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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说。这种泄露天机的事情,术士们都不会直白地告诉当事人的。说的话,大概会遭天谴。”江宁摊手,“就比如被一个小水坑淹死之类的。”
“那你——”
“陛下不必担心,我跟他们不一样。”她冲嬴政露出安抚的笑容,“他们是靠自己的本事占卜出未来,而这里所谓的未来对我来说是过去。天机限制人说出未来,但不会限制人说出过去。”
“但你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也不会知道自己会遇到什么危险。”嬴政问道,“她一点暗示都没有吗?”
“算是一点点吧。”江宁回答,“她要我不要掉以轻心。所以我想这件事情大概已经发生了,所以就在脑子里想这些年来发生的小而怪的事。最后还是觉得那件事情最可疑。”
嬴政很快追上了她的思路:“子婴?”
“嗯。”她点了点头,“我细数发生的事情,每一件都在可控的范围,偏偏只有子婴那件事情让我摸不清路数。”
“你觉得我们的调查惊动他们,才会一无所获?”
“我认为世上不会有莫名其妙的巧合,只有精心谋划的必然。”她对上嬴政的视线。
嬴政沉思片刻:“如果如此,你我要当心了。”
江宁明白,如果是有人通风报信使得他们扑了空,那就说明咸阳宫中并非如表面那样和乐温馨,而是危机四伏暗流涌动。
这时外面打起了惊雷,细针似的雨水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豆粒般的大小,拍击在甲板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而室内也变得昏暗起来,江宁取出火折子点燃了桌子上的蜡烛,那橙黄色的火光顿时将屋内的昏暗驱走。外面风雨交织,屋内安乐祥和,是很适合讲故事的氛围。
“此情此景我倒是想起了昔年跟陛下讲得传国玉玺的故事。”江宁托腮,看向坐在对面的嬴政,“今日我们也在洞庭上,也正在经历暴雨,说不定陛下掷玉玺定风浪的故事是真的呢。”
“你似乎十分钟爱这个故事。”
嬴政放下茶盏,转过头望向她。葳蕤的烛光投射在他的脸上,融化了眉宇间的积雪。当微风拂过发丝拂过额前时,让人想起了风吹杨柳堤的风景,令人陶醉。
“是啊。”她大方承认,“我名字的由来。”
嬴政抬眸望向她,看起来很好奇事情的原委。
江宁也不卖关子,带着笑意回忆道:“阿姨是个文物爱好者,平生最喜欢收集文物的传说趣事。捡到我的那天,她恰好想到了陛下掷玺,定海平江,保天下安宁的传说,故而取了江、宁二字作为我的名字。她希望我能否极泰来,在经历风雨后,一生顺遂宁和。”
嬴政微微睁大双眼,神情是少有的惊讶。
“有时候缘分还真是奇妙,”她抚上嬴政的手背,“陛下你说呢?”
嬴政回握住她的手,似感叹般地说道:“确实如此。”
窗外的雨声渐渐减弱。屋内的烛光落在湖面,又在雨脚轻触下,随着波纹晕染成明亮的光圈。舟船迎着绵绵细雨,徐徐前行,驶向那温馨的夜。
当阳光再次升起,人们又开始忙碌起来。
江宁坐在主位上,听着各地都水丞汇报各地的水系情况,根据水系分部的特点组成一条水上交通网络,便于出行、走商以及行军赈灾。
一人说道:“如今北上修筑长城,已经征调民夫无数。如果南面在大兴土木或者修建水利,黔首会吃不消的。”
“下官附议。”
“诸位所言也是我所担忧的。”江宁颔首,继续说道,“我们对南部的开发需要徐徐图之,决不可操之过急。”
“下官认为楚国境内本就雨水充沛,土质肥沃,一年至少能收获两次稻米,而起原本吴越楚就已经在这一带修了不少运河,这些条件已经满足黔首们的需要。眼下只需要朝廷颁布旨意迁移黔首即可。”
那人顿了顿继续说道:“无论出于何种考虑,我们的重点应该在岭南一带。但岭南一带为百越聚集地,中原人鲜少去往,故而我们对那里的地形不甚了解。若想在那里修路或者修水渠,要先了解。”
“关于这点诸位不必担心,我和师兄们已经有了初步考察结果。”阿珠铺开纸张,指着几条河道,“我们根据百越部人以及熊氏的口述对岭南一带的河流分部。另外,我们发现丽水(漓江)能够沟通百越地区,便可以将其当做进入百越地区的通道。”
江宁目光追随着阿珠的手看向施工重点。
阿珠的手指向上移动:“而距离丽水最近的是湘水。恰好两水之间有一条河,我们可以利用天然河道,将二水连在一起。出于备战考虑,我们可以仿照都江堰,开凿出一条南渠,平时用于抬高湘江水位,当汛期到来时可以用于泄洪。”
“彩!”其他人纷纷赞同。
江宁思索片刻,便决定以南部事宜以开凿灵渠为主,其他事项步调放缓。
“切勿操之过急使黔首怨声载道,若有违令者按律处置!”
