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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仰头欣慰道:你能成为樊成云的徒弟,学得沈家的琴艺, 也甚好。

这话说得虚情假意,但钟应的指责再无辩驳余地。

那些事实、那些过去, 确确实实是他和宁学文这位侄孙亲口说的。

可宁明志不急了。

宁学文的孙儿,就是他宁家的人。

再怎么闹脾气,也是一家人。

思及此处, 宁明志端详钟应的眼神越发欣喜,即使年轻人对他大加斥责, 他心中升起的仍是激动。

宁学文是他的好侄孙, 只可惜,不会弹琴。

他仍旧记得宁学文糟糕的琴技。

一张百年桐木七弦琴,发出的声响简直和锯木头一样难听, 让他怀疑宁学文没有半分乐感,甚至是个音痴。

现在好了, 他的好侄孙养大了一位好孙儿。

不仅是樊成云的得意弟子,还能重奏十弦雅韵,他怎么看怎么觉得钟应出类拔萃, 连钟应骂他不忠不孝不义都忘得一干二净。

学文去世, 我很遗憾。

宁明志心中欣喜, 声音却悲痛欲绝, 十分真诚。

他微眯着眼睛, 像一位体贴侄孙后代的长辈,凝视钟应。

既然你是他的孙子,我们就是一家人。你先在我这里住下

不需要。

钟应打断他的温言细语,神色越发冷厉抗拒,还皱起了眉,往后嫌弃的退了退。

我姓钟,我爷爷姓林。我们和你们宁家、载宁家毫无关系,更不是什么一家人。

不过短短几句话的时间,足够他清楚了载宁闻志的无耻以及师父厌恶宁家人的缘由。

宁明志打蛇上棍,难缠至极!

钟应厉声说道:我不住你的大宅院,我会自己去找酒店。今天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说着,他转身要走,恨不得远离这个要死不活的老头子,远离这间修筑在逝者鲜血上的璀璨庭院。

然而,他还没能离开和室,就听到身后急促声响,医生们低声劝告,宁明志一声急呼

钟应,难道你不想见见静笃送我的筑琴吗!

钟应止住脚步,眼前守在和室外的载宁门徒也是跪了一地,低着头阻拦了他的前路。

他站在那儿静静打量这群家伙,呼吸都变得极轻。

只听见宁明志沙哑虚弱的声音继续说道:

学文以前年年都来日本,给我弹琴,给我击筑。虽然他没有天赋,但是他的孝心谁也比不过。我要死了,我的筑琴,本该是他的筑琴。可惜、可惜

他连连说着可惜,眼睛却因为钟应停在那儿,透出精光。

你是学文的孙儿,自然应该替他继承这琴!

钟应听得清楚,和室里里外外的人也听得清楚。

那些忠心耿耿的门徒,帮师父挡住了离去的子嗣,连静子听到这话,都立刻出声劝道:

