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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羽已经把衣裳换好了,听她这么说,也是一怔,回头道:“耿姊姊,你怎么知道?”
耿嫔的神情颇为古怪,两眼直盯着凌羽,倒像是从没见过他这个人一样。半日方道:“我瞎猜的。”
凌羽也盯着耿嫔看,眼神也有些奇怪。良久,笑道:“耿姊姊,你能认得,也真是不容易。这位沮渠姊姊说你懂得多,可一点没说错。”
第17章
皇宫里只有一处长有木芙蓉,便是在沮渠夫人宫中。这时节木芙蓉开得正盛,有赤有粉,灿若云霞,丰姿端艳。
“师姊。”
姜优怔怔地站在宫墙外的一树木芙蓉之下,听见这声音,浑身一震。一回头却见一个少年笑盈盈地看着自己,失声道:“你怎么在这里?!”
凌羽走到她身前,笑道:“好久不见师姊,想不到却是在这处。”
姜优道:“你怎么会在这里?”目光移到凌羽额上,道,“你……你的……”
“师姊,你上次劫了我的东西。”凌羽笑道,“那贡品是我要的,好不容易弄来的,你倒是先下手为强了。是师姊也就只有罢了,换个人我一定要皇上别放过。”
姜优笑道:“我就说是谁呢,那么知道我想要什么,我要不纳入囊中,就真是傻了。”说罢伸手抚凌羽的眉心,道,“要不要我带你出去?”
凌羽摇头,道:“出去又能怎样?内丹既毁,天下也无我容身之处。想要炼回来也麻烦得很,师姊还得四处去找药饵,我就在这宫里,等着给我送来,哪里不好了?我也惯了,在哪里都一样罢了。”说罢伸手一指,道,“我倒是有一样东西要还给师姊。师姊,那边是我住的九华堂,我这就回去,你到那里来找我。”
凌羽回了九华堂,姜优已坐在榻上等他了。姜优正看着那五色线编的缘锦蒲心席,笑道:“你这里倒好得很,还是小师弟有本事,会哄皇帝开心。”
“就许师姊到大凉皇宫,不让阿羽到这里了?”凌羽捧了一柄剑给她,道,“还好世人不识含光,否则这剑怕也到不了我手里了。”
姜优拔剑出鞘,看了片刻,幽幽一叹,道:“唉,我还以为这辈子都再见不到含光了。”
“师姊虽不再用剑,但此剑好歹也别再弄丢了。”凌羽道,“害阿羽找了多少时日,师姊该怎么谢我?”
姜优笑道:“你要师姊如何谢?”
“我劝师姊一句,御寇诀便莫要练了。”凌羽道,“你练不成的。勉强去练,也不会有好结果,终归是饮鸩解渴!”
姜优冷冷地道:“偏你就练得成,我还真是不服气。”
“师姊又不是不知道,我与常人不同。”凌羽道,“师姊跟我比什么?你明知道,这是没得比的。更何况,也没什么好羡慕的。”
姜优道:“师弟这是在命我不要练?”
“不敢。”凌羽笑道,“如今我失了内力,师姊若要杀我,也是一举手的事,我哪敢开罪师姊呢。只是劝师姊一句,不要逆天而行罢了。”
姜优淡淡地道:“九节杖既是你之物,我再怎样也不敢违师门之礼。”
凌羽一笑,拿出一物道:“师姊是不是也想来取这个的?却被我给借来啦。”
姜优见了他手中碧玉笙,凝视半日,道:“不必了。”
凌羽看了看那通体碧绿透明的玉笙,道:“我想师姊也不会要了。能把这物事丢在大凉宫中,就是摆明了不想跟我师兄再有任何干系了。”又道,“既然师姊不要,那我就把这物事还回去了。师姊此来,便是为了她?”
