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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心稀里糊涂,搞不清楚海上情况,但船上的脚步匆忙,震得她头皮发麻,问心感觉这是出了大事,张洄淮无暇看顾她,离开前只能匆匆亲了她的嘴唇,很重的一下。

问心边回忆他的气息,边穿过走廊,去叫睡梦中的阿山阿海,她们两个居然已经醒了,是芳芳把她们叫了起来。

陆之芳靠着床的栏杆,几个人面面相觑,忽然地动山摇一般,船在猛烈地震荡。雷英雄的其他剑侍来敲门,原来他们是奉命来找小姐,保护小姐安危。

“岛主、左舵主、右舵主全部到齐了!小姐,现在开始我们对你寸步不离!”

问心看到陆之远也跟在他们身后,但是她无所谓这个人,只关心现在的局面,刚刚不是还说只是起大雾吗?有人跳海……虽然耸人听闻,但是不至于整个船只都在摇晃吧?

雷英雄的剑侍们以为问心什么都不懂,也就不想解释,问心怎么问,他都随便搪塞。急了,直接拔剑,朝其中一人的脖子:“你把我当孩子哄?你说还是不说?我爹爹我哥哥境地是不是都很危险?!”

问心看他们都如临大敌,却支支吾吾,上火得不得了,但是这些剑侍被主子特意叮嘱过,不准告诉小姐具体情况,保证她不要上甲板。危急情况中,芳芳看向陆之远:“哥哥,出什么事?”

陆之远舔了下嘴唇:“在下是外人,对海上情况不是很了解,只隐约看到了另一艘船撞过来了,那船只和我见到的商船以及九雷岛所有的航船都不一样。”

剑侍中有人恼怒又不解地瞪了眼陆之远。

问心随手比了花剑:“我要去甲板上看看。”

“你们几个人,明明武功高强,不能在甲板上尽力,很遗憾吧?”问心坐在床上,支起腿:“我方才看阿南哥神情不屑,是不屑于保护我吧?觉得我是没用的娇气大小姐,是吗?”

被提到的年轻人拱手:“在下不敢!在下没有!”

问心根本不在乎他有没有,她只是随便学了学张洄淮的离间之道,“那就是其他人朝我撇嘴。想必心里还是瞧不起我,也是,你们学武功不是来保护我这个刁蛮任性的大小姐的,你们此时也该在甲板上,即使负伤,也是光荣的。”

几个人面面相觑,似乎是在互相质问是谁露出了神情,惹到了大小姐。

问心站起身:“我不愿被你们瞧不起,你们当中要是还有刚刚瞧不起人的傲气和血性,就放我去甲板上,我要去亲眼看看。不是我叫你们来的,既然看不上我,就更不应该拦我!”

问心话音刚落,船身又是猛地往右倾斜,是又遭到了强烈的撞击。

陆之远率先打开了门:“大小姐请吧。”

问心抬了抬手:“外乡人,事后有赏。”

趁剑侍们还在话术中没醒过神,问心提剑直冲甲板,为了方便逃脱,原先的门都被卸下来了,问心一路横冲直撞,终于出了船舱,她刚冒出头,就被瓢泼大雨淋得睁不开眼睛,她衣服也被浇得透湿,钻进鼻子里的是浓郁的血腥味,钻进耳朵里的是隐约的打杀声。

问心握紧手中的剑,她不确定净山门叁个月的修炼能不能支撑她参与甚至只是旁观今夜的打斗,但是她是九雷岛大小姐,是海上的女儿,天性中爱冒险,哪怕她的父兄和情郎不在甲板上,她也激动得血液沸腾,连带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天地间轰轰雷声,雷雨季节恍如苍天震怒,海神发难,但是在那间断的惊心动魄电劈雷打声中,还有悠悠的笛声,曲调诡异,问心从来没听过。连雨雾的颜色也不同寻常,是一层神秘的紫,让人恶心的红,所谓观音娘。

问心之前从来没有吸入过观音娘的雾气,她不受影响,几个罐子滚到她脚下,船又被撞了!问心往打杀声最厉害的地方去,脚步极快,陆之远很快就被她甩开了,问心本来也对毫无兴趣,心思摆在脸上的外乡人,问心用完就扔。

阿山阿海倒是跟得上问心,她们两个手长脚长,一片丹心一定要保护她们的小姐。

问心的脚下忽然踩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那人痛苦地叫了一声。问心赶紧蹲下身确认具体情况:“怎么了?”

