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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那火折子要想照亮这偌大的地方,实在是不够。可现在天光微明,众人就看得分明,这地底全是尸首,有的倚在桃树旁,有的躺在溪水里。岩壁之中建了些草屋,外有栏杆,也有尸体倒在栏杆上。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个个都是脖子上一道血痕。
吴震走到溪里的一具女子尸首旁边,只见那女子的衣着甚是奇特,直裾深衣,现今早无人穿这种服色了。女子的发髻都还一丝不乱,也是如今女子几乎不梳的一种椎髻。
昙秀合掌道:“善哉,善哉,什么人如此狠毒?想必是趁我们昏迷之际,把这里的人都杀光了?”
道容师太惊得脸色刷白,身旁的女弟子也个个颤抖不已。道容师太道:“这……怎么会有人这么狠毒?为何要杀他们?”
祝青宁缓缓地道:“看他们的衣着打扮,全不是我们这时候的人。想必他们已经在这里住了很多时候了……”
昙秀盯着那女子头上的玉簪,道:“看那个簪子,簪头是只鸟儿。跟我们进来那个青铜兽面门户上的鸟像得很。”
吴震长叹一声,道:“还有什么说的?这就是大家要找的地方,那什么见鬼的九鼎应该就在这里。这些人守着九鼎,怕是从九鼎自世间失踪的那一日便在这里了,岁岁年年,世世代代。这里从不是什么桃源,就是一座坟墓,放着那传国宝器的神陵。”仰头向上看,道,“就是个不见天日的地方。”
突见凌羽睁开了眼睛,祝青宁叹了口气,瞪了裴明淮一眼,那意思清楚得很:看吧,你还在犹豫呢,现在谁也制不住他了。凌羽都没对四周多看一眼,便往那个地下入口跑去。吴震脸上神色怪异之极,见凌羽跑了过去,伸手一拉,道:“这……这里的人,都住在这下面么?”
“是啊,大多是。”凌羽道,“也有住上面的,不过少得很。”
裴明淮见凌羽挣脱了吴震,从那入口跑了下去。吴震一拉不曾拉住,裴明淮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起了不祥之感,跟了下去。吴震喃喃地道:“真是奇奇怪怪的,为什么要住在地底下?上面搭几座草屋也好啊。”
忽然听到凌羽的狂叫声自地下传了出来,吴震一惊,道:“糟了!下面也有死人?那孩子看见了,这不得发疯?”
二人赶紧下去,又是一呆。只见那下面竟然是个地宫,也是阡陌交错,大得一眼都望不到边,四面都是一间一间的石室,诸物齐备。地宫之中也尽是尸首,要往里面走,那就得一路踏着尸首过去,任吴震什么大场面都见过,也被震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裴明淮一手揽了凌羽,另一手捂了他眼睛,低声道:“别看,凌羽,别看了。”只觉手指被什么热热的东西给浸湿了,知道是凌羽哭了,只道,“哭出来吧,但别再看了。”
吴震放轻脚步,往里走去,只是咋舌。哪怕这地下原本就有这么个天然之处,这地宫也很是经过一番修整,四四方方,像是一个一个的井字形,却有一条甬道通向正中。吴震朝裴明淮作了个手势,叫他把凌羽带上去,裴明淮摇了摇头,挪开了捂在凌羽眼睛上的手,道:“昏过去了。”
吴震舒了一口气,道:“怪可怜的,想回家,家里的人却都被杀了。可醒过来怎么办?一会天亮了,他终究会看到到处都是死人。那满山长的桃花,全部变成了紫黑色,都是人的血染出来的。”
裴明淮把凌羽放在地上,道:“进去看看,中间那石室,应该有什么东西。”
二人一路走了过去,吴震一路都在看两旁隔开的石室。有些放了青铜器,有些放了竹简,也有放帛书的。裴明淮问道:“你在找什么?”
“找金子啊。”吴震抓着自己的头,道,“奇怪了,什么都看到了,怎么就没看到黄金?”
裴明淮见那些青铜器满是铜绿,十分古朴,道:“祭祀的礼器,倒是一样不缺。若论《周礼》,这里怕是再齐全不过的了。”
吴震却对此不感兴趣,只道:“奇了怪了,谁把这里的人杀了的?难道还有别的路进来?”
