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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明淮点了一点头,笑道:“也许是有人将另外那尊给搬走了。”

祝青宁道:“为什么?”

这句“为什么”倒问得裴明淮一楞,笑道:“照青宁看呢?”

祝青宁道:“照我看来,这两个阎罗,一掌死门为苦,一掌生门为乐。如今留给我们的阎罗便是将我们引向死门!他们不欲给我们留活路,才把掌管生门的那一座阎罗索性给搬走了,叫我们寻生门而不得!”

他这几句话声音甚响,一众人听到,都变了脸色。纪百云第一个道:“那……那还可有什么法子?”

祝青宁瞟了他一眼,目光里似带了鄙夷之意,淡淡笑道:“阎罗已去其一,我还能有什么法子?就算龙吟在手,我也没办法的。”说罢拱了一拱手,道,“在下这半日劳累了,先去歇了,众位请便。”

彭横江哼了一声,道:“这人倒镇定得紧!”此时姚浅桃已重撕了一块衣衫,替他重新包扎伤口。薛无忧给的那瓶药颇有神效,虽说十指连心,但彭横江素来强健,也自耐得住,只是一叠声地叫姚浅桃取酒来。姚浅桃迟疑道:“舅舅,你受了伤,还喝酒?”

彭横江一瞪眼道:“就是受了伤,才要喝酒!”

姚浅桃面有难色,道:“此处的酒已喝完了……舅舅你等等,我去找那位祝公子讨一坛来。”她急急地走了,彭横江苦笑道:“我这人,一受了伤,便更想喝酒。”

过不多时,姚浅桃便捧了一坛酒回来,面有喜色,一放放到了彭横江面前,笑道:“舅舅,你想喝酒,倒苦了你甥女了,那祝公子真不好说话。”

彭横江只是呵呵而笑,拍开泥封便要喝。纪百云却突然道:“你就不怕有毒?”

彭横江笑了一笑,捧了酒坛便喝。喝了数口,方道:“怕死就不会喝酒了。”瞪了纪百云一眼,道:“就你这老头子,怕的最多!”

纪百云一脸尴尬,裴明淮却向姚浅桃笑道:“姚姑娘,你方才去见祝公子,他可已歇下了?”

姚浅桃道:“没有呢,否则我又怎好进去?”

裴明淮笑道:“那我也去向他讨碗酒喝。”

他去了那边石屋,石门未掩,祝青宁正盘膝坐在榻上,呆呆发怔,手中几枚铜钱被他玩得叮当作响。裴明淮心中一动,朝那铜钱多看了两眼,咳了一声道:“不是说要歇息了,怎的还在这里发呆?今夜月白风清,不如去外面赏赏月可好?”

外面那大石室却已是半个人也没有,想来众人累了一日,都回去歇息了。二人走至洞口,果见着一轮明月当空,映得两边绝壁泛着银光,这两处绝壁本来如刀砍斧削一般,此时月光之下见着,竟如两面镜子一般。下面水声隆隆,看着着实令人惊心。裴明淮见祝青宁坐在一块半截悬空的石头之上,忙道:“你还是小心些,莫要托大。”

祝青宁笑着一拂衣袖,道:“你也太看不上我的功夫了。”

裴明淮微微一笑,道:“在滴翠苑替你切脉的时候,觉着你内息颇为不稳,这可不是我想多了。”

“多管闲事。”祝青宁瞪了他一眼,又叹了一声,道,“滴翠苑倒是个清幽之地,只可惜我身有要事,也待不了几时。”

裴明淮打蛇随棍上,忙问道:“那个小翠,可真是滴翠苑的鸨母?”

祝青宁斜了他一眼,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道:“你便只记着这个了?你要知道,何不自己问去?”说到最后半句,祝青宁拖长了声音,调子里含着的那味道,裴明淮一听也就明了。他一向脸皮不薄,此时居然脸上也红了一红,祝青宁看在眼里,笑道:“若是能早日离了此处,再找个清幽之所,喝上两杯,好好地弹上一曲,那才是快事呢。”

裴明淮忙抢着道:“我请你喝。清幽之所,我可知道得多了。像京城里面的……”

祝青宁扬了扬眉头,他双眉便如远山一般,一蹙间如同云蒸雾罩,十分动人。“行啦,在此处说这些,可不是扯远了?”

