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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首辅侧眸看了他一眼。
“没有遮挡的必要了。”他闭了闭目,“历代《二十一史》都只诛九族,唯我大乾可以诛灭十族……”
沈首辅喉间一片涩然。
“扔掉这把伞吧……它遮不住你,更遮不住我沈家。”
说完,沉叹一声走出伞下,任暴雨当头浇着,艰难地往那最终的结局走去。
嘉平四十四年五月,沈首辅和沈柉被验明正身,押赴刑场。
当日仍是暴雨如注,京城民众却纷纷冒着风雨前往刑场观刑。
刑部官员中,有一青年未撑伞径直挤进人群,手中高举着一块布帛,上书八个朱红大字——兵部员外郎江继盛。
在目睹严家父子被砍下之后,他对天痛哭,口中念着那句曾响彻刑场的绝命之言。
“我求霜华催晴色……”
“残腊隔年尽为春。”
京都最冷的冬与最寂的春已经过去,往后岁岁年年,皆是明媚暖春。
“若鸢……”
梅长君扶着泣不成声的江若鸢,眸底不自觉蓄起一团雾气。
时隔半年,当初那个无波无澜得像一汪江水的青年所求之天光,透过雨帘落在她们身上。
梅长君柔和地看向天际,轻声道。
“你想做的都做到了,令妹也是如此,而且做得很好。”
“她今后,也会一如既往地,过得很好。”
日头照亮天幕,其上层云漫卷。
京都雨停的第三天,江若鸢打点好行囊,辞别前来相送的梅长君等友人。
“京郊矿山的商路已然打通,我此次南下,定会监督好当地冶炼之事。”
江若鸢朝梅长君笑着,眸中透着对未来全新生活的热切向往,整个人宛若新生般,由内到外透出轻快与松弛。
历经千帆,终是云淡风轻。
载着希望的马车渐渐远去。
梅长君含笑挥手,突见道路另一旁,穿着顾家亲卫服的人满面风尘地策马奔来。
他急停下马,跪在梅长君面前。
“大小姐,江浙急报,老爷与大公子被锦衣卫抓住,说是犯了大罪,依诏槛送京师。”
梅长君眸中笑意顿消。
第50章 霜华特地催晴色(二)
晌午时出了太阳, 天际浮云,灼红一片。
梅长君站在官道旁,望着仿佛是在血里浸过一般的红云。
三起……三落……
早年被清流弹劾贬斥、去年因通敌罪被构陷入狱, 算到如今,应是因沈党覆灭而提前的第三落?
在短暂的惊噩与焦急后,梅长君想起沈首辅与顾尚书的师徒之名, 想起多少史册中记载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便觉天际血般的浓云被冲淡了, 但仍汨汨地流淌着薄红。
梅长君记得顾尚书曾在江浙对她和顾珩说过此事。
无论后来如何, 多年前沈松对顾宪确有知遇之恩。当时那位还未受朝局浸染的年轻师长, 钦点其文,循循善导,实打实地带着刚刚入朝的顾宪做了很多利国利民的事。
只是科举案后,亲眼见证过皇权至上的沈松, 一步步偏离了原路,被他人和野心共同裹挟着,与师兄、徒弟分道扬镳。
滔天血案结束, 朝堂上多了一位呼风唤雨的沈首辅,山野间多了一位心灰意冷的老国师。
经年岁月已过,如今无人知晓奸佞之首沈松, 曾与清正自守、不涉朝堂的老国师同出一派……清名难求,污名易得,依然活跃在朝堂的顾宪, 纵使立身极正, 十年如一日地守心如一, 依然摆脱不了沈党的阴影。
往事已矣,梅长君回看这些旧事, 心中只有一道思索——安给沈宪的罪名会是什么?
由江浙任上被抓,思来想去无非是勾结当地、贪污受贿、为沈党谋利。
师徒之名根深蒂固,多年来顾家与沈党确实有着无法否认的往来与抹不去的关系……树倒猢狲散,胜出的一方乘胜追击,自然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
梅长君沉静地判断。
顾家当有此劫,与沈党同落。避,是避不开的。
但并未直接判下罪名,只是押送回京,则是雷声大雨点小了。
因为前世顾尚书同样经历过类似的事情。
与如今不同,那时他孤身一人去到江浙,退蛮夷、平内乱、让百姓休养生息。直到江浙恢复元气,各府各县一派欣欣向荣之际,他奉诏回京,等来的,同样是锦衣卫的调查——因为当时沈党暂时势微,他又有着洗不去的沈党身份。
那是嘉平四十六年,顾宪在归京途中陷入囹圄。
但危机刚至,还未待顾宪反应,江浙各地便有如雪的辩解折子递了上来。在递来京都的诸多证据中,有一封来自数百名地方官的奏疏,其上所写,足以洗污名、定乾坤。
“江浙急风密雨,沈部堂沈宪走遍各地,未取官衙一分一厘,只愿为这十一府七十五县的百姓撑起一角屋檐。”
“从嘉平二十六年到嘉平四十六年,二十年间,五任巡抚……唯此一人。”
“其余衮衮诸公,皆不足道也。”
身边桑旭见梅长君久久未有动静,轻声问道:“传信之人与锦衣卫应当是同时从江浙出发的,锦衣卫有特殊的水路,算起来比陆路更快才是,顾尚书与顾公子怕是已经到了北镇抚司。我现在回去,问清情况?”
