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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南想了想说:“以前从‘腾发’出去的那个瓶子让人看上了,可是原主又不舍得割爱。所以就托到我这里来了,想找个一样的。最好还是以前的那位师傅的手艺。”这是他出门之前就想好的措辞。他停顿了一下,又说:“价钱你来开。”
孙老头还在犹豫。
商南略有些不耐烦,“您说一句话,能不能找到这个人吧?”
孙老头叹了口气,“等这件事了了,我也要回乡下了。以后,只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句话说的没头没脑,商南心想这是嫌他找上门来打扰他养老了?
孙老头耷拉着眼睛,眼角挤出一堆褶子,越发显出了老态。
“这样吧,”孙老头把手机递还给了商南,“你明天再过来一趟。我帮你找人也是需要时间的。”
商南听他松口,顿时高兴了,“您说个价钱吧。”
孙老头摆摆手,“您先回吧,等找到人再说。”
撵走了商南,孙老头坐在堂屋里出了会儿神,蹒跚的起身走回了里间的储藏室,弯下腰,费劲的从柜子最底层抱出来一个木头盒子。
他拿自己粗糙的大手细细抚摸这个箱子,心里沉沉叹了口气。
这人啊,一辈子总免不了要做几件违背自己心意的事。有时候是因为钱,有时候不过就是情势比人强。这事儿做了,说不定会一辈子都在心里过不去那个坎儿,可是不做的话,也许当时就过不去了。
他也只是个普通人,没权没势,能怎么选呢?
孙老头打开木头盖子,露出了里面的两个并排放着的小盒子。盒子里是两个形状一样的白瓷美人瓶,大小、形状、甚至颜色光泽都毫无二致。这是当初正式烧瓷之前,丁浩成丁老板让他烧的样品。样品一共成了四个,两个让丁浩成拿回去给老板过目,剩下两个让孙老头偷偷藏起来了。
再后来,丁浩成又带回来了一包新的骨灰,盯着他又烧了一炉窑。这一次一共送进去两个美人瓶,烧到一半儿炸裂了一个,只留下一个完美的成品,被丁浩成小心翼翼的捧着走了。
这件事过后,孙老头整整三个月没沾荤腥。
他在这一行里干了一辈子,什么材料没见过?山南的土和山北的土,他都不用看第二眼就能分辨出来。后来流行骨瓷,瓷器厂也没少鼓捣这个。
骨瓷,骨瓷,听这个名字就知道烧这东西离不了骨灰。可是动物的骨灰和人的骨灰能一样吗?
孙老头活了大半辈子,什么稀奇事儿都见过。自然也知道有些人家办丧事,舍不得亲人离开,非要留点儿东西做念想,拿骨灰烧点儿东西留着,这都正常。人么,这一辈子谁还能没有一点儿牵挂呢。但不正常的是他老板的态度,真要是正常离世的亲人,又怎么会拿着这些东西拐着弯儿跑到瓷器厂来?殡仪馆里边就有这服务了。
孙老头一句话不敢多说,心里却猜测这亡故的人,大概不是他老板的亲人,他们没这个资格弄这样的纪念品,却偏偏背着人家真正的亲人暗中搞鬼。
这是真正的缺德事儿。
孙老头把瓶子拿到近处细看。当初烧这个美人瓶的时候,尺寸、形状都是老板定的,材料也都是老板拿回来的。他也确实有些害怕,做的也就格外精心。有的时候,甚至他这个行家都分辨不出它们有什么差别。
可是不一样。
孙老头知道,这里面加进去的那个“人”不一样。
