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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遇从圈椅里站起来,褪下腕上菩提慢慢数着。出门看天,天还是灰蒙蒙的,没有放晴的迹象,东暖阁里很安静,站在廊下听,听久了让人忘了呼吸。
忽然门帘一动,柳顺从殿内迈了出来,看见他便疾步上前回话,说:“老祖宗快瞧瞧去吧,万岁爷醒了,说要见您呐。”
梁遇忙往东暖阁里去,进门见皇帝半倚着引枕,脸颊虽消瘦,但精神头看起来还不错。毕云正伺候他喝水,他慢慢进了些,听见脚步声抬眼看,见梁遇进来,便微微牵了下唇角,“大伴。”
暖阁里的人立时都退了出去,梁遇提袍欲上前来,皇帝摇了摇头,“就这么说话。”
梁遇只得站住脚,温声道:“主子大安,臣这就派人回禀皇贵妃去。”
皇帝依旧摇头,“她是个姑娘,身底儿弱,别让她来了,就咱们说会子话吧。”他的眼神变得悠远,哀致道,“大伴,朕的身子,朕自己知道,哪里是大安,不过回光返照罢了。朕的时候不多了,等不得也耗不得……朕只求大伴一件事,尽心替朕辅佐朕的儿子,让太子成器,别像朕似的,眼高手低,一事无成。”
他怨自己,带着一股灰心丧气的味道,梁遇只得劝慰他,“主子千万不能胡思乱想,您年轻,病势来起来汹汹,退起来也快得很,哪里就到这样地步了。太子日后有您亲自教导,不必臣来辅佐……”
皇帝急起来,“这会子不是客套推辞的时候,大伴,你一定要答应朕!”
梁遇见他急红了脸,忙道是,“主子的令儿,臣哪里敢不从,臣一定竭尽全力辅佐太子殿下,请主子放宽心,好生将养身子。”
皇帝这才放下心来,长吁了口气道:“你带话给月徊,朕对不起她,到死都在连累她。朕这一生没有朋友,只有她愿意结交朕,却被朕害得囚禁在这深宫里,一辈子不得嫁人生子,朕实在愧对她。”
梁遇一径宽解,和声道:“皇贵妃的性子,主子是知道的,她天塌了都能当被盖。早前为不能当上贵妃,在南下途中气得直倒气,如今比贵妃还高上一等,心里美着呢,主子只管踏踏实实的,不必操心她。”
皇帝点了点头,“好在有你护着她,朕也不担心她将来的路不好走。她这样洒脱人儿,太子由她抚养长大,必定随了她的脾气,不至于像朕似的心思沉重。”他说着,慢慢转过视线来瞧着梁遇,苍白的脸上浮起一点笑,“大伴,朕这辈子能遇见你,是朕的造化。不论君臣那一套,你是朕的良师益友,是对朕最好的人。朕还记得,朕小时候想吃桑果儿,是你大夏天里爬上树,替朕摘下一大篓来……这些情儿,朕就算到了地底下,也不会忘。”
一个病重的人开始追忆往昔,实在算不得什么好预兆。梁遇道:“主子才好些,别一气儿说那么多话,且歇一歇养养精神,来日方长的。”
皇帝听了,怅然笑了笑,喃喃道:“是啊,朕该养养精神了……”
可惜这一养,就再也没能醒过来。
皇帝殡天的消息传到月徊跟前时,她才哄得太子睡下。秦九安进来回事,她以为自己听错了,连着问了好几遍,“你说什么?”
秦九安哭道:“皇贵妃娘娘节哀,万岁老爷爷,驾崩了。”
月徊站在那里,脑中直发懵,虽然早有准备,但事情真实发生了,也让她惶恐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她大哭起来,“掌印呢?这事儿怎么料理?”