水手无力地指了指不远处:“赤枭又来了。他和南理人勾结,南理人输送观音娘,害得水手们弟子们都身染毒瘾,他再趁火打劫。”

赤枭是谁?问心看向身后的两个侍女,侍女们也不含糊,她们都是船家女,没有怕海上风浪的道理,遇到这种情况,也开始手脚麻利地包扎这个受伤水手的伤口。

陆之远紧赶慢赶,终于找到了问心,问心劈面就问:“赤枭是谁?你天天在岛上做贼似的问东问西,我不信你不知道。”

不远处又爆发出尖叫:“又有人跳海了!!!”

问心这一问毫无余地,她不是那个黏黏糊糊的小女儿,她是雷坚白平紫微的种,目光锐利,有着水来土掩兵来将挡的狠劲儿。

“是海盗中的新起之秀,叁五年来一直兴风作浪,张师兄见他一次打他一次,但此人被打输了过段时间总能卷土重来。他恨死了张师兄,就连赤枭这个名字,都是仿照青鸟张洄淮起的。”

青鸟是张洄淮的外号,九雷岛之人心法专长,掌法有名,但刀剑之法很粗糙。张洄淮却可以做到出剑如青鸟振翅,点水无涟漪。雷英雄离不开张洄淮,怎么会仅仅是因为从小到大的情谊?

那阵笛声又来了,问心现在也吸入了一些雾气,雾气中全是炼化了观音娘的毒物,她渐渐也有些稳不住心神。受伤水手痛苦地在甲板上滚动着,阿山扛起他回船舱,她一会再来。问心命令阿海去救助伤员,但是也不要逞强,见势不好就跑。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问心问完陆之远,交代完一切,就继续往前走,前方喊声震天响,问心辨识出了自己哥哥的声音,问心大为兴奋,直奔哥哥而去,但哥哥靠在柱子上,脸色苍白,神志不清,问心连拍几下他的脸,哥哥都在嘟囔一些神志不清的疯话,问心此时后悔得不得了,她要是在家好好练心法,怎么会在此时一筹莫展?

问心试图唤醒雷英雄:“哥哥!哥哥!”

身后有人拍问心的肩膀,问心一回头,是披头散发的贝珍,她叁十好几头发全白,现在披散下来,更是白发魔女一般。她瘦长的脸蛋微微抖动着,话都说不出来了。问心给她让开位置,贝珍将内力注入雷英雄体内,她转头看问心:“大小姐,把这个送给对面贼船上的王奇水,做不做得到?”

她手中一个竹筒滚到问心手里,问心是船上吸入毒雾最少的人,她不至于被幻觉绊住脚。贝珍眼前的幻觉又来了,她摇了摇头:“是贼船的布防图,你爹刚给我的!他脱不开身!王奇水这个死老头子应该还清醒,他内力厚得不得了,让他找到那个吹笛子的人,把他的头砍下来!!!”

“我师兄呢?”问心抓紧竹筒,急迫道。

贝珍刚想回答,人就彻底陷入了幻觉,她朝问心伸出手:“我掐死你!”

