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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西泠回建康后没过几天, 大军便也紧跟着回返了。
齐婴有各种事情要忙,一时倒没顾得上回风荷苑,要先同韩守邺一起入宫面见新帝。
此时已是腊月初八。
新帝登基虽是大喜之事, 但先皇和端王先后崩去, 总是要大办丧仪, 是以整个梁宫皆缟素戴孝, 伴着江左冬日一贯的湿寒阴冷, 显得尤其肃杀。
不过大殿之上却是一派崭新的气象。
新帝萧子桁锐气峥嵘, 一改先皇数年来的萎靡颓丧之相,使整个朝堂都显得生气勃勃了许多。他亲自带领众臣百官于城门口迎接大军归来,又当众为齐婴和韩守邺接风敬酒, 还毫不避讳地道:“此乃千秋之功业,两位爱卿实为国之肱骨,朕代江左之万民称谢。”
天子道谢历朝罕见,百官一瞧心里又是咯噔一下:当初先皇便对世家之人十分抬举, 客气到了有些过分的地步, 没想到新帝更是如此, 看来江左世家往后会更加根深叶茂了。
而那小齐大人半年多前在春闱之中的举止失当此时也全然被北伐之功给抹平了,新帝与他之间全无芥蒂, 俨然仍是少年时一同读书般的和睦氛围, 又令观者不禁感叹:齐家,想来还有后福。
声势浩大的城门接风过后,天子便又同百官一起返回了皇宫, 于大殿之上听两位远归的功臣回禀战事。
齐婴并不贪功, 全由韩守邺一人独揽功劳, 听着他大吹特吹自己在战场上的从容勇武, 面色一片平静, 心里也无不平。
天子大悦,赐爵,分封韩大将军韩守邺世袭一等公,枢密院正使齐婴晋为郡公,又分别赏赐良田黄金若干以示荣宠,其余北伐有功者,择日论功行赏。
大殿之上一团瑞气,实是君臣和乐之象。
朝会散后,苏平又请小齐大人留步,去御书房与陛下私谈。
苏平原本就是两朝的老人,如今先皇驾崩,他又留下跟在萧子桁左右,是正正经经服侍过三代帝王了,真正是棵常青树。
他仍待齐婴甚为客气,齐婴也对他十分礼遇,随他去了御书房,见到了萧子桁。
这位新帝原是个性情散漫之人,这些年则变了不少,齐婴与他半年多不见,如今愈发能感到他的变化——虽则孝服加身,但他身上仍能显出雍容的上位之感,尤其今日在大殿龙座上俯瞰群臣,已可从容地掌控局面,气定神闲。
齐婴一直知道萧子桁是个有能之人,因此对他如今的表现毫不意外。
不过也有齐婴没预料到的事——譬如端王的死。
齐婴的确没有想到萧子桁会杀他三哥,他以为就算他要杀、也不会这么快,继位不足半月便动手了。
齐婴一直知道天家之内无亲情,也知道帝位很容易便能改变一个人的性情,可绝不会这么快。
萧子桁不可能在半月之间就陡然变成一个心狠手辣之人——除非他原本就是如此。
齐婴已隐然感到了这位新帝的莫测,面上虽不显,心里却提起了戒备,抛开了两人自少年时起便有的交情,十分恭谨地对他执臣礼。
萧子桁却很和善,笑着走到齐婴身边把他扶起来,笑道:“这里又无旁人,你这般假模假样又是何必?——不必拘礼了,快坐吧。”
说着便拉着齐婴入座。
两人坐定,萧子桁便恢复了平日的散漫之态,倚靠在座位上言道:“你是不知我这半月来的辛劳,千头万绪一时也理不清楚——好在你终于是回来了,有你在我总算能安心一些。”
他自称“我”而非“朕”,神态又极随和,仿佛还是当年那个放浪形骸的四殿下,而非如今大梁的君主。只是他这模样虽则十分逼真,但端王未寒的尸骨却令他这番言行难以取信于人,齐婴遂只应了两句场面话,戒心尤重。
萧子桁似乎对一切都无所察觉,说:“你这一仗打得极漂亮,只是战后和谈恐怕不比打仗本身容易,倘若处置不得当,难免功亏一篑。”
他看向齐婴,又问:“你觉得谁去和谈才最合适?”
和谈之事照例应当归在鸿胪寺辖下,同时因涉及战事,枢密院也该佐之。齐婴觉得鸿胪寺卿就是个不错的人选,枢密院这边再遣一位分曹一并去谈,大抵也就差不多了。只是他听出了萧子桁这话的弦外之音,似乎是暗示他亲自接手此事。
其实就算萧子桁不这么暗示,齐婴自己也有如此打算。
一来和谈之事的确极其重要,他不放心假手于人,二来徐峥宁还被困上京,若非他亲自出使北魏,其他人恐怕只会视他为弃子而不会选择救他,即便有意救人也是有心无力,三来倘若他出使北上,事毕之后便可在南归途中金蝉脱壳,比从建康离开要便利许多。
这是利人利己的一个决断。
也好,便当这次和谈是他为大梁所做的最后一件事吧。
齐婴垂下凤目遮掩住思虑,随后即对萧子桁道:“倘若陛下信任,臣愿协鸿胪寺出使北魏,必尽心竭力不辱使命。”
萧子桁闻言似大喜,道:“那真正是好极!这样的大事还是你亲自去做我最放心。”
他开怀起来,眼若桃花灼灼,继续说:“我原本念着你刚在外征战半多年已然很是辛苦,若再让你出使未免显得太不近人情,幸好你应了,否则我都不知该信任谁!”