裴明淮摇头,道:“按理说,不应该有人比凌羽更清楚进来的路。而且,我们昏迷了多时,醒来的时候天已放亮。那些人杀光了神陵中人,居然没伤我们中的任何一个!”
“杀这么多人,不是一两个人能办到的吧。”吴震道,“难不成……难不成是那些进来就不见了的渔民?”
裴明淮道:“如今看来,不是没可能。看他们驾船的本事,实在不像渔民,全然是训练有素。”
“我现在都疑你调来的府兵是他们杀的了。”吴震道,“若是他们告诉官兵,江水不能喝,须得喝山泉水,又先在山泉里面下毒,岂不很容易把数百精兵尽数歼杀?”
裴明淮问道:“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吴震反问,“不让官兵碍事哪。”
裴明淮道:“那为什么不想法子杀了我们,反而让我们进来了?”
这个问题问倒了吴震,想了半日,道:“这我可不知道了。想必是有一个不得已的理由?”
二人走了好一阵,终于走到了甬道尽头,居然是个正圆的石室,在这地宫的正中。吴震喃喃地道:“这是……天圆地方么?”
那圆室四壁刻满图画,裴明淮凝神看去,居然百物俱备。虎,龙,玄鸟,人面蛇身,各种稀奇古怪的妖物都有,只看得眼花缭乱。石室中央有个圆台,上面是整一面的青铜兽面,跟之前进来的那个门户一模一样。
吴震也看得目眩,道:“我明白了,那个说法就是这么代代传下来的。”
裴明淮道:“什么?”
“王孙满答楚子问鼎的时候,是怎么形容九鼎的?”吴震反问。裴明淮道:“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之神奸。”又环视四周,苦笑道,“是,我明白了,鼎并不大,不可能铸有百物,其实是在藏鼎的地方,四周刻有百物形貌。既然如此,那九鼎……”
吴震道:“就在这里。”
裴明淮运劲一推那青铜兽面,纹丝不动。吴震摇了摇头,道:“打不开的。设计这个的人,不会让人轻易找到九鼎。看看这地方,藏得有多深!而且,我可以保证,如果来硬的,想要炸开或者凿开,这个神陵一定烟消云散。”
裴明淮道:“刚才凌羽是怎么开那个门的?”
“不一样。”吴震道,“肯定不一样。那个门就是一个门,是留的一个正门之外的门,在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可以进,而且困难重重。你看连那孩子要进来,都搞成那样。这个机关,一定是只有唯一一个法子开启的,而且一定有诸多限制,只有特定的人,或者特定的东西才能打开。”
裴明淮摇了摇头,道:“你说的,我都知道,但,那特定的法子是什么?”
吴震的眼里忽然露出一丝古怪的神色,却不开口。裴明淮道:“你有话不妨直说。你也知道,我来这里,就为这个。”
“唉,我只是想,我们都在想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是不是真的桃花成林,世外仙境。”吴震笑道,“费尽力气终于来了,结果呢?这世上哪里来的桃源!这根本就是一个陵墓,这些人活在这里,世世代代,也不知世事变迁!”
裴明淮默然半日,道:“那也未必不是好事。你倒说说看,什么是桃源?”
吴震一怔,道:“便是……便是既无战乱,也无饥馁,和乐融融的地方啊。”
“那这里不就是么?”裴明淮反问,“数百年来从未有人进来过,自然是不会有战乱。看外面也种了菜蔬,养了鸡鸭,又有桑树,自然能养蚕,那便是衣食无忧,也就是你说的并无饥馁。那,这里不是桃源是什么?”
吴震茫然,半日道:“可这里终归是地底,连天都看不见,跟不见天日有何区别?住在这里也出不去,永远都困在这里,守着这传国宝器,无休无止,永生永世。你说这是人人心向往之的桃源?”
裴明淮笑道:“可还真是有人进来了没出去的。”
吴震道:“什么?”
裴明淮道:“黄巾旧部,太平道的人,就进来了没出去。是,有些走了,带了些许黄金走了,从此这个传说就在江湖上流传开来,而且传来传去,总归有些变了样。说他们得了九鼎其实不是真的,他们只是找到了藏九鼎的神陵。但确实有不少人留在这里了,与这里原本住的人一起,再也没出去过。他们可以选择,但他们留下来了。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若说这里面的人没见过外面,还能清心寡欲,黄巾的人可不是没见过世面!九鼎与黄金唾手可得,他们却偏偏不走了,你说,为什么?”