孙老头把手里的东西放了回去,长长叹了口气,“真是作孽。”
第74章 反水(二)
盛夏接到孙老头打来的电话时,正扶着霍东晖在病房里散步。一接起电话听到孙老头的声音,顿时感到十分意外。
那天见了孙老头一面,告辞的时候他随手给孙老头留下一张名片,想着日后孙老头若是能想起什么,不怕麻烦的话告诉自己一声也好,说不定能得到什么额外的线索。但当时孙老头一副生怕会有麻烦找上身的样子,盛夏又觉得很有可能他前脚出门,孙老头后脚就把名片给撕碎扔掉了。
但是这会儿,听着孙老头在电话里颠来倒去的说这些陈年旧事,他心里竟然有些不耐烦。他发现自己并不关心孙老头到底都知道些什么,并且参与了什么。那些事情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如果孙老头只是想找一个知情又对他没有危险的人发泄一下心里的压力,那他就更没必要当这个垃圾桶了。
盛夏扶着霍东晖在床边坐下,正想打断孙老头的话,就听他说:“盛少爷,那天瞒着你我也是没办法。这种事情谁愿意天天挂在嘴上呢?但是现在商老板也问这个事儿,我猜这里面怕是要有大麻烦。我也不知道他要这东西跟你有没有关系。如果你同意,我就把东西给了他,然后回乡下去。我一把老骨头了,不想再掺和你们有钱人的事情了。”
话里透着心酸,惹得盛夏也有些不好受。说到底,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孙老头也只是个无辜受牵连的人罢了。虽然确实是经过他的手做出了那样东西,但盛夏还不至于就把孙老头记恨上,盛河川起了那种邪心,没有孙老头也会有旁人。
至于商南跑去找孙老头,盛夏倒是有些拿不准他的用意了。他是想弄个赝品来哄弄自己?还是想拿着一个替代品去盛河川手里把那个花瓶偷偷换过来?如果像孙老头说的那样,几个花瓶从外形上看都差不多,他又要怎么确定他拿到手的确实是用泰莉的骨灰烧制的那一个?
“完全没有区别?”盛夏追着孙老头问,“任何标记都没有?”
孙老头迟疑,“倒也不是完全没有。”
盛夏竖着耳朵等着往下说。
孙老头停顿了一会儿,再开口的时候有那么几分破罐子破摔的味道,“之前丁老板拿走的那个,里外都没有瑕疵。”
这个指的就是盛河川手里的那一个了。
孙老头又说:“现在我手里这两个样品,从外面看不出毛病。手指从瓶口探进去,大概在三寸深的地方,瓶壁上都有一道横纹,能摸出来。”
盛夏松了口气,“谢谢孙师傅。”
孙老头却说:“不用谢我,这件事我在心里埋了这么长时间,晚上连觉都睡不好。现在有个人听听,我心里也松快多了。以后,我是不会再回来了。盛少爷,你多保重。”
盛夏挂了电话,心里多少也有些不是滋味。如果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孙老头大概还想不到要回乡下去,他在临海市过了大半辈子,这时候回乡下,谁跟谁都不认识,生活上可能也不会很习惯,未必就真能享到什么清福。
霍东晖坐在一边听了半天,模糊听明白了什么意思。他觉得这个孙老头也是挺倒霉的,一把年纪了,还要受这种惊吓。
盛夏把电话里的事情跟霍东晖说了,又问他,“你说商南会拿样品来哄弄我?还是在盛河川那边想办法?”
