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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姐是大舅舅家的小女儿,今年十四,比翩羽大两岁。
翩羽仍是不答话,只一猫腰,抢着从六姐的手臂下钻进院子,抬头见堂屋里空荡荡的,又见厨房的屋顶上飘着炊烟,便一转身,扎进了厨房。
厨房里,她的大舅母马氏正领着两个儿媳妇在准备着午饭。听着外面说话的声音,马氏一回身,差点和翩羽撞在一处。
她忙一把抓住翩羽,见她满头大汗,便转过她的肩,将她往厨房外推去,笑道:“这里热,进来做什么?”又道:“瞧这一头汗,还不快去洗洗!午饭还要得一会儿呢。”
翩羽侧身躲开她的手,又反手抓住马氏的胳膊,抬头问道:“舅舅们呢?”
她这急切的神情,顿叫马氏疑惑地一眨眼,才刚要问话,就听得六姐在门外接话道:“在大姑家呢。”
六姐端着木盆站在厨房门口,对她娘笑道:“爹和小叔还有哥哥们,怕是要留在大姑家吃午饭了,我瞧见大姑父把酒坛子都拿出来了呢。”
马氏听了不禁一皱眉,“怎么这大晌午的就喝上了?家里可还在丧期呢!”又瞪着六姐道:“叫你洗个衣裳,怎么还洗到你大姑家去了?!还不快去把衣裳晾上,赶紧过来帮忙摆碗筷!”
六姐冲翩羽皱着鼻子做了个鬼脸,便端着那木盆去后院晾衣裳了。
翩羽则是回身就要往大姨家跑。
马氏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低头看看她那仍红着的眼,道:“怎么了?可是又在你娘坟前哭过了?”
这话只叫翩羽的嘴唇一抖,眼泪忽地就涌上眼眶。她咬着唇,一时间脑子里的千头万绪全都纠结在了一处,只含泪望着马氏,问了个最先跳出脑海的问题:“舅妈,你跟我说实话,我爹是不是不要我了?”
马氏一怔,转着眼珠笑道:“这是什么话?!”
翩羽又抖了抖嘴唇,带着哭腔道:“是不是你们也知道我爹不要我了,所以才从不跟我提他的事?不然怎么连他中状元的事你们都瞒着我?”
她这话,顿令马氏一阵眨眼,闪烁着眼神道:“你乱说什么呢!不是说了嘛,那个什么状元,不过是跟你爹同名同姓。知道你想你爹好,可那不是你爹就不是你爹,快别乱想了。”又撸着翩羽汗湿的脑门道:“瞧瞧你,流了这么多的汗,这大日头底下也不怕中了暑,还不快去洗把脸?后院我湃着只西瓜,你要是饿了,先切片瓜吃去。”
她的顾左右而言他,却并没能支开翩羽,翩羽摇着她的胳膊道:“舅妈,你就告诉我吧。”又道,“我爹当年来过一封信,我想看看那信,我想知道我爹在信里到底都说了什么,他有没有提到过我,又是怎么说起我的?我想知道他为什么这些年都不给我写信。”
翩羽这连珠炮似的问题,只叫性情耿直的马氏一阵应付不来,忙从她的手里抽回手臂,避着她的眼道:“告诉你什么呀告诉你!你这孩子什么时候也学会胡思乱想了?!”
说着,一边解着围裙一边回头冲着灶台边的两个儿媳妇使着眼色道:“等锅开了,再做个鸡蛋汤也就差不多了。”又道,“我去你们大姑家,把那爷儿几个给揪回来!真是的,要在你大姑家吃饭,好歹也提前说一声啊!家里饭菜都做好了。”说话间,人已脚不沾地地出了门去。
翩羽才刚要转身去追她大舅母,却被大表嫂和三表嫂双双拉住。三表嫂道:“正好你回来了,我和你大嫂要忙着做饭,大宝由大妞看着叫人不放心,你去屋里帮我们照看一下可好?”