吴震茫然,眼望四壁石刻诸物,云气之中怪兽狞恶,竟答不上来。忽听到外面“啪啪啪”几声响,仿佛有人对掌,地宫本静,听得清清楚楚。跟着听见祝青宁喝道:“你干什么?”
裴明淮跟吴震奔了出去,只见却是祝青宁与昙秀就在那地宫之中交起了手。吴震叫道:“喂,你们干什么,怎么又打起来了?”
祝青宁瞪了他一眼,向后飘退了几步,昙秀也收了手。祝青宁道:“你们把这孩子丢在这里,要不是我出手快,已经被他杀了!”
裴明淮跟吴震都是一怔,裴明淮问昙秀道:“你杀凌羽作什么?”
昙秀微微一笑,道:“此时不杀,更待何时?这等武功,已非凡人,这孩子又全然不通世事,若是被谁所用,一定是个绝大的祸害,不如杀了的好。”
吴震瞠目结舌,半日方道:“你……你这高僧,就是这么当的?”
昙秀合掌,微笑道:“若杀一人,能救得更多的人,那我自然也是不在乎杀这个把人的。”
吴震叫道:“哪怕这个人是无辜之人?你良心过得去么?”
昙秀笑道:“婆薮仙因杀生堕入地狱,却是为世人发菩提心。”
吴震哪里说得过他,听了这话是答不出来了。昙秀又是一笑,也不理会了,从裴明淮和吴震身边走了过去,一面环视四周,道:“这地宫规模极大啊,得穷多少人力方能修建出来?”
祝青宁把凌羽抛给裴明淮,道:“他要这么死了,倒是冤得很!”
吴震叫道:“明淮,你倒是说句话啊!”
裴明淮把凌羽塞给他,道:“你抱着。”吴震一抱,“啊”一声,道:“这孩子怎么轻成这个样子?”
“我从他跟祝公子交手的时候,就知道了,练成御寇诀的就是他,实在料不到居然是这么个孩子。”昙秀回头道,“心凝形释,骨肉都融,犹如木叶干壳,御风而行,非凡人境界。你们啊,如今不杀他,是必得后悔的。里面有什么?我也去看看。”
祝青宁叹了口气,对裴明淮道:“我只想制住他,你这位大师却直接便打算杀了他,我甘拜下风啊!”
众人又走进了那圆室,祝青宁反应最快,对裴明淮道:“怎么开启?”
裴明淮道:“我要知道还站在这里发呆么?”
昙秀道:“问那孩子去。”
裴明淮道:“他不会告诉我们的。住在这里的人,形同九鼎的守护人,世世代代幽闭与此,不与外人相交,你还指望他能告诉我们?”
祝青宁道:“可那孩子跑出去了,而且一去这么多年。他在这里想必是呆得腻烦了,才会跑。我看他挺好骗的,要不,你试试?”
裴明淮道:“胡说什么!你最擅机关消息之术,细细看看!”
祝青宁对昙秀道:“大师也是高人,不妨一同看看?”
昙秀伸手按在那青铜兽面的一只眼睛上,祝青宁伸手按住另一只,两人方向相对,同时运劲。祝青宁撤了手,摇头道:“没用。”
昙秀眼睛盯在那兽面额头上,道:“这兽面跟刚才那个有点不同。额头上多个方形的饰物,上面有三道……凹槽。各位猜猜,是作什么用的?”
裴明淮失声道:“孔周三剑!”
就在这时候,突然听到头顶上传来数声女子惨呼声。又听到道容师太一声惊叫,道:“你为什么……啊!”跟着又是一声惨叫,再无声息。
吴震变色,道:“不好!道容师太她们……”话未说完便奔了出去,裴明淮、祝青宁和昙秀跟了上去。裴明淮见凌羽还没醒,也只得先不理会,一起出了地室。
道容师太和众女弟子都倒在地上,已没一个活着的。道容师太是被人自后心一剑刺到前胸的,别的女弟子有的被一刀断喉,有的甚至被劈成两截,下手的人想必不止一个,用的兵器也各不相同,只是出手迅猛有效,如出一辙。鲜血溅了一地,连那些墓碑上面星星点点的都是。
吴震找了一圈,道:“只不见了姚浅桃。她到哪里去了?”
