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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展眉捂着脸,像只没头苍蝇一般乱窜,转头发现榻上的人懒懒散散抓起一件灰扑扑的旧衣便往身后披,登时拔剑砍了个稀巴烂,也顾不得礼仪,径自去翻箱倒柜。
公羊月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件衣裳,竹柜里一眼能望到底。
他狗刨一样乱搅和,最后从堆在角落的那口大木箱下扯出个蓝布包袱,里头落出一件红衣,摸手感,像是新裁的:“这没瞧你穿过,就它吧。”
“它?穿去成亲?”公羊月冷笑一声,反讽道,甩手把包袱又砸进未阖上的箱子里,“不去,说了不去就不去。”
魏展眉连拉带拽:“别啊,比成亲还要重要!就算不为授剑典,你至少也要给夏侯个面子……”
公羊月侧目,眼刀扫来。
一看有戏,魏展眉搓捻着小胡子,忙续道:“我的意思是,之前他不是说过,只要你答应同去绵竹,便在授剑典上送你一份大礼?你难道不想知道是个什么物什?罢了,就算你不感兴趣,属于你的,总要讨来不是?”
公羊月未答话,只是拂开他的手,僵硬地转身,任由四散的目光落在红衣上。这新衣是楼西嘉听说他要出师,年前缝制好后托付李舟阳代为转交的,他嘴上嫌弃过于明艳,与剑谷的朴素格格不入,怕被乱棍打出授剑典,实际上心里甚是欣喜,还想着穿去,在剑典后的试剑中尽出风头,好扬眉吐气。
但这些,在夏侯死后,都变得不再重要。
“实话告诉你,当时我偷偷跟了师兄一阵,只要你答应跟我去,我就提前告诉你他给你留的什么?喂喂喂,君子动口不动手,我就偷看了一下,不至于打人吧!”魏展眉咋呼着,连磕带碰被推搡出去。
房门紧闭,差点夹了他鼻子。
“真不去?”
“换衣服。”
“真不去的话就要看我魏小爷出手,鞍前马后舍命替你跑一趟,将东西拿……等等,你说什么?”魏展眉还没唠叨完,那扇竹门被霍然拉开,公羊月站在门前,剑挎腰间,正用红绳束袖。
绣着雀翎的衣袂被带起的风掀开,他眼角微挑,唇齿似笑非笑,有种说不出的妖冶。
“公羊月,你今天定要艳压群芳。”魏展眉没正经地笑赞了一声。
公羊月转剑,拿剑柄在他后脑勺拍了一下,从头到脚十分嫌弃地打量一眼,讽道:“芳?你说你?充其量也就是根鸡毛菜!”
魏展眉跳脚反驳:“你这么说话……”
夏侯真出事后这三个月来,笔架梁平宁得就像没公羊月这个人一般,和他搭话也是能说一字绝不开口两词,久而久之不怼人,魏展眉甚至都忘了他还有这习惯,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眼下恍然,倒是高兴,“你这么说话,好极!”
