侯真毫无干系,本想开口说的也不过是“我没在生你气”,可不知怎地,看着那张脸,话到嘴边却成了质问:“原来他们这般憎恨,那你为何要带我去那里?”
门外的人无力垂头。
公羊月把门阖上,没有挪步,而是靠着门框深呼吸。食案上还留着几根发黄的菜叶和鸡毛,他瞥去一眼,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哪里需要这些东西,他要的,一直都只有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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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点玻璃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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