裴明淮心中一直在打鼓,这时道:“方才听见道容师太叫声,她定然是看到了凶手,而这个凶手又出乎她意料之外。难不成……”
祝青宁一直在留意看众女弟子的尸身,此时道:“杀她们的兵器,颇像是在锁龙峡口杀众官兵的那些啊。总不能那些人也进来了?”
思及此,众人已依稀有些明白,只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好。正在这时候,祝青宁“啊”了一声,指着头顶上道:“看上面!”
此时天色已亮,阳光自石顶的缝隙里面透了进来,星星点点地洒在这个沟谷之中。那些死去的人自然看得清清楚楚,本来粉白的桃花成了紫黑色,也一清二楚。众人只留意看四周,却没注意看顶上,那石壁孤峭,直欲擎天,光溜溜的寸草不生,连个孔洞都不见,却有数十人正沿绝壁一路而上,裴明淮凝神看去,并未见钢索之属,祝青宁道:“他们用的天蚕丝。”
吴震“嘿”了一声,摊开右手,他掌心里赫然是一块金饼,上面刻了一个“上”字。“地宫里面那些屋子,有些是住人的,有些是贮物的。黄金想必是被搬空了,不过还遗了几块,看,这就是。刺史给我的那块被磨得看不清字了,这块就清清楚楚的。”
祝青宁长叹一声,道:“王莽的新朝黄金,果然在这里。”朝上看了一眼,恼恨之意溢于言表,道,“我们来迟了一步,他们已经带着东西走了。”
那些黑衣人已经上到了绝壁数十丈以上,任凭几人都是高手,也束手无策。眼看那些人马上就要到绝壁上面的一个洞窟,想必便是出口之处,裴明淮皱眉,道:“难道那里还有出路?我们这不是白折腾了吗?”
吴震顿足道:“我们就这么看着?”
昙秀叹气,道:“吴大人,难道你还能长翅膀飞上去不成?”
忽见凌羽从地室跑了出来,一见着外面那血染桃林的情状,便怔在那里。几人都不知他会如何反应,人人都盯着他不放。
凌羽仰头往上看了片刻,裴明淮忽觉腰间一轻,赤霄已被凌羽抢去。还来不及想为何凌羽明明有霄练,却要来抢自己的剑,便见着凌羽人与剑一起化为一道如雪的光虹,连人都看不见了。剑虹舒卷如游龙,朝上便冲了去。
祝青宁失声道:“他能驭剑?!”
吴震这时倒是跟祝青宁颇有共鸣,道:“是哪,从来便只是听说过,这还是第一回 见!真是不得了!”
裴明淮不语,只仰头向上看,见那道光华竟如流星,所到之处,绝壁上那些黑衣人纷纷坠下。裴明淮只觉脸上一湿,倒像是有雨滴到了自己脸上,伸手一摸却是血。
血雨纷纷,桃树的花瓣也被剑气摧落,紫黑色花瓣与粉色花瓣混杂一处,飘飘悠悠落在溪水里,沿着水流一路而下。
裴明淮缓缓地道:“这柄剑,实在可怕。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说到此处,却不说下去了。昙秀看了他一眼,道:”我想杀他,并不是为了别的,我跟他有什么仇怨!就是因为这个孩子若成了谁的剑,那会变成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可你们呢,一个个妇人之仁,非得要阻止我!”
吴震叫道:“妇人之仁?你还真会说话!”
“砰砰砰”几声,好几个黑衣人摔在了溪里,顿时那本来已经浑浊不堪的溪水,更成了赭色,哪里分得清是泥还是血。
光华突敛,这时才能看清凌羽身形,凌羽站在桃林之间,剑尖指着一个还没死的黑衣人的咽喉。那人想必已摔断了脊骨,挣扎着想自溪中爬起来,却“哇”地吐出了一口血。
“你们是天鬼?”凌羽道,“是我大哥派你们来的?你们从那条路进来,又死了多少人?”
黑衣人听了他的话,却是一笑,道:“愚公有心移山,精卫有心填海。同虑无物,化去无悔。”
这话裴明淮与吴震都已不是初次听到,此刻从这将死之人口中听到,只觉发冷。昙秀笑道:“你们倒是心志拳拳,可昭日月啊。”
凌羽又问道:“我大哥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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