由此可见,七老真是多虑,这不还是当初那个嘴毒又不消停的公羊月吗?瞎担心!魏展眉如是想,但从来当局者迷,只有公羊月自己知道,有的事情不是那么轻易就可以被摆平,或者放下。
————
辰正,天纲经楼外的白玉台上已聚满了人。
剑谷不同于云梦帝师阁,没有传自上古的显赫背景,出将入相的名人更是数不出一手,即便是七老,也无法做到随便一追溯,便是豪门血统,打最早开始,不过是一群志同道合的剑痴在此隐居,人气渐渐活络,历代进山寻访名剑的人多了,才开宗立派,小有名气。
山中修行清苦,门人多居于剑门大小两剑山,七十二峰峰峰有主,这类福地洞天一般都是给谷中小有名气之人,而寻常弟子,则居于山谷之中的竹楼草屋,全剑谷上下,唯一一处能标榜身份的气派建筑,便是这座经楼。
此楼位置特殊,有“明台之瞳”的美誉,要说它,便要先从人尽皆知的云深台谈起。
剑门云深台,三面围山,一面出于云海,为合拢围抱之势,远观仿若绝壁鹰巢。玉台正中,耸立着一座大剑碑,乃九宗盟誓,上书“恨不得以身祭剑”七字,这天纲经楼便悬于剑碑之上,依山而造,只由飞索嵌壁固定,远望是白玉为眼,其楼如瞳。
经楼之前,有一广场,甫入云雾之中,而两侧向外,各有一道青云石阶,曾有人闲来无事数过,左右各九百九十九级。
今日大典由夏侯锦主持,他身着白袍,立身经楼之上,现下正以内力发布致辞。而后,剑架落下,木剑、宽背重剑、金银剑、玉剑、甚至是结草剑依次陈列上方,稀奇古怪,博人眼球,但这些剑却并非玩闹之用,而是各有典故,各有用意,恩师问剑,再择剑授之。
剑谷人丁不旺,即便剑典七年一届,仪式也费不多时,晌午之前,众人更关注的是之后的切磋。半个时辰后,夏侯锦像个大司仪一般,按流程宣布礼毕,这时,人堆里却响起几道不和谐的喊声——
“夏侯长老,还有一柄剑!”
“这是谁的剑?”
弟子佩剑实际上在剑典前便已备好,多半都是由各家师父亲力亲为打造,再统一上交筹备者,早的年前便已登记在册,现下多出一把,必是某一环节疏漏。夏侯锦一听,也怕误人,便招来一位老弟子询问,看是否有人因事耽搁。
那老弟子心里只骂娘。
授剑典从来没出过岔子,毕竟出事又捞不到实在好处,所以昨个夜里,他把册子对了三遍后,看已稳妥,便偷着小酌了几杯,这种事他自是不敢当着众人面讲,即便不是他的问题,最后也得他背黑锅,于是他便咬死没有问题。
就两人交谈的功夫,底下的人早交头接耳起来——
“我倒是想起来还有一个!”
“你说的不会是公羊月吧?不是早就褫夺了他授剑典的资格吗?你们说他怎么还有脸敢来,也不怕笑话!”
“所以这不没来吗!”
“我跟着师兄学过铸剑,不知是谁手笔,那剑瞧着极好,若真是给他备的,可真是便宜那家伙,白白叫人眼馋!”
“谁说是他的!”
一道女声飞来,盖过几人闲言碎语,剑谷弟子仰头上看,只瞧一道纤细的影子从观礼的人后跃出,几个起落,立在大剑碑之前。
来人正是方婧。
“四长老,既是无主之剑,依弟子看,不若赠予剑典比试中最优秀的弟子。”她剑指朝前一点,随后抱拳四顾,“我想众同门应该也无意见。”
夏侯真会什么不会什么,没人比她更门清,由是一眼便打人群中辨别出剑鞘钢纹上雕镂的兰花——他铸造的每一柄剑,形制不同大小不一,但绝不会落了他的心头好。方婧既眼馋,又窝火,她抱着侥幸去夺,即便失手,落到叫她心服口服的其他弟子手中,也好过被公羊月拿去。
旁人无异议,加上提议本身不错,并不知情的夏侯锦便颔首允诺。
方婧既已登台,便不好再下,举剑对战。身为谷雪亲传,她倒也不是个花架子,酣畅淋漓连战八人后,方才遗憾落败。
自由比武,有兴趣者皆可登场,放在往届,想露一手的人实际并未有那么多,一些拜入九宗嫡系门下的弟子,多半性子稳重心思内敛,向来只专心练剑,并不喜沽名钓誉,只是今日多了彩头,那些个剑痴都爱剑,即便不是什么上古神剑,赢了去收藏,都要比口头夸赞诱人得多。
六长老的亲传开了先河,老三老四的也不能落下,最后便是大长老的徒孙新收的好苗子也跟着登台。
夺胜的人叫褚文正,果不其然,大长老一脉的弟子,脾性耿直,寡言少语,独来独往,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三百日都在闭关,拔得头筹倒也实至名归。至于方婧,凭实力说话,亦然服气。
可就差一点,整出闹剧便能平,谁知道出了点岔子——
就在夏侯锦代为授剑时,公羊月和魏展眉赶来,后者是个憋不住话的,眼尖远远瞧见,立刻扯着嗓子喊:“四长老,您凭什么把剑给他?”