“是!”
待众人领命离开后,她转过高悬于天空的太阳心道,南北工程已陆续开始,涉及官署诸多,恐怕会出现官员不够用的情况。她琢磨着,要不要趁着朝廷需要人手的时候,再次把科举制推到众人面前呢?
“你觉得现在是个好时机?”
当她向嬴政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后,嬴政没有马上表态,而是反问她。
江宁点头:“我觉得是时候提出新的选拔人才的方法了。当初商君承诺黔首,只要服从国家的安排便会有官做,但现如今除了北方大捷那次,我们在之后就没有再给底层人升官了,这难道不算另一种失信?信任危机对大秦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嬴政想了想看向她:“我自然会考虑到这点,也知道该做出改变。但你确定要在这个时候冒险?”
江宁自然知道嬴政的意思,眼下子婴的事情还没有查清楚,她现在再提出的选官制度触怒利益集团,只怕会让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她变得更加危险。在意识到对方实在担心自己而犹豫之后,她心头泛起了暖意。
“时不等人,已经容不得我们停下了。”她冲着嬴政笑道,“反正我有陛下这棵大树在,只要陛下这棵大树不倒,我想必也不会危及性命吧?”
嬴政重重地叹了口气:“我有时候真的不知道你是要命,还是不要命。”
“自然是要命的,”她靠在嬴政肩膀上,“我等着陛下兑现诺言呢,没等到回报之前,我才不会那么容易死掉呢!”
话还没说完,她便被嬴政便捏住了鼻子,只听对方语气平平:“是吗?可我一点都没感觉到。”
“怎么会!”她拍掉嬴政的手,揉着自己的鼻子,低着头碎碎念,“陛下你是故意找由头欺负我吧——嘶,鼻子要坏啦——”
“我看是你找由头让我伤脑筋。”嬴政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她抬起头一脸疑惑地看向嬴政,却被嬴政遮住了眼睛。
黑夜笼罩,让人的感官变得灵敏,她能感受到嬴政粗糙的指腹,也能嗅到衣服上的熏香,还能听到对方沉稳有力的心跳。
时间好像因为黑夜的到来,被无限地拉长。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嬴政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不过你既然想做,那我便支持你,就像你这些年来做得那样……”
那些话仿佛初夏的微风,引得池中的莲花打开柔软的内里。
在这一瞬间,江宁突然非常非常想看到嬴政的脸,非常非常想知道他此刻的神情会是怎样的模样?是如往日一般沉着冷静,还是会染上别样的情绪呢?
第144章
“我不同意!粗鄙之人犹如井中蛙, 所见不过汪洋一角,所想不过限于己身,短视者如何议论国家大事?”
江宁站在一旁冷眼旁观反对者的慷慨激昂, 心中却思索着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场拉锯战。自打从楚地回来, 提出科举制后,朝堂的辩论就已经开了好几轮了。
在隋以前选官权力皆在世家大族手中, 拥有选官的权力就能构成自己的势力, 为自己的利益服务。如今科举制的出现, 相当于把选官的权力从世家大族手中抢回来,他们怎么肯放手?
放权容易收权难,免不了要斗上几个回合。不过还好, 秦统一时破坏了列国原本的世家体系,而新的世家羽翼尚未丰满, 也就是这个时间段是推行科举制的好时机。
“江大夫未免对黔首庶民抱有太大的期待了。”那人高傲轻蔑地看向她, 眼中满满的都是对下层人民的鄙夷。
让她觉得很不舒服, 不过是运气好投生到了贵族阶级中, 你便真的觉得自己天资聪颖高人一等了?把你这种人丢在底层社会中, 你怕是半个月不到就得饿死。
“昔有奴子伊尹辅商灭夏,苦工傅说再造武丁中兴,白丁吕尚兴周亡商,今有百里奚、孙叔敖之流, 中大夫是觉得这些人都是市井之徒, 粗鄙不堪, 目光短浅, 不足以安邦兴国乎?”
“这怎么能相提并论?”