霍东晖想了想说:“他要是站在盛河川那边,会拿样品来哄弄你。他要是真心想离开盛河川,跟着儿子去国外读书,会跑到盛河川那里去想办法。”
盛夏也是这么想的。沉思了一会儿,忽而想到了孙老头说的样品。所谓样品,自然是所有配料、工艺都要一样,也就是说这两个样品的美人瓶里添加的也是人的骨灰,也不知道丁浩成这个缺德鬼从哪里搞来的。
这个问题真是越想越是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盛夏连忙转移话题,“孙老头回乡下还是越早越好。如果商南真的拿着样品跑去找盛河川,一旦盛河川发现东西被换掉,一定会想到这东西是从孙老头这里流出来的。当初的样品他肯定是看过的。”只是粗粗看几眼他手里拿着的东西是不可能仿到几近乱真的程度的。所以一旦这事儿露馅,孙老头绝对落不着好。
霍东晖也连连点头,“你赶紧去安排吧。”
盛夏起身从椅背上拿起大衣,对他说:“晚上想吃点儿什么?等下忙完了我过来跟你一起吃饭。”
霍东晖说:“随便吧。”反正病号饭就是那个样儿,讲究营养,口感还要清淡。吃起来其实并不怎么好吃。尤其姜姨现在还喜欢给他炖药膳,昨天的鸡汤喝到嘴里都是苦的。
盛夏笑了起来,“昨天我听阿姨说,想让你们俩回家过年呢。”
“嗯,回家。”霍东晖轻轻晃了晃膀子,低声抱怨说:“吃不好睡不好的,在这里住的骨头都要酥了。”
盛夏想了想就笑了,霍白和霍东晖都回家过年,海荣肯定也是要来的。这样一来,霍家倒是热闹了。
一想到再不用一个人熬过漫长的新年夜,盛夏心里竟觉得无比庆幸。
亚湾新城。
此时的亚湾新城还只是一片荒凉的海滩,一张贴在大街小巷的宣传海报,一个在省台滚动播放的四十秒广告短片。但是就这样的一个地方,因为汇聚了来自各地的地产开发商而显得生气勃勃。
商南被出租车司机拉着在老城区转了一大圈,停在唯一的一家星级酒店的门口,司机指着外面的招牌说:“呐,就是这里,友谊宾馆。”
商南下了车,左右看看,觉得眼前所见就是二十年前他刚到临海市的时候看到的样子。他在楼下给盛河川打电话问清楚房号,然后拖着行李箱上楼,一路上居然还遇到了几个临海市的熟人。看到这些人居然扎堆住在一起,他开始相信司机说的那句话了:友谊宾馆是咱们市里最好的一家宾馆了。
开门的人是于光伟。商南跟他也就是个点头的交情,并不熟。只知道他前段时间好像惹了什么麻烦,不敢在临海市公开露面。但是到这里就完全没问题了,到处都是外地人,谁也不会对他格外注意。
盛河川刚从工地上回来,衣服还没换,看见商南进来,随意指了指客厅的沙发,“你先坐一会儿,我冲一下就出来。”
商南看见他发梢上还沾着的细尘,连忙点头。
于光伟算是盛河川现在的助理兼保镖,虽然商南也是盛河川的亲信,但是在他的一亩三分地上,他自然不敢有丝毫松懈。商南坐在沙发上等盛河川,他就坐在窗台上抽烟,有意无意的盯着商南的动静。
商南扫一眼卧室虚掩的房门,再扫一眼自己放在门口的行李箱,心里暗暗叫苦。看来他的计划要实施起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
首先他要想办法把于光伟支出去,其次还要盛河川也不在场。商南心想,如果不是于光伟在这里,盛河川会放心大胆的把他留在客厅里,然后自己去洗澡吗?
这样一想,盛河川应该也没有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信任他。
于光伟抽了半支烟,才想起来问他,“你跑来干嘛?公司有事?”
商南说:“让老板看看账,顺便呢我也过来看看老板这边是什么情况。别人传什么话的都有,还有人说先过来的人都在海边支帐篷……我这不是不放心么。”
于光伟嗤笑了一声,在心里骂了一句马屁精。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见盛河川出来就都闭了嘴。盛河川刚才在卧室里换衣服的时候就听见了这两个人的闲聊,他看了看商南放在门边的行李箱,问他,“你找好住处了没有?”