姜优道:“只是想看看她罢了。”
“我第一次见她,是真吓了一大跳。”凌羽道,“再细看看,还是跟师姊有些不太一样。唉,师姊也真是狠心,把亲生孩子丢了下来,不管不顾这么些年。”
姜优道:“我本想着留孩子在大凉宫中,比跟着我好,却没想到那位太武皇帝就在那时候攻破了凉国。为救你师兄我耗费不少,闭关数年方才略好些。听说她已在宫中为妃,便想来看看她……”
凌羽道:“师姊不打算带她走?这宫里可不见得是好地方。”
姜优摇头,道:“她不会走的。”
凌羽沉默片刻,道:“师姊,你说,像你我这般,又有甚么意思?再活多少年,也都是这个模样。师兄不愿练下去了,也没什么错。”
姜优涩然一笑,道:“话虽如此,可后悔也晚了。师弟,你说,我还能后悔么?”
凌羽摇头,道:“不能。”
姜优听到外面有人声,便道:“师弟还有什么话要嘱咐我么?师姊可要走了,不想在宫里惹是非。你这九华堂旁边侍卫可多得很!”
凌羽笑道:“师姊惹的是非还少么?我知道是师姊替大凉国主杀了那胡僧昙无谶,凉国的高手怕还没那本事。师姊,奉劝一句,别跟那些人那些事牵扯太深,师兄的教训还不够么?”
姜优道:“你不用说了,我自当回凤仪山,从此再不出江湖。这样,你可满意了?”
“师姊这是哄我呢,我还不知道凤仪山是天鬼老巢之一么?”凌羽笑道,“师姊的优昙婆罗,若无凉国那边的人替你养着,早就死啦。”
姜优笑道:“只要你大哥不求我替他做什么,我自然不会出来。我才懒得理会他们那些事儿!”
凌羽听她如此说,点了点头道:“这样最好。我怕今生也难与师姊再见面了,从此请师姊保重。”
“小师弟怎么这么说?”姜优笑道,“你的日子比我们哪一个都长,只要肯练,总归是能炼回来的。”
凌羽道:“我只怕还没等到内丹炼回来那一日,我就已经死了。我的秘密,别人不知道,师兄和师姊却都是知道的。师兄那个人,还不如师姊口风紧呢。”
“你师兄再糊涂,也不至于把不该说的都全说给人去。”姜优默然半日,道,“我把你要那些东西还给你吧。”
“那也怕来不及,御寇诀最忌讳的就是强行去练,我也不敢,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大成!只可惜,师姊的优昙婆罗对我没用。”凌羽叹了口气,道,“师姊为求优昙婆罗,远至大凉,却有了那么段因缘,也真真教人感慨。”
姜优忽道:“优昙婆罗虽对你无用,但有样东西是有用的。小师弟难不成是忘了?若是得了,那便能立时大成。”
凌羽笑道:“悦般国的返生香,我又怎会忘?只是悦般国不远万里,也不知弄不弄得到手。”
“那就得看小师弟的本事了。”姜优笑道,“不管怎样,我劝你还是设法炼回内丹,早日脱身的好,留在这里怕你真没好下场。天象异变之时大约便是十余年后,多少人盯着呢。师弟是看透了的人,死自然是不怕的,可那死法,你想要么?”
听姜优如此说,凌羽肩头一颤,连脸色都有些发白,低声道:“师姊说得是,死我不怕,可再怎么也不愿意那样的死法。这一趟,看来我是必得随着陛下一同至西域,取那返生香了。”
姜优叹了口气,道:“还是你说得对,我实在没什么好羡慕你的。师姊先走一步了,你自己保重。”
姜优白衣飘动,如一缕轻烟般消失在宫墙之外,那树上的紫木槿连片花瓣都不曾动过。凌羽眼中微现茫然之色,凝视手中那碧玉笙,喃喃道:“世人皆痴,苦求那长生不老,又有何益?……”
大军一连行了数日,已至西域。文帝虽明知出征带上凌羽是大大的麻烦,但仍是经不住凌羽闹,带了他出来。出来了才知道比想的麻烦更甚,凌羽多少已恢复了几分,一心想四处乱跑,文帝每日里实在恨不得把他绑起来。
“甚么?”文帝忽听见来报,是真大惊变色,“他骑马跑出去了?”
凌羽从未到过战场,不知凶险,若是出了事,尸首都怕找不到。文帝又气又急,只恨自己不该带他出来,喝道:“还楞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找!”
