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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羽还静静地等着他的回应,与他四目……六目相对的吕布好险将面上的震惊与嫌弃之色敛住,被迫飞速动起脑筋来。

他娘的,自个儿咋就这么倒霉?自打来这三百多年前后,他成天都得搜肠刮肚、绞尽脑汁,才险之又险地蒙混过关。

好不容易松快几日了,咋这憨霸王又给他抛了个烫手山芋来?

吕布满心悲愤——咋在过去那短短一个月的功夫里,他都得没日没夜地动脑筋?

自个儿给项羽所费的心思,简直快赶上整个上辈子加起来的了!

危急迫在眉睫,经过一番面上平静、脑袋瓜里疯转的苦思,忽似一道闪电劈过,灵感姗姗袭来,将他一下照亮堂了。

吕布神色一肃,声音稍稍压沉,郑重其事地来了个不答反问:“敢问大王何故弃关中肥饶之地不取,宁远归彭城去?”

关中顾名思义,为四塞之地,四面环山:东有函谷关,南边武关,西有大散关,北边萧关。如此地势,哪怕是在不通兵法之人,也能轻易看出为易守难攻的宝地。

军事设施上,有着前秦打下的坚实基础,而在享乐方面,只瞧这堂皇的宫殿,可都是始皇帝才命人盖成未久的。

再看楚国都城彭城,四面皆为平原,根本无险可守,有关中之地珠玉在前,哪里适合做霸王王都?

吕布只琢磨了一小会儿,便已有了好几套如何牵制骚扰城中主力、攻其薄弱的战略。

项羽微微敛目,亦沉声回道:“离乡数载,楚兵无不思恋故里。”

这秦宫再富丽奢华,也只是以人血骨肉堆成、罪孽深重的死物罢了,旧六国之人无不对前秦恨之入骨,岂会入住其中,而冰冷死物,又如何抵得过故乡予游子的怀恋。

只消将财物带走,余下宫殿付之一炬,即可风风光光回归故里。

项羽神情深沉,此言一出,更衬得被日头拉长的身影伟岸光辉。

无奈唯一的在场者吕布,是半个字也不信的。

——放屁!

吕布嘴角微抽,腹诽这死爱面子的憨王倒是将话说得漂亮。

若不是他刚巧记得史书里那句由对方亲口道出的“富贵不归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怕都得被这……呸!他如此英明睿智,岂会被这表面话给骗到?

话虽如此,洞察对方那点翘尾巴炫耀的小心思的吕布,也知实话是讲不得的。

然而就在他沉默的那一小会儿,素来迟钝的项羽竟罕有地察觉出什么,主动发问:“奉先在想甚么?”

——在想你是个憨子!

吕布心中暗骂,嘴角却痞痞一咧,一开口便是句直戳项羽心窝子的话:“依布之见,大王不肯留,因是因新安之事罢?”

此言一出,项羽重瞳倏然紧缩!

他因难制降卒晔变,且因粮草不多,兵数不广,于新安命部将坑杀秦卒二十万之事。

做时虽是迫于无奈,却也切实血债累累,既叫他背上了无数弑杀的骂名,于些事上举步维艰,也注定叫他难留于百姓对他恨意最为深切的前秦之都。

吕布见项羽神色倏变,却仍沉默着,便知还真说中了对方心思,不由松了口气。

……得亏他一直瞅项羽于处事决策上颇肖当年初出茅庐的自己,便顺着自个儿的想法去猜,竟真蒙对了。

印证了这猜测后,吕布的信心就彻底回来了,接着又问:“大王先封章邯做雍王,打的可是以秦治秦的盘算?”

项羽神色复杂地看着吕布,忽开口了:“不错。”

吕布毫不客气道:“秦人恨大王残暴,更恨章邯纵暴,民心尽弃下,这雍王怕是不出三日,就得成庸王了!”再不出三月,就成扁王!

民心向背的厉害,吕布可是亲身尝过的,堪称刻骨铭心。

初始看似难见分晓,一待风平浪静了,便是一柄悬于头顶的利刃。

他当初与王允那老头儿坐镇洛阳,有王允那司徒在朝中的威望,又有他无双武力的震慑,最后却愣是稀里糊涂地败在李郭那群带着破铜烂铁的游兵散勇、甚至平头百姓构成的大军手下。

虽有着他兵力过少的原因,主要还是得怪王允那老头儿为个鸡毛蒜皮的缘由斩了蔡邕,既不干好事也不指挥他干好事,才丢尽民心,叫李郭那俩疯狗有了可乘之机。

项羽不置可否,半晌问道:“那奉先认为当如何分封?”

若叫范增听着这话,定要大吃一惊:项羽除非必要,皆是十足十的刚愎自用,完全听不进不姓项的人的话。

哪怕是被客气称一句‘亚父’的他,也常只被当场耳边风,不予采用。

哪知还有项羽亲口询问部将见解的时候?!