梅长君垂着眸,点了点头。
“请帮我询问父兄,需要在朝中联系何人,打点何事。另外,诏狱中的环境……”
“您放心,本是封疆大吏,定罪之前,我等须敬之。”桑旭恭声道,“至于衣食方面,我会着重吩咐的。”
言毕,他翻身上马,直奔北镇抚司而去。
在他赶回之前,北镇抚司看守重臣的牢狱中,已有官员缓缓走进。
这一片囚室很空,每天有专人洒扫,显得干净又冷清。
裴夕舟带着几名官员迈下青石台阶,在锦衣卫的恭声相送下到了底层,朝里走过两三间,来到囚着顾尚书和顾珩的牢房外。
父子两人的牢房相邻,但他们也并未交谈,只是沉静地各自坐着,顶上斜斜的小窗户里透进了清淡的阳光,照在他们的面容上,竟一点也看不出是身陷囹圄的样子。
裴夕舟一抬手,示意锦衣卫打开牢门。
听到外间的动静,顾尚书从墙角堆积的稻草堆里起身,看向来人。
“顾尚书,”裴夕舟对他一揖,嗓音清冷,“刑部提审。”
“这么快……”
顾尚书沉稳的神色中透出几分诧异。
“本是莫名诬告,早日审完,也可少受些牢狱之灾。”裴夕舟淡淡说了一声,仿佛自己只是一个前来通传的无关之人。
但顾尚书似有所感。
京都朝局重塑,这位将沈党连根拔起的少年国师、吏部侍郎,所掌握的权力已远远不止明面上的那些。三法司受其恩惠,刑部诸多官员更是将他奉若神明,唯其马首是瞻。
在他身后,一名年轻的刑部官员向前一步:“顾尚书,请吧。”
顾尚书缓缓点头,离开时深深看了裴夕舟一眼。
他想得没错。
刑部调令是在裴夕舟的授意下拟出的。无论是出于对直臣的尊敬,还是不想此事闹大,将顾家更多人牵连到狱中,裴夕舟很快便做好了决定。
不过他明面上与刑部无关,此次一同前来,也只是为了确认顾尚书安然回到了京中,并未受过摧折。因此后续押送之事,便不太好在明面上继续参与了。
“大人,我等送顾尚书先回刑部。”
刑部的几名官员解开顾尚书手中镣铐,对裴夕舟行了一礼,匆匆离去。
以刑部如今的效率,应当数日便能有结果了……裴夕舟平静地想着,同样转身向外走去。
“等等——”
旁边牢房中传来一道疏朗的青年声音。
裴夕舟停下脚步。
“珩兄何事?”他淡淡道,“令尊前去刑部,至于你,只是因父子关系顺带抓回,只能等着了。”
“我知道。”
青年拂袖起身,走到牢房门口处。
半年多来,在军营、州县中历练,他往日贵公子似的白皙肤色被晒得深了一些,一双见过江浙诸般风雨的桃花眸,也比旧日多了些沉稳和内敛。
顾珩轻笑一声,唇畔笑意却依旧炽烈如日中骄阳。
“多谢。”
裴夕舟眉梢微挑:“谢我什么?”
“谢你拨乱反正、扫除奸佞,谢你传令刑部、助我顾府,”顾珩的眸光坦荡诚恳似高天明月,“也谢你,在我远离京都的这些日子,守着长君。”
裴夕舟默然看了顾珩一眼。
“她每隔一段时间便与我送去家信,兴之所起无话不谈,因此我倒是无意间知道国师一直以来……”
顾珩话音一顿,桃花眸透出几分凌厉:“不过,长君一向月皎风清。多思擅权之人,还是莫要在她身侧停留太久为好。”
“珩兄此言,”裴夕舟缓声道,“又是站在何等立场上说出的呢?”
这一问极轻,却带着几分似讽的笑意。
顾珩蹙眉望着他。
“自然是……兄长。”
“兄长么?”
裴夕舟向前一步,居高临下地望着眸光微闪的顾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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