“这怎么不能相提并论?”江宁目光紧锁中大夫, “你是能证明伊尹不是奴隶之子,还是能证明吕尚未发家之前不是个白丁。”
面对她的步步紧逼, 刚刚还显然还在朝会上强烈反对科举制的中大夫有些招架不住。
“谏议大夫此言差矣,”就在这时,中大夫令出言帮下属解围,“你所言之人相较于数万黔首也不过屈指而数,并不足以证明黔首平民皆为有才者。”
“中大夫令一族曾极力阻止商君变法,曾断言商君之法乃祸国殃民之策,秦用之,必亡国也。短视之言得到了诸多大臣赞同。依照中大夫令之理,少不能代表重,多则可。”江宁目视中大夫令,“那请中大夫令说说朝中人到底是不是鼠目寸光之人?”
中大夫令哽住,他要是说是,那就承认朝中众人皆为短视者,既然是短视者又有何面目为官?可若说不是,那就是自打脸颊,承认自己刚才说的话是个屁。
“今时不同往日,岂能用之前的事情来说现在的事情?再说先祖是先祖,后代是后代,到底是不同之人,又怎么会做出一模一样之事。”有人替中大夫令辩论,“谏议大夫未免胡搅蛮缠了些。”
江宁轻笑一声:“当真是我胡搅蛮缠,还是诸位强词夺理?”她扫视了反对众人:“既然前不能代今,人人也不尽相同。诸位又如何证明庶民黔首之中少有才人?”
她设下陷阱,等着有人掉进去套。
而中大夫令像是想到什么一样,想要阻止身边的下属不要乱说话,然而他还是慢了一步。
最先跟江宁抬杠的中大夫似赌气一般冲着她说道:“但谏议大夫你也不能证明庶民黔首中多为有才者!”
“我自然是有,一场全国性的普查,足以证明你我之争到底谁对谁错。”江宁勾起嘴角露出得逞的笑容,“诸位可要与我赌一场?”
“这……”
众人面面相觑皆不知该如何作答。
“胡闹。”见朝堂论辩优势已经倒向他们这边,嬴政象征性地斥责了她两句,“国家大事岂可意气用事?”
“是臣失言,请陛下责罚。”江宁认错认得痛快,又道,“可臣所言未必没有道理,若是真想知道一国之中有才者几何,普查才是最快的手段。若是等着机缘巧合碰到几个大才,陛下岂不是在白白浪费时间?”
嬴政做出思索的模样,而后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江大夫所言甚是,是对是错总要见到事实才能有判断。诸位以为如何?”
“臣以为陛下所言甚是。”蒙毅出列附和,“是非对错总要论出一个结果才好。”
“蒙卿说得轻巧。事情若是如江大夫说的那样倒还好,可若是一场空我们岂不是白白浪费钱财?”
中大夫令重整旗鼓从钱财方面着手劝嬴政放弃,不过他的算盘算是打错了。只见治粟内使上前一步,将秦国今年的财政情况上呈给嬴政,又言:“陛下,巴清夫人为报答陛下给予的恩惠,曾言若陛下需要她愿散尽家财为陛下排忧解难。”
巴清是谁,她可是秦国第一巨贾,她的家财上缴国库,相当于国家一年多的税收。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中大夫令的担心就是瞎担心!
看着中大夫令顿时变得铁青的脸,江宁差点当众乐出声。待到退朝后,她才捂着肚子笑起来。
嬴政扶着她无奈道:“有这么好笑?”
“当然,”她比划了一下,“陛下你是没看到中大夫令的脸顿时拉得老长,尤其是他身后的人也拉得老长。他们一群人走出去,活像一群驴走出去……噗。”
许是她的描述太生动了,就连嬴政这种不轻易笑的人,也勾起了嘴角。
“当心传到中大夫令的耳朵里。”
江宁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泪花,她长舒一口气:“好久没碰到这么有趣的乐子了,自然要好好的笑一场。”她转过头见嬴政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样,面露疑惑:“陛下是想到什么了吗?”
“没什么,”嬴政回过神后解释,“我只是在想拨去协助你的人选。”
“那陛下可有人选?”
“应该是我问你,你心里可有人选?”
“这我还没有开始想,”她望向嬴政,“不如陛下帮我想想?”
嬴政眄了她一眼,说道:“筹备阶段,李斯蒙毅等人便够了。但是科举开始时,主持者的人选要慎重。”
江宁颔首,其实在秦国中除了二十军功爵制外,还隐藏着类似后世推举制的存在。像李斯等人便是吕不韦引荐给嬴政的,而在县以下乡里的管理者也依赖于有名望者的推选。
在数百年的积累中,人们更容易追随德高望重者的选择。所以想要让有才者参加科举,科举制的主持者要选择资历浅年纪轻的大臣。而她和嬴政身边恰恰缺少一个资历深,又名扬天下的人。
“若是诸子百家中的巨匠在世就好了。”她在苦思冥想后,发出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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