秦九安忙作噤声的动作,“娘娘好歹忍住,皇上有遗旨秘不发丧,娘娘知道就罢了,千万要瞒住三宫六院。”
月徊捂住了嘴,茫然坐下发了会儿呆,皇帝的事儿和太后碰上了,梁遇打算瞒天过海她也知道。原先不觉得有多难,可事儿真到了眼前,又好像不可思议,仿佛身后有巨浪推着,蛮横地把人推到了如此境地。
她站起身,无头苍蝇似的说:“我得去瞧瞧皇上。”
秦九安垂手道:“老祖宗吩咐,说才死了人的地方不干净,请娘娘等收殓完了再过去。”
“人都没了,还不叫我见最后一面?”她说得气急败坏,一则是为皇帝早夭伤心,二则觉得哥哥护她护得过了,纵是在曾鲸这些亲信面前也得做出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来,否则这遗腹子就难以叫人信服。
她匆匆赶往乾清宫,掀起明黄绸缎的硬板夹帘,一眼便看见几个身穿丧服的太监,正跪在脚踏上替皇帝换衮冕。
那张脸瘦脱了相,了无生气的时候看上去竟那么陌生。她忽然有些怕,仓惶地往后退了两步,身后一只手轻轻搀扶了一把,“请娘娘节哀。”
月徊回头看了看他,再看龙床上的人,吞声饮泣起来:“哥哥,皇上……”
“万岁龙驭上宾,社稷痛失英主,实乃大邺之大不幸。可事已至此,还请娘娘以大局为重,谨遵皇上遗诏,好好保重自己,尽心抚养太子殿下。”
月徊听他说的尽是场面话,知道自己失态了,唯有点头,“那一切,就全仰仗厂臣了。”
梁遇道是,扬声唤来人,将她送回了寝宫。
后来的一切,全由司礼监处置,昭告天下太后升遐,在慈宁宫大设灵堂,大办水陆道场。半人高的灵位上写的虽是大行皇太后,棺椁中躺的是谁,月徊心里一清二楚。因此率众哭临的时候,那份情真意切看起来简直像假的,以至于众妃嫔背后议论:“果真没有金刚钻,揽不了这瓷器活。皇贵妃娘娘怕是没见过太后几回吧,太后一崩,竟能哭成那样,难怪人家能平步青云,一脚登顶。”
至于后来停灵,也是按着皇太后的规制停了七七四十九日,这四十九日内皇帝没有出面祭拜,那些内阁大臣们也并未起疑。毕竟皇帝龙体违和日久,且皇帝与皇太后本来就针尖对麦芒,太后丧仪皇帝不出面,一则是避讳,二则是情分不到。待得梓宫运送进景山观德殿停放,这场国丧才算彻底落下了帷幕。
“五年。”梁遇来见她时,淡声道,“五年期满,太子已然开蒙,就可顺利承袭帝位了。”
月徊笑问:“厂臣就没有想过,让我肚子里的孩子做皇帝?”
梁遇听了,偏头打量她,“娘娘动过这个心思么?”
月徊拿瓢舀了水,气定神闲地浇灌她栽种的那两株牡丹,看见有新叶长出来,疼惜地轻轻抚了抚,笑道:“这叶子太嫩了,经不得狂风暴雨。太子是帝王血胤,又有厂臣辅佐,将来承继宗祧顺理成章。至于我们娘两个,有饭吃有衣穿,能时时见你,就足意儿啦。将来孩子长大,当个闲散王爷吧,养一大帮妻妾,生一大堆孩子,替我们梁家开枝散叶,就挺好的了。”
梁遇沉默了下,那双美目中夹裹了无数的野心和欲望,目光轻轻一闪,从她身上移开了。
伸手摘下一片叶子,就着日光迂回转动,看那叶片间的脉络经纬蜿蜒舒展,他兀自呢喃着:“血胤……那东西值个什么,我说谁有,谁便有。”言罢发现月徊怔怔看他,复又一笑,“这偌大的江山,到底不能交到昏君手上,且再看看吧,择贤能而御天下。太子若是成器,臣一定尽全力辅佐他,若是不成器……”边说边靠近她耳畔,“扶植咱们自己的儿子,也未为不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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