偏偏得此殊荣的吕布浑然不知这有多难能可贵,项羽既问,他便狡猾道出了偷偷夹带的真实心思:“章邯既是个做惯人臣的,又颇有几分能耐,唯独不适合居秦之地,做那雍王——大王何不将司马之位许之,带至身边?想必他也愿意得紧。”

章邯既已投降楚军,又因降卒被坑杀之事而绝了后路,必然只能依附项羽。能留在项羽身侧做一楚国高官,可比在倍受仇视的秦地做王要来得安心。

项羽浑然不知,自己已彻底被吕布的诡计给绕了进去。

也是因他自矜甚高、又有楚军之横扫天下的威势,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还有被人嫌弃堂堂左司马之位的一天。

闻言,他凝神沉思片刻,觉确实有几分道理,竟真顺着吕布的话继续问道:“那依奉先看来,秦都应封何人?”

好!上当了!

吕布强压大喜,谎话和甜言蜜语张口就来,彻彻底底地拿出了当初他在董贼前屈膝的本事:“前秦之都,四塞之地,拥王霸之资,如此重地,岂容他人鼾睡?可镇此地龙威者,非大王莫属。”

项羽一听他老调重弹,不由皱眉,言简意赅道:“不妥。”

闻此断然否决,吕布却是神色如常。

——项羽反对不奇怪,要他能被自己轻易说动,当真舍彭城、迁王都到咸阳来了,那才叫天上下红雨了!

然而项羽究竟是要傻乎乎地东归彭城,继续以彭城为楚国王都;还是忽然开窍,决心留在关中之地怀柔民心,化解仇怨,以徐徐占下这沃野千里……又干他吕奉先鸟事?

他可不管楚国国运,是否好守,只知眼下唯需将项羽给蒙住,好拿章邯替了这烫屁股的左司马位,再让他顺理成章地留在关内,那才是正理!

心怀鬼胎的吕布为了叫项羽不起疑心,卖力地开始鬼扯,净是些他当年从陈公台那唠叨鬼处听来、却从来懒得去干的车轱辘话:“新安之恨虽深,仍可归作兵争之难。暴征暴敛兵卒,为前秦之国,既赴疆场,生死便已难料,降者更是将身家性命交予旁人之手,”说到这,一不留神戳着自个儿痛楚的吕布暗恨咬牙,继续拿歪理鬼扯道:“真叫杀了,大多时候只能自认个倒霉……我若是兵卒家人,最恨的,也该是那胡乱征兵的前秦之官。”

项羽听得入神,见吕布忽听了,不由催促:“讲下去。”

——还没听够?

吕布一通胡说八道,却不想还得继续被逼着往下编,登时傻眼了。

无奈这霸王还目光炯炯地听着,他只有在借着口干、灌了几口茶后,便苦大仇深地在项羽无声的目光督促下,接着瞎编:“……因而新安之事,倒也非全无回旋余地。凡事宜疏不宜堵,与其置之不理,或抛于他人管辖,倒不如大王亲自出面安抚秦地人心。譬如将秦地的租税徭役免个几年,再拨些小恩小惠,贿……酬谢三老,好哄骗他们忠心辅佐新派下去的楚人官员,帮着引导民风一二。而新安降卒家眷,亦妥善安置,不论他们是否领情,只消将那恩惠给得漂漂亮亮、光明正大的,便足够了。”

干巴巴地扯到这儿,吕布一时半会的实在想不起陈公台以前还唠叨了些啥了,索性在变得磕巴之前,就偷偷摸摸地停了下来,偷觑项羽面色。

万幸项羽听到此处,再度陷入了沉思,一双重瞳里的神光已然飘远,也终于没再让他接着胡扯。

瞥了眼那张如石刻般深邃英俊的面孔,吕布忍不住一边腹诽这霸王越发难伺候,一边吁了口气,又灌了几口水,缓缓刚那一大通话讲下来、可谓劳心劳神、口干舌燥的劲儿。

只是他出行得突然,带的水囊还是韩信之前所借出的那个小的,刚才又已牛饮过几口,于是他没“咕咚咕咚”几下,水囊就已空了。

吕布舔了舔还显得有些干燥的下唇,也懒得去寻水源了,只将空荡荡的水囊挂回马上。

待他重新转过身来,差点就被一不知从何时起、无声伸到他身后的金丝镶边、嵌有宝石、身价不俗的水囊给撞到了脸上。

这水囊的主人,自是项羽。

见吕布愣愣接过,项羽才面无表情地收回了手,率先翻身上马。

他微微低头,大约是为了显得不那么居高临下,口吻淡而委婉,却切切实实地承认自己已被说动了:“奉先方才所言,确有几分道理。”

——啥?

吕布一脸茫然。

——啥道理?

因他站得正背光,项羽又心事重重,并未看清他面上空白一片,只缓缓道:“然攸关紧要,还需先回城,召人议过再做定夺……本王先行一步,奉先饮足之后,也速速跟上罢。”

吕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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