夏侯锦没发话,褚文正那个实心眼先开腔:“我凭实力夺来,有何要不得?”
公羊月更为实在,冷笑着拔剑,直接越过擂台,砍向剑碑前的人:“就凭你不是他的主人!”
————
“就这样,公羊月把那小子揍了一顿!”魏展眉说至激动,血气上涌,立时拍桌而起,一个腾身跃至堂中,两指作剑,亦舞出霍霍剑锋,“不过姓褚的那小子不愧是老大门下的,颇有大家之风,输剑不输人。”
晁晨倒无心思观剑,一心只扑在结果上:“也就是那时,他夺回了夏侯真留下的‘风流无骨’?”
魏展眉负手摇头,抬眼看向屋子外由蓝转灰的天空,沉声道:“当然没有那么简单,你想想,能叫方婧老实低头的人,怎么可能是花拳绣腿!褚文正功夫绝对一流,我当时听谷中老人说,他早该出师,只不过早些年家中遭变,喻灵子爱才,准他离谷奔丧守孝,这一守就是好几年,等再回来时,错过授剑典,方才向后延,公羊月学剑晚,真论起剑法招式,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这岂非不公平?”晁晨心头一窒,抬袖拂面时才发现,自己额上满是冷汗。见姓魏的吊人胃口,他忙小心翼翼探问,“那公羊月他……”
魏展眉窃笑一嗓,绕着人转了一圈,是看了又看:“哇,你这么紧张他?”说着,大咧咧挥手,“放心,他没事,我不都说了他将人打了个落花流水!不过,他用的不是剑谷的剑法,好像是别的功夫。”
“什么功夫?”
“这不重要,你若是好奇,自可去问他,”魏展眉巧妙避了开去,实际上,当时他眼拙,根本什么都没瞧出,还是褚文正的师父,喻灵子的大徒孙跳出来点破,旁人这才晓得。
别人没那分眼力倒也说得过去,七老没有,那纯粹瞎话,不过是老家伙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息事宁人,过后再行责问。但眼下有人当面指摘,再包庇会有失公信,夏侯锦心软,不想夺人之志,一头愁眉,而素来严苛的裴塞则坐不住,立刻站出来。
他以“旁门左道之功胜者不作数”为由,要将许诺的剑收回,还归褚文正。
公羊月握剑不给,裴塞挤开夏侯锦,亲自上手,两人相持不放,内力暗涨,眼瞧着场面反转,剑拔弩张立时便要动上手。
“我不要,他赢的,给他!”
褚文正蓦地开口弃剑,对他来说,倒不是顾着谁的面子,只是单纯胜负心重,觉得输便是输,技不如人,不必以输给别家功夫为由当借口,何况公羊月慧根不浅,假以时日必有作为,以剑知交也算惺惺相惜。
可是事已闹大,几十上百双眼睛瞧着,不是他说不算便不算,裴塞现在放手,倒显得是他为老不尊瞎纠缠,作为掌刑罚的长老,今日就算是不顾道义,也要立威服人,否则日后再无威信管教。
“私学外家功夫于各门各派而言,皆是欺师灭祖之行径,今日若开先河,来年我剑谷必定沦为江湖笑柄!”裴塞面露愠色,喝声如雷,“说,谁教你的?”
公羊月心中拔凉,血气逆冲,只觉得这些年所受的委屈今日全堵在胸口。他虽是偷学别家功法,但从没想过用来对付剑谷之人,更没想过以剑谷弟子的身份,去做有违道义之事,而今他迫于无奈出手,不过是为了拿回属于他的东西。
可为什么?
为什么唯一的一点念想都不给予他!
他不曾苛待世人,可世人却予他苛刻!
“我,死也不会说,”公羊月抿着干裂的唇,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对着裴塞一字一句道,“这把剑,我今日一定要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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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抱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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