商南连忙表态,“下了飞机我想着先来看看老板,等下汇报完工作我就出去找地方休息。我身体好,随便猫两宿就行。”
盛河川在这个地方已经住了快半个月了,老城区的情况也知道的很清楚,“宾馆只怕不好找。”人太多,市区的酒店宾馆都已经住满了从外地来捞金的投机商人,连旅游局的招待所标间都已经涨到两百多一晚。就这还供不应求呢。昨天去市里跑手续的时候,还听人说有人找不到落脚地方,干脆跑去找民居租住。
“没事,”商南一脸老实的说:“晚上的时间好打发,我随便找个洗浴中心躺一晚就行了。”
盛河川摇了摇头,要是商南只打发一个助理过来,他由着于光伟去安排也就行了。但商南亲自过来,这就不一样了。没了丁浩成,盛河川手里能用的人已经越来越少,自然每一个都要好好笼络住才行。
“这样吧,”盛河川说:“我这里是个套间,双卧室。你要是愿意跟老于挤一挤,就住到他屋里去,要是互相嫌弃打呼噜什么的,就分一个出来睡沙发。”
这话一说出来,于光伟就有些不高兴了。
商南巴不得他不高兴,连忙表态说:“就算是双卧室,每个屋里也只有一张床,我跟老于块头都不小,挤着睡谁也睡不好,我还是睡沙发吧。”他伸手拍了拍沙发,“挺宽,软硬合适。挺好的。”
于光伟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
商南心里想的是,跟于光伟这个狗腿子住在一起还能干啥事儿?当然要住在客厅里才方便找机会。
盛河川对这些细枝末节的并不是很关心,看他们两个自己就商量好了,便点了点头,开始问起公事。商南打开笔记本,给他看“静海”的账目,另外他那个贸易公司也有不少文件需要盛河川签字。
于光伟在旁边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又开始抽烟。盛河川被他的烟味儿熏得难受,把他打发出去点餐。
商南心里先是高兴了一下,随后发觉仅仅如此还是不够的。因为盛河川一直坐在房间里,即便是上卫生间也留着一条门缝,而且最缺德的是酒店卫生间的门是玻璃的,虽然不是完全透明,但是不论从里往外看,还是从外往里看,人影晃动都能看得到。
这让商南十分的头痛。
第75章 反水(三)
宾馆临着街,晚上关灯之后,还有外面的路灯光透进来。卧室里还有窗帘可以遮挡遮挡,客厅里玻璃窗还大,为了好看就只挂了薄薄的窗纱,躺在沙发上,商南觉得眼睛都有点儿闭不上。但也只能这么忍着了。
商南在沙发上翻了个身,有些发愁的看了看沙发旁边的旅行箱。他从孙老头那里买来的两个样品,一个留在了自己的办公室,一个就藏在这个旅行箱里。他也看见了盛河川摆在卧室床头柜上的那个几乎一模一样的美人瓶,问题是要怎么换过来才好呢?
盛河川白天常常要出去,但是他一走卧室的门会上锁,而且房间的几个角落里都安装了监控探头。商南没机会做出溜门撬锁这种事。到了夜里,虽然客厅里光线不够亮,但是要想记录下他起身走动的身影还是可以看得清的。再说他又怎么能保证他摸进盛河川的房间,他就一定不会惊醒呢?再说隔壁还有一个于光伟呢。
商南可不打算现在就跟盛河川翻脸。现在这个阶段,稳住盛河川对谁都有好处。真要撕破脸也不能选在自己完全不熟悉的地头上。出了老城区到处都是荒地,刨个坑把他埋里头,说不定三五十年都发现不了。
商南的视线扫过屋角和顶灯,这几个地方都有极微弱的光点时明时灭,视角覆盖了客厅每一个角落,几乎没有死角。
他赖在这里住了三天了,还没找到下手的机会。工作的事情已经谈完了,他也打着了解亚湾的借口跟着盛河川在外面跑了一天,明天无论如何也拖不下去了。
商南烦躁的睡不着,正想起身去冰箱里看看有没有什么喝的东西,就听从盛河川的房间里传出一阵怪异的声音,像是打呼噜,又好像单纯的喘不过气来发出的那种嘶鸣,静夜里听得人心惊肉跳的。
商南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似乎是盛河川……做恶梦了?
这要怎么办?
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呼哧呼哧的喘气声里已经带出了哼唧的声音,像是做梦的人挣扎着想醒来,却怎么都醒不过来。隔壁房间的于光伟丝毫也没被惊动,呼噜声从薄薄的门板里透出来,一起一伏的,明显睡的正香。
商南犹豫了一下,走到盛河川的卧室门口敲了两下们,“盛总?”
房间里挣扎的声音没有停顿,商南便自作主张的推开门,站在门口提高嗓子喊了一声,“盛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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