钟先生,您的手伤了,去酒店又远又不方便。

静子女士的声音柔和,暗藏着一丝丝喜悦,您若是不喜欢宅邸的日式装潢,我领您去学文住过的地方。

那里离内院远,安静清幽,他一直喜欢。

钟应沉默长叹,心中压抑的情绪并未好转。

他不想再看假惺惺的宁明志,只为自己的爷爷不值。

恐怕这么多年,爷爷便是信了宁明志的鬼话,年年来载宁宅邸,年年给宁明志弹琴。

又年年岁岁的盼望着

原属于沈家,由沈聆赠予宁明志的那张筑琴,能够平平安安的回到樊成云的手里。

宅院外阳光明媚,有着迎秋泛黄的袖锦红枫,静谧雅致,惬意宜人。

可惜,钟应无心欣赏。

静子女士,请带我去看看爷爷住过的地方吧。

他这么一出声,剑拔弩张的气氛骤然缓和,连他面前跪了一地的门徒都像悄悄松了一口气。

静子喜出望外,声调仍是柔和,父亲,我带钟先生去休息,有什么话,您明天再吩咐。

宁明志低声笑道:记得联系植村医生,他得好好医治我们音乐家的手指。

长辈的关怀依旧虚假的围绕着他想听琴的心思。

静子站起来刚走了两步,宁明志又不放心的出声。

远山。

跪在钟应面前的人群里,一位年轻的徒弟仰起头,是,师父。

宁明志意味深长的说道:好好招待小应,他要去哪儿、要做什么,你都仔仔细细的陪着。

是,师父。

钟应随静子女士离开和室,身边就默默跟上了宁明志的徒弟远山。

他的脚步安静,一语不发,像极了敬业的监视者,聆听静子告诉钟应的每一句话。

学文每次来这里,都住在君子院的猗兰阁。

那里偏远僻静,离父亲的内院较远,您不必担心受人打扰。

明日您休息好了,我们再去见父亲

说着,静子轻轻叹息,或许您并不相信,但是我想,父亲曾经确实希望学文能够继承那张琴。

年岁久远的筑琴一直是载宁家的至宝。

她年余七十,懂事以来,也只见过那张珍贵十三弦筑几次。

不过是远远看着,根本没有可能触及它分毫。

但是她说:我好几次来访,见到学文与父亲闲谈旧事,房间里总能传出击筑的声响。我不懂音乐,可我觉得,学文的琴,奏得极好。

钟应对宁明志一腔厌恶,对这位真正慈祥温柔的老妇人,却是满心亲切。

爷爷击筑确实极好,连我都是跟他学的。

他愤怒悲伤的情绪,聊起林望归的筑音,稍稍轻快起来。

他还自己复制了一张筑琴,弦清琴鸣,颇具古韵,我听着他击筑的录音,都能想象出汉唐志士击筑高歌的一派豪情。

静子是一位真心待人的老人,她倾听钟应谈及林望归的筑琴,眼睛都泛着光芒。

虽然我没有听过,但是我觉得那一定也是一张好琴。

她温柔慈祥,比起宁明志的虚伪称赞,真诚数万倍,因为那是他复制的琴。

内院外院距离不远,钟应与静子聊起筑琴,一会儿就走出了日式的庭院矮桥,走进了一侧风格迥异的宅院。

院门木制变为了石砌圆拱门,君子院三个草书的黑底金色匾额,悬于正中,宛如国内苏式园林,园中绿树假山石子长街相映成辉。

这儿就是学文一直住的君子院,里面有寒梅、猗兰、翠竹、霜菊四间厢房,他独爱猗兰。

静子缓缓领着钟应,走到了雕花木门的猗兰阁前。

久久紧闭的大门一开,房中宽阔简单的陈设一目了然。

钟应见到了中式桌椅几台,雕花大床。

沉重的帷幔层层叠叠,干净清幽。

唯独正对房门的天花板一角,明晃晃彷如故意那么显眼一般,突兀的设置着一台监控探头。

钟应皱起眉,他还没有出声,静子便说:床幔之后就是死角,载宁宅子里都有这样的监控,你应当见过了。

他确实见过。

这一路走来,长廊庭院少说四五十个监控探头,将一座古典宅院背后的诡异阴云彰显得淋漓尽致。

钟应嗤笑一声,说道:宁明志这是怕自己走到看不见的角落,无声无息死了,才装这么离谱的监控吗?

可以这么说。

静子女士并未辩解,宅邸宽阔偏僻,载宁门下弟子众多,再加上父亲年纪大了,所以监控越来越多,管理得也越来越严。

钟应到不介意时时遭到监控。

他决定留下来之后,就对这些窥视手段做好了心理准备。

那么他指了指房间的监控探头,师父让我带回去的影像,就是这些东西录下来的?

静子抬起视线,忧愁说道:不止是它,还有很多东西录下的学文。

他每一次来,在这间宅院里弹琴、喂鱼、沉思的影像,父亲都好好留着。

她没有仔细查看过,但她记得清楚。

她说:父亲曾说,那是最像他年轻时候的孩子。

不需要静子女士详细解释,钟应立刻就懂了。

垂垂老矣的宁明志,一直在自己子孙后代里,寻找最像自己

或者最像沈聆的人。

从宁明志的载宁闻志,到这苏式院落园林,再到这雕花大床、四方八仙桌。

还有这爷爷常常居住的猗兰阁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

钟应念诵《猗兰操》,顿了顿笑道,他却是不配。

静子女士没有多留,让钟应好好休息,就离开了偏远僻静的君子院。

然而,那位宁明志点名弟子,远山,兢兢业业的陪伴钟应,询问着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是否需要用餐。

远山应该是日本人。

他穿着一身浅灰色和服,跟之前来过樊林的那群家伙,拥有相同的气质。

但他中文说得很好。

钟应确实又累又饿,跟着他走出了偏远住所,好奇的问道:你们做载宁家的门徒,都会说中文?还是你们会中文,才做的宁明志的徒弟?