凌羽此时早迷了路,也不知走到哪里去了。忽听着马蹄声如雷声隆隆,也不知是哪两路大军杀在了一处。凌羽虽随着文帝出来,但那也是禁军一直护着,从没真见过那千军万马交战的架势。又惊了马,嗳哟一声,自马上跌了下来,这一摔竟摔得晕了过去。
也不知昏过去了多久,凌羽睁眼之际,脑中还是晕晕沉沉的。见自己躺在毡垫之上,却是在营帐之中。以为是文帝把自己救回来的,张口便叫了声:“濬哥哥……”
还没叫完,就听到一个男子声音,淡淡地道:“现在就知道你濬哥哥了?”
听到这个声音,凌羽如遭雷击,只觉心都在怦怦乱跳。慢慢转过头去,只怕是一转头那个人便会消失一般。
莫瓌就在帐中,脸上淡淡而笑,模样跟几年前并没什么两样。凌羽只觉眼里发热,想也来不及想,扑到莫瓌身上,叫道:“大哥,你总算来找我了。”
莫瓌抚他头发,道:“皇上怎么放你一个人出来乱跑?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差点被马给踩死?你功力未复,跑这里来做什么?刀剑可是不长眼的。要不是正好拣到你,怕你死了连尸身都找不到。”
“大哥,你一见我就数落我。”凌羽死死抱住他不肯放手,莫瓌微笑道:“还跟个孩子一样,好啦,坐好。”又看了凌羽片刻,道,“走吧,我赶紧送你回去。”
凌羽怔住,道:“你还要我回去?”
“你以为这是哪里?”莫瓌道,“这是吐谷浑大军的营地,刚才正打着呢。要是我晚一点拣到你,怕你早被当成奸细杀了!”
见凌羽跳起来就想往外走,莫瓌一把拉住他,道:“你别出去,你知道得越少越好。回去皇上问你什么,你老实答就是了,免得白吃苦头。”
凌羽脸色发白,道:“你都知道我会吃苦头,还要送我回去?我要跟着你,我不回宫了。林爷爷说,我要继续待下去,以后也免不了给陛下陪葬的。我不是不愿意,等你也不在了,我再给他陪葬吧!”
莫瓌又气又笑,道:“你还真算得清楚,等我死了,再去找他?嗯,你倒是肯定都比我们活得长。只是再活得长,也没见你长大多少。”
见凌羽气得要哭,伸手揽了他,微笑道:“怎么隔了这么多年,还是这么孩子气,说这些惹人笑的话。别闹了,我这就送你回去,好不好?以后总有见面的时候。”
“不,我不回去,我就是不回去!”凌羽又叫又嚷,莫瓌叹了口气,只得把凌羽的手扭到背后,让他伏在自己膝上,把他手绑了起来。又取了块青布,蒙住了凌羽的眼睛,低声道,“回去问你什么,照实答,听到了么?别让自己吃亏。”
他抱了凌羽上马,凌羽知道莫瓌主意已定,也不再挣扎了,只靠在他肩头,道:“大哥,要走多久?”
“也要个把时辰吧。”莫瓌道,“不要多问了。”
凌羽将头仰在他身上,道:“那就多走一会。”虽眼上蒙了青布,看不见外面,但也觉着黄沙刮在脸上生疼,笑道,“大哥,你还记不记得,你当年带我出来的时候,我第一回到北边,从没见过这等景象,你也是这么带着我骑马的?那时候,我可开心了,从来没那么开心过。”
莫瓌微笑道:“反正你轻得很,跟你同乘一骑,也不会累着马。”
凌羽一撅嘴,道:“大哥,你老是顾左右而言他。阿羽想说的话,你都知道,你就是不肯理我。你就留下我跟着你,又怎么了?”
“阿羽,你跟着我,我实在没法保证你平安。”莫瓌道,“当日抛下你也是为了这个,在我身边,会害你也脱身不得。”
“你口口声声说为了我好,可对我而言,什么是真的好?”凌羽悠悠地道,“说不定哪一天,陛下为着甚么缘故,把我给杀了,你就不后悔吗?”
他用力一挣,却使了几分真力,莫瓌叫道:“阿羽!”两个人都自马上跌了下来,莫瓌叫道:“你这是干什么?没摔着吧?”