倘换了旁人,一听君主说出这样的话,实在难免生出居功自傲之心,齐婴却始终淡淡的,面上则仍持恭谨之色,只称折煞。
萧子桁拍了拍他的肩,干脆一鼓作气将出使的日子定在年后,以此和谈作为嘉合元年的贺岁之礼,也的确很得宜。
大事既定,萧子桁便越发轻松起来,想了想又笑道:“只是我那妹妹恐怕便没有如此识大体了——她早就盼着你回来,想尽快与你成婚,若听说年后你还要出使,恐怕又要闹脾气。”
新帝在此时提起六公主难免会让人感到他有深意,譬如是否暗示着让齐婴在和谈之后便缴权。齐婴则对此并不在意,毕竟他自己知道,这次离开建康之后他便不会再回来了。
虽则如此,面上功夫却要做得漂亮,齐婴神情不变,一切如常地问:“不知殿下近来可好?”
萧子桁一叹,答:“没什么不好,只是父皇崩去,她十分伤怀——你也晓得,父皇原是最疼她的……”
提及先帝,萧子桁的语气和神情都颇为沉痛,也不知有几分真几分假。齐婴在一旁低下头,亦说了两句臣子当说的悼念哀切之词,萧子桁沉默了半晌,随后似乎才从那阵情绪中出来,又摆了摆手,对齐婴说:“出宫前你去看看她吧?她最近一直郁郁寡欢吃不下饭,今日知道你回来又一直等着盼着,倘若你去看看她,想来她能好上不少。”
齐婴闻言面色平静,垂首答:“是。”
腊月里建康湿冷又多见阴云,难免显得冷清萧瑟,即便是一向花团锦簇的御花园,到了这个时节也有些凋敝。
齐婴跟随苏平一道进了园子,远远地便见到萧子榆坐在那个熟悉的八角亭里,一见到他便起了身、正向他招手。
时隔半年余,这位殿下也有些变化,大约因为先帝新丧,她还尚未从悲伤中走出来,整个人看上去轻减了许多,但她今日上了妆,气色倒不显苍白,看上去与往昔一般无二。
苏平默默退下了,齐婴走近了亭子。
萧子榆一见他便泪眼朦胧起来,先是叫了他一声“敬臣哥哥”,随即又似想靠进他怀里。
齐婴皱了皱眉,随即不动声色地侧身避过,又向她行礼:“殿下。”
萧子榆当然能看出他的避讳,不过半年余未曾谋面令她一时顾不上计较他的疏远,只十分珍惜这次见面,因此她也并未耍脾气,只委委屈屈地看着他,嗔道:“怕什么?左右我们马上就要成婚了,何必再避讳呢?”
其实说起来,她这个委委屈屈的神情和含嗔带怒的语气都与沈西泠颇有些相似,只是落在齐婴眼里却大相径庭。每每他的小姑娘这么对他撒娇闹脾气,他都觉得惹人怜爱,令他心甘情愿被她勾着,而萧子榆如此他便心如止水,此外还有些不自在。
齐婴略略别开了眼,斟酌了片刻后说:“陛下遣我出使北魏主理和谈之事,年后动身,大约要耗费几个月工夫。”
萧子榆一听这话却是一愣,继而情绪激动起来。
她原以为齐婴这次一回来他们立马便能成婚的,甚至她提前几个月就已经备好了婚嫁所需的一切物什,连嫁衣都改了好几改——如今却说,皇兄又要让他出使?还一连好几个月?
萧子榆真是动了气,站在原地想了想,当即就要去找她哥哥理论,只是她又舍不得就这么走了,还想再同她敬臣哥哥说几句话,便强压了脾气,看着齐婴说:“怎么竟忽然冒出这种事来?我皇兄也真是,你才刚刚回来,他又要你去北地——你不能不去吗?”
齐婴神色淡淡,答:“家国之事岂可推辞。”
他的理由是漂亮完满的,任谁听了也无法指摘,若她再闹,还会说她不知分寸不懂利害。
可萧子榆真的不想让他去——她有种隐隐的预感,这次他一旦去了,往后便会有大事发生……
她想立刻与他成婚,让一切尘埃落定。
然而她这一生或许都拿这个男子没有任何办法,她只能被他拿得死死的,而她的任何言行似乎都无法对他构成任何影响。
她一时感到非常无力,又乍然坠下泪来,仰头看着齐婴说:“敬臣哥哥,父皇驾崩了,我真的很难过,难过得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能明白那种感觉么?一个至亲至爱的人,永远离你而去……”
齐婴垂下眼睑,躬身道:“殿下节哀。”
他只是遵循礼节说了这样一句话,实则并未与她共情,萧子榆知道,并因此更加感到难过。
他那样聪明的一个人,不会不懂她的感觉,他只是漠然,不想懂得她罢了。
萧子榆的眼泪掉得更凶。
“我真的不能再失去你了,”她哭着看着他,“我可以等你去出使,但是你答应我,这次等你回来我们就成婚,再也不要拖下去了——好么?”
这一年,萧子榆已经快要二十一岁了。
从她还是个半大孩子开始算起,她已经喜欢了他十几年。
这样的感情是很厚实的,也的确令人动容。齐婴原本就不讨厌萧子榆,只是对她不是男女之情,如果可以,他愿意把她当自己的亲妹妹一样照顾,而不是看她弥足深陷,最后为此又怒又悲。
他实在不想欺骗她,只是他亦身不由己。
齐婴暗暗地叹息了一声,随后神情平和,答了一个“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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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篇的时候港过小齐大人五年前去过北魏,南齐北顾一起击个鞠叭,文文也快要见到小顾将军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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