问心立刻站起身,毫不犹豫把她踹开。刚刚她忽然就明白船为什么会晃得这么厉害了,不仅仅是赤枭的船会撞这边,九雷岛也可以撞赤枭啊!爹应该在中枢掌舵,他确实脱不开身。问心绝对不去打搅他。

事不宜迟,再往下拖,问心害怕自己也会吸入大量毒雾,丧失神志,甚至她觉得自己根本就已经开始了,她捏了捏鼻子,环顾四周,没人戴着布巾,应该是试过了,没有用。问心不在这上面费功夫,她往前方刀剑声最响亮的地方跑。

她正跑着,九雷岛的大船忽然改了方向,问心整个人都偏向了右舷,问心紧紧抓住绳子,不至于摔下去,她费劲扒住了船的栏杆,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这是高处掌舵的雷坚白在帮她。她现在完全够得着赤枭的船,而不是冒着刀光剑影去最危险的地方。

雷坚白隔着茫茫雾气,是看不到谁送信去对面的。他只是在帮这个船上任何一个可能爬过去送信的人。但是冥冥之中,问心感受到父亲的目光,亲人的力量。

眼看着两条巨船马上就要相撞,事不宜迟,问心奋力一跳,脚下就是汹涌澎湃的海水,如果她的时机不准,她可能会被航船相撞时的挤压碾成碎片,但是她的脸触碰到了潮湿的甲板,和九雷岛的船木味道不同,她成功了。

问心半边身子都摔麻了,她又禁不住后悔不好好练灵犀心法,有心法护身,她绝不至于疼得差点爬不起来。她刚刚抓住麻绳时太用力,手也烂了,问心顾不上擦血,只是浑身摸着竹筒,好在装布防图的竹筒还在。

不敢耽误时间,问心开始在赤枭船上找王奇水的踪迹,问心忽然绝望地想起,她压根不记得右舵主王奇水长得什么样子,只知道他是个中等身材的老头子,他又没有贝珍那么明确的白发特征,问心的后悔又涌上心头,她要是平时多看看岛上,多关心海上,也不至于不知道谁是赤枭,谁是王奇水了。

问心不敢耽误时机,还是继续向前行进,她生怕被赤枭的水手看见,但好在船的右侧还没什么人。问心捡起一把匕首防身用,她正端详匕首的刃,那如泣如诉的笛声又来了!这次问心听着却不觉得诡异,只觉得她受到了感召,她的头忽然很重,不好,是她也身中幻觉雾气,她重重地向前摔过去。

有人接住了她。问心的体内被注入熟悉又温暖的内力,她来不及做幻梦,就已经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睛,张嘴就带了哭腔:“张洄淮!”

张洄淮刚从凶恶的幻梦中逃脱出来,此时见到问心也觉得自己在做梦,但无论是现实的问心,还是梦中的问心,张洄淮都不想她跌倒,直到真抓住她的手,张洄淮才感觉他已经回到了人间。

张洄淮身边的老头刚救了张少侠,此时看到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大小姐,张嘴结舌:“呦——属下王奇水见过大小姐。”

问心连忙从伸手摸出竹筒:“右舵主大人,这是爹爹让我交给你的,是赤枭船上的布防图!”

王奇水赶紧收下竹筒,他道了一声谢:“多谢大小姐。”他没多说话,就立刻去找其他九雷岛的手下,要是能找到去贼船中枢的路,就能毁了这恼人的笛声。

问心完成任务,她和张洄淮面对面站着,问心的手心受伤了,她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师兄,我现在该怎么做?”

张洄淮一眼就看到她往下渗血的手,却只能叮嘱道:“心儿,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问心一点头,她立刻猫腰钻进了船上的几个大箱子中,她的武艺又不高,优势就是没吸过毒雾,现在她也身中观音娘,再出来也是添乱。

她的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刚才张洄淮注入的一点内力不足以抵挡凶猛的观音娘,她也开始做幻梦。她一直往前爬往前爬,要爬到有光的地方,她被人抱着称赞是个健康漂亮的婴儿;梨花雨下,女童身影潇洒伶俐,去净山门的路上乡民们夹道欢送;甚至她去了中原,她是去参加青衿试的,九雷岛的雷问心女侠夺得头名……