大妞是大表哥的女儿,今年四岁;大宝则是三表哥的儿子,才刚满周岁。
翩羽哪里肯答应,刚要抽手走人,就忽听得屋里传来大宝的哭声,还有大妞的惊慌叫喊。几个人忙不叠地跑进屋去,原来是刚刚学会走路的大宝一个脚下不稳,摔了一跤,大妞想要去拉他,却又拉不动他,因此才叫嚷起来。见此情景,翩羽也只得放弃去追舅母的念头,留下来照看这两个孩子了。
*·*·*
暂且放下翩羽这边不表,只说那坟山之上,翩羽娘的坟前,却是来了几位陌生的访客。
七月的烈日,晒得那小小的一块墓碑闪着片瘆人的白光。周湛用扇子遮着那日头,眯眼看着墓碑上的刻字。红锦见状,便上前两步,伸过伞去,替周湛遮着日头。
周湛却是一摇头,伸手推开那伞,又一合扇子,指着那碑文道:“徐门王氏。‘幼失怙恃’,故而宁愿死后不入夫家祖坟,而是葬在爹娘的身边以尽孝道。我隐约记得,状元公有篇纪念他亡妻的赋里就是这么写的。嗯,说实话,那篇赋写得真是感人肺腑,叫人印象深刻,只可惜我一个字都没记住。不过,话说回来,怎么我每次听到这么感人的故事,就总想着背后会不会另有什么故事呢?”
仿佛是接收到涂十五那含着不赞同的眼神,周湛一眨眼,赶紧冲着那墓碑拱起手,道:“是小子无礼了,不该对已经不在这世上受煎熬的人说这种不恭敬的话,还请……”
他忽地扭头问红锦,“我该叫她什么?我姑父的亡妻,也叫姑姑?好吧,暂且就叫她姑姑吧。”
又扭回头,对着那墓碑正而八经地作了个深揖,抬头道:“……还请姑姑见谅。”顿了顿,却是又口齿不清地小声咕哝道:“您有空的话,保佑着你那个孩儿一些吧,怪可怜的。”
他一转身,却是险些踩着紧跟在他身后的赵允龙的脚。自刚才在那边的山头上受了那么一吓后,这位侍卫长便打定了主意要跟牢这位爷——寸步不离。
周湛挑眉看看比他高出一头的赵允龙,忽地拿扇子一敲他的胸,道:“你说,刚才那兄妹二人,到底是好人呢,还是好人?”
听着周湛这荒唐的问话,赵允龙不禁一阵眨眼,摇头道:“属下不知。”
“啧,”周湛顿时不满地一咂嘴,“真没意思。”
他看看赵允龙,忽地又是一挑那八字眉,“要不这样吧。才刚你也听到了,那兄妹二人正忽悠那个丑丫头带他们去京城呢。要不,咱俩就拿这事儿打个赌如何?你就赌这兄妹二人是为了那个丑丫头好;我呢,就赌他们只是为了他们自己。怎样?”
赵允龙一愣,只傻傻望着周湛。
周湛弯眼笑道:“你呢,你就假装你跟我那姑姑姑父一样——啊,当然,那个姑姑不是我身后的这个姑姑——总之,你是相信人性本善的,你相信他们兄妹是无私的、是想要帮助那个丑丫头的,最多不过是顺便替自己捞点好处罢了。我呢,就装作我是个从不吝于把人心往最坏处想的小浑球,我坚持认为,那兄妹二人只是在利用那丫头,等她没了利用价值,他们会毫不犹豫一脚把那丫头给踹开。如何?”
他这番话,只绕得赵允龙一阵云里雾里茫然无措。他忙扭头求救地看向涂十五和红锦。
红锦和涂十五则都是知道周湛性情的,听着他这腔调,便知道,这位赵侍卫长的紧迫盯人大概是有些恼着这位爷了,且这位爷怕也因着刚才的事心里有些不爽,这才拿这位来醒脾胃。
于是这二人一个摇头晃脑地读着那碑文上寥寥无几的几个字,一个拿伞遮着大半个身子,却是谁都不曾搭理赵侍卫长看过来的无助小眼神。
见他们都不肯相助,赵允龙也只能自助了。他忙后退一步,向着周湛叉手一礼,苦笑着求饶道:“王爷还是饶了属下吧,属下就那点俸禄,如今大半都已经输给王爷了,可再也输不起了。”
“这好办,”周湛嘿嘿一笑,过去从涂十五的袖袋里摸出一叠银票,随手塞进赵允龙的手里,道:“现在你有赌资了。”
他这荒唐的举动叫赵允龙又是一阵哭笑不得——哪有人会先给人发钱,然后再逼着人跟他打赌的!