凌羽不语,连着运了几回气,才把乱窜不停的真气压下去。莫瓌见他脸色难看,道:“你是怎么了?你到底功力有没有复原?”
“比我想的快,不过现在不能动真气。”凌羽道,“我难受得很,大哥,咱们到旁边去歇一歇。”
莫瓌道:“既如此,谁又叫你妄动的?”面前就是峡谷,怪石嶙峋,有道天然的石梁,下面是个石洞,莫瓌便抱了凌羽过去。凌羽眼上的青布被他拉开,又松开了手上的捆绑。莫瓌将他放在地上,大约也是有人在此宿过,有生过火的痕迹,还铺了不少干草。莫瓌抚他额头,见那点朱砂痣若隐若现,心里担忧,问道:“还好么?”
见凌羽盘膝坐了片刻,脸色方才慢慢复原,莫瓌也松了一口气,道:“你再歇歇,我这就去牵马,送你回去。”
他正要起身,却被凌羽伸手拉住。“大哥,我从前给你的东西,你还留着么?”
莫瓌自身上取出一块白玉璜,又看了看凌羽脖子上挂着的那块,道,“从未有一日离开我身上。只不过,这物事太要紧了,还是你自己收着的好。”
凌羽接过,凝视半日,道:“你带我走吧。在宫里日子也不好过,皇上终归是皇上,你知道我身上的秘密,我留在他身边,也未必比跟着你就更能得好下场了。”
“你跟着我,死得更快。”莫瓌道,“天鬼虽为我所掌,但各方势力明争暗斗,你那个秘密我是真担心会有别的人知晓,怕连我也保不住你的命。”
凌羽正要说话,忽然眼神一变,坐直了身。莫瓌道:“怎么了?”凌羽沉默片刻,方道:“大哥,你属下来找你了。”
莫瓌道:“你怎么知道?”
“我的内丹快要炼回来了,你也知道,御寇诀若成,耳目都异于常人。”凌羽道,“也罢,那我还是回皇上那去。大哥,你这匹马借我,你属下那处自不会少了马去。”
莫瓌不提防他这般爽快,怔了一怔。凌羽笑道:“怎么,大哥又不愿意了?那我就还是跟大哥走喽?”
莫瓌不语,起身拉了凌羽,道:“我送你过前面那峡谷,那处险要,怕上面的石头砸着你。”
“不必,大哥看到了,我自保有余。”凌羽道,“大哥,你走吧。”
莫瓌道:“自保有余?那方才是谁摔下马差点死掉的?”
“方才就是吓了一跳,马又被惊了,再不会了。”凌羽把那块玉璜递回给莫瓌,笑着道,“拿着吧,大哥。你收着,比我自己拿着要好。”
莫瓌听他这话,看他神情,实在觉得不祥之极。“你怎么了?”
“没什么。”凌羽朝后退了几步,望着莫瓌,虽然在笑,眼神却凄楚之极。终于一跃上马,叫道,“大哥,风沙越来越大了,我要走了,你也走吧!”
凌羽再不回头,纵马穿过峡谷,这峡谷既深又窄,弯弯曲曲地夹在两山之间,两边巨石不少都摇摇欲坠。眼看行至峡谷尽处,凌羽自马上跳了下来,终于回头朝来路望了片刻,拍了拍马头,道:“你也走吧。”
见马也走了,凌羽走出了峡谷。文帝便在不远处,正在马上冷冷看他。文帝所率轻骑乃是漠南常驻之军,乃是大魏雄师,昔年铁蹄踏遍南北,势不可挡。只听文帝笑道:“莫瓌入我大魏时以战功升迁,数年间便位至平原王,打仗那是没说的,居然犯此大忌,从这样的地方只身送你回来?他还真是糊涂了!”
凌羽双膝一屈,跪在文帝面前,道:“陛下,求你放过我大哥这一回。当年你已经杀了他府上数百人了,再恨他,也该够了吧?”
林金律在一旁暗中跺脚,他深知文帝的性子,知道这话出口只有更糟的份。但文帝在旁,又不敢说话。只听文帝淡淡地道:“你也知道,朕要杀莫瓌,那可不止是朕自己的恩怨。你起来,这事与你本来并无多少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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