远山温和笑了笑,耐心的解释道:载宁学派分为内门和外门。外门门生是不必学中文的,作为兴趣爱好,喜欢学什么,就学什么,传承发扬传统文化。

而我们内门弟子自小就入了载宁学派,遵从师父的安排,除了学习中文,还会学习诗书礼乐琴棋书画。

钟应闻言,只觉得宁明志果然会狐假虎威,竟然在日本用中国传统文化开宗立派。

那你的名字呢?钟应又问,远山,应当不是你的本名吧?

钟先生,远山是我的字。

远山笑容礼貌刻板,声音透着骄傲,宁静致远,我是远字辈,是师父所教授的四代弟子。

宁静致远

钟应嗤笑一声,好词好名,也是好字。

他夸得直白,远山格外高兴,笑容都灿烂许多。

钟应却收敛了笑意,心中只觉这载宁宅院处处碍眼烦心,难怪师父不愿意踏足日本半步。

什么宁静致远,什么载宁闻志。

字字词词都要将沈聆沈静笃融入自己的生活,却偏偏是一个无耻之徒。

钟应神色平静,远山一直热情的讲述名古屋美景名胜,试图让这位客人开心起来。

可钟应完全没有任何的回应,吃完晚饭就要回房。

那么,我明早再来打扰钟先生。

远山像是训练有素的机器人,丝毫不介意钟应的冷漠。

钟应目送他背影远去,关上了房门。

然而,猗兰阁灯光明亮,之前空荡荡的雕花木桌上,出现了一张七弦古琴。

正是钟应在宁明志的和室见过的那张,漆黑反光。

他沉默的站在那里,垂眸凝视这张古琴。

这应当是百年桐木,上了一层生漆,丝弦清泠,必然也是一张好琴。

琴家对琴,视若珍宝。

换作在别的地方,钟应一定会上手抚弄琴弦,试试这琴的音色音准,宽慰他焦躁郁结的心情。

但他却静静看琴,仿佛视线能够代替他的双手,勾响琴弦,奏响乐曲。

过了一会儿,钟应总算看完了。

径直坐在床上,放下了厚重幔帐,倒头就睡。

这不是爷爷会喜欢的住所。

这是一间监控之中的猗兰牢笼。

猗兰阁里的年轻人似乎去睡了。

可宁明志没有睡,他睡不着。

他眼睛模糊得看不清许多事物,仍是紧紧盯着前方明亮刺眼的屏幕,焦急的问道:他弹琴了吗?

徒弟致心低声回答:没有。钟先生可能旅途疲惫,所以去休息了。

刚才还有钟应静坐影像的监控,只剩下了那张孤独寂寞的七弦琴,和一床厚重幔帐遮盖得严严实实的雕花大床。

宁明志铁青着一张脸,盯着陈设如旧的猗兰阁。

这若是宁学文住在里面,肯定已经响起了难听的琴音,吵得他不得安静!

偏偏这宁学文的孙儿、樊成云的徒弟,见到好琴岿然不动,竟然就这么睡了!

明天、明天你叫远山,将今年新裁的长衫给钟应送去。

宁明志微眯着眼睛,安排道:那些蓝色的,他穿一定合身。

致心愣了愣,蓝色系的长衫,师父向来都收着,从不示人。

此时却要全给钟应?

他心中困惑,依然点头说道:是,师父。

第二天一早,钟应是被敲门声唤醒的。

他也算是作息正常的好好青年,却没想到载宁宅院的人更加勤劳。

钟先生,您醒了吗?远山声音清晰。

钟应想说没有,又默默的翻身起来,起了。

他正在坐在床里穿袜,就听见大门打开,木屐敲在地面的脚步清脆作响,还有重物放在桌上的回声。

钟应掀开幔帐下床,见到了宽阔木桌上,一件一件叠好的衣物。

这是什么?

长衫。

远山笑着回答,师父说,您可能穿不惯和服,又没有带来换洗衣物,就叫我们送了长衫来。

他拿起一件展开,月白浅蓝的衫子,盘扣精致,布料舒适,还带着暗线绣纹,着实漂亮。

都是今年新裁的长衫,绢料、棉麻,看您喜欢哪种?如果尺寸不对的话,我们再叫裁缝修改。

钟应紧盯着那些款式古老、雅致的长衫,神情变换莫测。

月白、黛蓝、绀青,尽是沈聆的喜好。

宁明志眼瞎心黑,在膈应人的方面,从未将钟应失望。

我都不喜欢。钟应转头看向远山,你有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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