裴明淮道:“我倒是真有些事儿想不通,想跟你聊聊。”

祝青宁笑道:“你若想不通的,我自然也想不通了。唉,明淮兄,青宁奉劝一句,人不要有太多好奇心的好,否则只会枉送了自己的性命。”

裴明淮却把他的“劝告”抛至一边,只道:“我也读过些佛经,佛经里对所谓地府的说法不止一种,一说是十八重地狱,地狱之名都是梵音,皆是一些刀兵杀伤,大火大热、大寒大冻、大坑大谷等的刑罚。另一说却是八重地狱,又分八热地狱、八寒地狱等,照我看,这九宫会,该是用的八寒捺落迦为分堂名才对,因为八寒为横,八热为纵。”

祝青宁颇觉新鲜地看了他一眼,笑道:“你知道得倒是细致。那又如何?”

“奇就奇在此处。”裴明淮道,“众人的死法,跟壁画上的一模一样,且也符合了十八重地狱的说法。但那九宫会,却是奉以‘八重地狱’的说法。若是那阳缨之子真是为了复仇而来,那又怎会犯这样的错误?……”

祝青宁拍了拍掌,微笑道:“不错,不错。那明淮兄怎么想?”

裴明淮道:“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这个杀手压根对于佛经不通之极!”

祝青宁眼神一闪,道:“你的意思是说……那凶手是以阳缨之子的名义,行杀人之实?可他……却是为了什么?”

裴明淮笑道:“你这话问差了。青宁,你又是为何到此处的?到此处之人,无非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为了九宫会的宝藏!”

祝青宁淡淡道:“明淮兄心思可谓深不可测,你精通佛理,自然也懂梵语。你自然知道琰圭上写的是什么,却一直只装不知?”

裴明淮道:“我自然知道瞒不过你,但也不必在那些人面前,把自己的底亮出来吧?”他见祝青宁指间仍在把玩那几枚铜钱,便问道:“你方才是不是又占了一卦?”

祝青宁嗯了一声,五指一张,那些铜钱便坠下了深谷。“还真是如你所言,是个‘复’卦。”说罢一拂袖,从石上飘然而下。裴明淮见他青衫拂动,竟自往回走了,叫了一声道,“复卦没什么不好的,你……”

祝青宁根本不回头,更不答理。裴明淮叹了口气,实在觉得他说变脸就变脸,不好侍候。再看那银盘也似的月亮,竟也觉着索然无味,只得悻悻地跟着走了回去。

第8章

那夜裴明淮还没睡到两个时辰,就听到门口有细碎的脚步声急急响起,紧接着就是薛无双在石门上一阵乱敲。“裴大哥,裴大哥,快出来,出事了!”裴明淮本来便是和衣而睡,忙跳起来开了门,道:“怎么了,无双?”

薛无双一脸惊惧之色,道:“葛玉死了!”

葛玉人已被抬到外面石室,此时她面上黑纱已然掀去,容貌算得上甚美,玉颊朱唇。只是双唇大开,下巴脸颊上全是干透了的血迹,嘴里的舌头,却是被人连根剪去了。

裴明淮抬了眼去看那壁画,壁画在他们出来之后,又已放了下来。任他找了半日,也未曾在画中找到葛玉。薛无双道:“你别找了,裴大哥,我看这幅画,眼睛都看酸了,也没看到。不过这画实在太大,画的人又太多,如果不知道是怎样的死法,还真找不出来!”

裴明淮听了她此言,心中一动,并不答话。薛无忧也不再说话,只望着那墙上壁画,若有所思。

薛无双见他两人都不言语,便道:“裴大哥,这件事真是奇怪得很。”

裴明淮道:“此话怎讲?”