她身边一直有一个人跟随着她,不断地迭船,迭出巨大的风波舟,火烧无碍,雷劈无阻,轻盈而稳健,可以去四海八荒。在风波舟上,人们欢声笑语,船上还有人头鱼身的龙女鼓掌,头发舞动如海草的海娘娘也饱含鼓励地注视问心,问心正向船上的人挥手致意,忽然被桃核砸了头。

问心正要兴师问罪,忽然头重重撞到木箱的边缘,雨水太多,几乎把她的口鼻都淹没了,但刚刚砸了她脑壳的是一只活人的手。

问心无声地尖叫一声,她悄悄探出头,笛声已经没有了。王奇水没有拖泥带水,下手速度很快。雾气也不像做梦前浓郁如人发炎的疮口颜色,所以问心才醒了过来。

她的感官都复活过来,刀剑之声立刻进了耳朵。她身前就是张洄淮的背影,问心躲在暗处,大气都不敢出。她感觉前方大概有七八个人,能有几个是九雷岛的,不好说?

青鸟展翼,张洄淮出剑,目标不在前方,而在所有振翅时带过的气流之处。没有一寸梨花枝头可以躲开春风的吹拂,也没有青鸟羽翼无法划开的雨水。

问心发觉刚刚她做梦的时间段里,张洄淮已经砍伤了很多人。他不在梦中吗?那笛声如此缠绵,没有王奇水在旁内力相帮,他是怎么逃脱梦境的?

张洄淮逃开了吗?很多年都没有见到的爹娘乘坐着光影粼粼的月光船只向他伸手:“洄淮啊,到爹娘的身边吧,我们来接你了,我们一家人终于可以团聚在海上。”

张洄淮不相信眼前的人,因为十叁年来,他的父母一次来没来梦中看过他。

人死不能复生,连梦都不做一个,他的爹娘早就去投胎了,早就不在海上保佑他了!他剑出鞘,像亲手推开他的童年,推开海上的亡灵,只想回到潮湿血腥的甲板上,那里有需要保护的问心,马上就要胜利的船战。

张洄淮最前面的人就是赤枭,这是一个高大的年轻人,大疤小疤密布脸孔,即使原本略有姿色,现在也只剩下累累失败的凭证。打得你一次,就打得了你第二次,更何况是这么多此的手下败将。

赤枭被他打得措手不及,他以为张洄淮会沉浸在美梦中一去不复返,他正要直接劈开张洄淮的脑袋,张洄淮立刻提剑来挡,雨水从睫毛上跳开:“奇技淫巧,痴心妄想!”

海贼出剑不讲招式,怎么脏怎么来,赤枭深知此时是背水一战,南理的蛊师笛声停了,他要败了,但败也要把命运的宿敌拽下水,起码是他认为的命运敌手。

问心捂住口鼻,她第一千次悔恨离开净山门后没有刻苦练武,现在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赤枭的手下围攻张洄淮,她插不进去手的。

想……让问心,看到真正的张洄淮。

这句话的意思,问心要领悟很多次。他的处境,和雷英雄看似兄弟实则主仆的不平等,和雷坚白看似父慈子孝实则嫉妒宠信交织的复杂。他的喜欢,隐隐切切的担忧,担心到有些啰嗦。直宣于口的心伤,不需要拿外人刺激他,只需要牵起他的手,他就一直跟她走下去。

以及,他的日常,在海上的风波中一次又一次地以命相搏。问心在九雷岛撒娇耍赖地当大小姐做女侠梦,是靠张洄淮这样的人,靠爹爹靠其他九雷岛弟子支撑起来的。

真正的师兄,她的青梅竹马,不会像那些传说故事里表面温良内里残忍判若两人,也不是表里不一做伪君子,他的世界一直在那里,他等待问心来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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