见他拿着银票,一副不知该收还是该放的尴尬模样,周湛不禁哈哈一笑,心情顿时好转了不少,便不再戏弄那赵允龙,回身站到涂十五的身旁,也抬头看着那墓碑道:“也就是说,这个王氏比我那个徐姑父还大了两岁呢。真是奇了怪了,这两户人家,一个是这深山沟里的平民农户,一个是城里的读书世家,怎么看都是门不当户不对,怎么就结起亲来的?而且,以那个徐翩羽的相貌看来,这王氏应该也不是个什么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儿啊……”
☆、第六章·父女情分
第六章·父女情分
且不说这位景王殿下在坟山上发着什么奇谈怪论,只说那马氏急匆匆跑到翩羽大姨家,一进门,就果见那桌上放着只酒坛,她的丈夫王大奎和小叔王二奎正和妹婿吴木匠坐在一处说着话。
看着那酒坛,马氏只觉一阵怒火冲顶,冲过去便冲着丈夫和小叔喝道:“怎么还真喝上了?!家里饭菜都做好了,不回去吃饭好歹也提前支应一声啊!”
说着,又往桌边一坐,怒道:“我早说了,凡事就该当面锣对面鼓的说清楚,偏你们一个个顾虑这顾虑那,只把丫丫当个傻子似的瞒着。这么大的事,岂是能瞒得住人的?!这下好了,她问起来了,我看你们怎么回她!”
此时王大姑正在后院看着儿子和外甥们搭手修牛棚,忽听到前头传来马氏的声音,忙转身回屋,看着桌上的酒坛,想着之前她女儿捉弄六姐的事,便以为马氏是为了这事发火,忙笑着解释道:“大嫂你误会了,咱们身上还守着二嫂的丧呢,哪能真叫他们喝酒。这都是二丫头编出来戏弄你家六丫头的浑话,坛子里装的不是酒,是我泡的酸豆角,原想要叫大哥带回去……”
那吴木匠见她误会了,忙过来小声把马氏的话重又说给她知道。王大姑一怔,不由问马氏:“丫丫怎么了?她问什么了?”
马氏便把翩羽回来问她的话学了一遍,又拍着桌子道:“当年我就说了,这什么狗屁徐家,跟咱家门不当户不对,根本就不是什么好姻缘,”——却是不敢跟丈夫动手,只伸手一戳小叔的脑袋——“偏你们兄弟被人家忽悠着,竟真拿那两个老醉鬼的醉话当婚约!明明是他徐家要博个守诚信的名声,硬要娶了我们小妹去,又不是我们家上赶着要嫁的,偏他们把人娶了去后又那么百般看不上,只叫小妹一辈子都活得那么憋屈,最后竟还死得那么冤。依着我的意思,就该把丫丫她娘受的委屈全都告诉丫丫,偏你们还想着什么父女情分,竟在她面前替那个徐世衡藏着掖着,只叫她到现在都还以为她爹是个好的。今儿我只把话撂在这里,丫丫我宁愿养她一辈子,也绝不把她还给徐家!”
所谓长嫂如母,因王家老一辈死得早,这马氏在小姑和小叔面前甚有威信。且他们娘老子死时,翩羽娘还不满三岁,等于是这马氏一手带大了翩羽娘,故而姑嫂俩的感情又比别人更为深厚。
那王家兄弟虽说如今都已年过五旬,却都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听着马氏发火,兄弟俩对视一眼,一个闷闷地低下头去,一个从腰里抽出旱烟袋,默默点上烟。
王大姑看看两个兄弟,又看看坐在桌边抹着泪的马氏,过去扶着马氏的肩劝道:“嫂子别急,有话慢慢说。”又道:“大哥和小弟的想法我是知道的,他们不过是觉得,丫丫怎么说都是徐家的姑娘,就算咱们想要留下她,怕也是很难留得住……”
“怎么就留不住了?!”不待她把话说完,马氏便又恼道,“这几年徐家都当丫丫是个死人,连看都不曾派人来看过她,他们不要她,难道还不许我们家养着她?!”
大姑道:“话是这么说,可理不是这样的。怎么说丫丫都是姓徐,咱们再怎么心疼她,终究只是舅舅家,就是把官司打上金銮殿,也没个舅舅家能养外甥女一辈子的道理。丫丫的将来,终究还是捏在他们徐家人的手上。单是冲着这一点,咱们就不能叫她跟她爹生分了,丫丫将来还要靠着徐世衡呢……”
这句话,却是叫马氏又冒了火,瞪着大姑道:“靠他?!他若是能靠得住,母猪也能上树了!我看他和徐家人一样,都巴不得丫丫和她娘一起死了才好,不然他哪能这么些年对丫丫也是不闻不问?!也亏得他不敢来,他若敢来,看我不大耳括子把他扇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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