薛无双道:“昨日夜里,你不是去找那位祝公子说话了?我们便也各自散了,那葛玉却拉住了我,悄声问我,我们这边是不是还有一间空着的石屋?因为裴大哥你去祝公子隔壁住了,确实是空着了,虽然我不是太欢喜她,但自然也不好说什么,又不是我的家。睡到半夜,我听到她那间石屋的门开了,她在低声跟一个男子说话,但声音压得极低,我也听不出来说的什么。”

裴明淮道:“然后呢?”

薛无双道:“我知道不该去偷看别人的事,但我实在是觉得好奇。我想了好一阵,才决定起来看看。我本来就是和衣而睡的,悄悄起身,就去推门……”她叹了一口气,“结果我一出来,就看见哥哥正在门口瞪着我。”

薛无忧冷冷道:“我早已叮嘱过你,不要多管闲事。此地处处透着古怪,你江湖阅历又浅,岂不是给自己惹祸上身?”

薛无双微笑道:“裴大哥在这里,我就不怕了。”

裴明淮淡淡一笑,却无心接她的话,问薛无忧道:“接下来怎样?”

薛无忧道:“我早已听到那葛玉的动静,但并不欲起身窥伺。直到听到无双这丫头起身,我才想要制止她。她也不情不愿地回去睡了,又过了半日,我忽然听到从中间石屋那边传来一声响,倒像是什么重物落地一般。”

裴明淮道:“你过去看了?”

薛无双道:“哥哥不让我去,结果自己反倒去了。”

裴明淮笑道:“以无忧的智计武功,不管碰到什么事都能应付。他不要你私自乱跑,也是为了你着想。”

薛无忧道:“我一过去,便看到那葛玉横躺在那里,一剑穿心,却没流多少血,凶手想必用的是一柄极轻极薄的利剑。”

裴明淮道:“那时她的舌头便已被剪下了?”

薛无忧摇头道:“石屋里本来便极干净,除了几滴鲜血,我没看到她被切落的舌头。她的手里,却握着一面琰圭。”

裴明淮道:“又是琰圭!”他把收在怀里的两面琰圭取了出来,薛无双看了看,也自怀中取了一面琰圭。这琰圭形状同一,却是一块南阳玉。南阳玉最佳者,乃是混以脂玉和似碧玉的透明绿玉,薛无双手中这块,便是上上佳品。

薛无忧也是识货之人,见了裴明淮手中那两块琰圭,便道:“看来你此次来的收获还真不少。”

裴明淮苦笑道:“入宝山又岂能空手而归?仅这几面琰圭,都已是稀世奇珍。玉本无价,何况是如此的玉?只可惜大多数人都不识货罢了。”

薛无忧道:“我识得上面刻的是梵文,不过却认不出写的是何字。只是,就我想来,上面刻的必是……”

薛无双道:“拔舌狱?”说罢打了个寒噤,道,“杀了她便也罢了,还要把舌头割下来,杀她的人啊,对一个喜欢自己的女子也未免太过残忍了。”

裴明淮道:“无双,你何出此言?”

薛无双笑道:“裴大哥,哥哥,你们都是男子,有些事就像瞎子一样看不到。她嘴上脸上都有鲜血,但仍然看得出她的唇上抹了很重的胭脂。”

裴明淮道:“这我倒是看到了,只是这又有何干系?”

薛无双道:“她唇上的胭脂只抹了一半。哥哥说地上有几滴鲜血,其实我看更像是胭脂汁子溅了出来。”她从怀里取出了一个小小的银盒子,道,“这是我刚才从她身上找出来的。”

她把银盒子打开,里面果然盛了半盒鲜艳的胭脂,只是似乎有溅出来的痕迹。薛无双道:“我想她一定是在等人。否则半夜又何必梳妆打扮?……”

她又颤抖了一下,方道:“可这人不仅杀了她,还割掉了她的舌头。”

裴明淮打量了她半日,笑道:“无双,没想到你思虑竟如此周密,是裴大哥小看你了。”他自薛无双手中接过了那只银盒,果然有一边微微有凹下的痕迹。当下道:“看来这银盒确实曾落在地上。”

薛无双道:“凶手又顺手捡了起来,放回了她身上。她腰上悬着一个花色十分艳丽的锦囊,我就是在那里面找到银盒的。”

她说到此处,忽然见到原瑞升在外面一晃,对裴明淮招了招手。裴明淮只得出去,笑道:“原前辈,找在下有事么?”

原瑞升嘿嘿一笑,却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裴明淮心下甚奇,道:“原前辈,你有话但说无妨。”

原瑞升用力抓了抓那簇小胡子,笑道:“裴公子,老夫……嘿嘿,老夫有个不情之请。昨晚来找你,你偏又去薛宗主那处了。”

裴明淮道:“昨晚?昨晚我跟那位祝公子一同出去赏月了啊。”

“哦,我是看着你回来的。”原瑞升笑道,“正想过来找你,你偏又走了,我等了半日也没见你回来,只得也回去睡了。”

裴明淮笑道:“不知原前辈究竟有何事要跟我说,非得要等夜深人静的?”

原瑞升嘿嘿一笑,又朝裴明淮凑近了几分,道,“不知那两块琰圭,是否还在裴公子身上?”

裴明淮不由得一笑,道:“原前辈,你难不成连死人的东西都想要?”

原瑞升忙道:“不不不,老夫只是想要拿着参详一番。公子想,反正只有两块,我拿着也没什么用,只是想看上一看,有何线索。”

裴明淮又是一笑,将那两块琰圭取了出来,递与原瑞升道:“我对九宫会的甚么宝藏殊无兴趣,原前辈当时若说了,我早给你了。你也真是,想要这东西,就直说罢。”

原瑞升也有些讪讪地,道:“我好歹也是个‘前辈’,怎好意思?”

裴明淮听他说得有趣,又是一笑,此时却见祝青宁转了过来,道:“明淮兄,我有话对你说。”

这话一说完,他便掉转脚步,往自己住的那间石屋走去。裴明淮一见他叫,心里自是巴不得的,忙对原瑞升道:“原前辈,在下失陪了。”

祝青宁一坐下,便道:“说你大方,你还不承认。那琰圭你为何给了原瑞升?”

裴明淮笑道:“他就是看看罢了,难不成还能昧下了?”

祝青宁瞪了他一眼,道:“勾千芒和涂醉山暴死之时,我见那原瑞升手脚极快,将那两块琰圭也纳入了自己怀中。”

裴明淮笑道:“这人贪心,江湖上早有传闻,难道你却不知了?”

祝青宁面上突然现出了一丝古怪的神色,缓缓点头道:“自然知道。……又怎会不知道?……”

裴明淮笑道:“你叫我来,不会便是为着问这事吧?有什么大不了的,你想要自原瑞升手中抢回来,又有何难?他说要拿着参详一番,那就由得他去,他是绝不会把琰圭弄丢弄坏的,定然是视如珍宝。说不定,他还真能发现些什么呢。”

祝青宁道:“我只是听到了你们二人的话,顺口一说罢了。我在想的反而是葛玉之死,甚是突然,也甚是出人意料……”他叹了口气,捧了坛酒出来,给裴明淮和自己一人倒了一碗。“只可惜此处无棋,否则跟你下上一局,倒也能消磨时间。”

裴明淮心中一动,脸上也微微泛起笑意,道:“要下棋,那还不有的是机会?只不过,我看我是赢不了你的。你下棋弹琴,样样都比我强。”

祝青宁也不觉一笑,道:“这些比你强有什么意思,要剑法比你强,那才有用哩。”

裴明淮道:“若是你想跟我切磋,也未尝不可哪。”

祝青宁摇了摇头,道:“那也不是现在。”

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谈谈说说,裴明淮心中只觉畅快,浑然忘了时间。祝青宁也学乖了,喝酒只浅尝即止,裴明淮都喝了好几碗了,他一碗还没喝完。

裴明淮酒意上涌,笑道:“我知道你用剑,我是真心想跟你切磋一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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