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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务司在东边,一个暗青色的门楣,上头写着农务司三个大字,反正她们俩也不认识。
进了里头,先是一个穿堂,两边都挂着原木罩漆的大木板,上头零散写着黑色的字。七娘一指边上的一块,低声道:“这个就是咱们县的农时历了。”
另一边一张长桌,后头坐着俩人,一老一少。
灵素便上前行礼道:“老先生,麻烦您问一句,如今这个时节,该种什么啊?我不识字,刚分了几亩田,想过来请教一下。”
那老爷子这才抬头,看是俩年轻姑娘,便道:“你是什么地?”
灵素道:“是五六亩水田。”
老爷子道:“若是你想种三熟的,这会儿差不多该种大麦了,来年收掉大麦种早稻,早稻收起种晚稻。这都是抢种抢收的,做的秧田你还得先留出来,时间都得接上,一茬误了后头的可就都误了。”
灵素忙问:“若是两熟呢?”
老爷子道:“若是两熟,这会儿差不多可以种小麦了,之后收起小麦就等着种晚稻。小麦地头日比大麦长,不过小麦产量高些,也中吃。不过这样种法,地里的肥力可得追上,大粪、猪窟烂草、牛马羊粪、鸡鸭粪沙、河底淤泥、林间烂树叶子……多攒些,要不然第二年地就脱力了,长不出东西来。”
灵素赶紧道谢,老爷子见她还挺受教,笑着从底下抽出一卷纸来递给她道:“这是去年出的旧历,今年新的还没来呢。这个你拿去看看吧。上头有图,月份按着数就成了。”
灵素接过来千恩万谢得走了。
到了金宝街上,七娘道:“我可得走了。刚才记了一脑子的东西,再不说我可得记乱了。你记得每日到那官行大门口看一眼,最近忙着呢,别看漏了误了上工。”
灵素答应着,又郑重谢过她,七娘笑道:“我爱作弄人,方才同你那么说法,换一个早同我急了。你却是个憨的。也好,憨人不受气!回头见啊!”说了顾自风风火火翻过银锭桥往长乐坊去了。
灵素便拿着手里的纸回家去了。
到了家里,也不往屋里去,就在屋檐下的石头台阶上一坐,展开那张纸卷看起来。原是个极大的表,左右共分了十三格,除了一列台头,后面就是十二个月了。每个月底下连画带字的不少东西。灵素往第八第九格看去,看里头密密麻麻的作物,心里就急得火烧火燎的。
心里想了一回,忽然放下了东西,拎了个大篮子又往后街上去了。买了三升面,又去猪肉档切了五斤夹心,加上些葱姜蒜、新鲜菜蔬,这一趟又花去了一百五十几文。
到了家里,先把菜洗好,麦粉加盐和面揉光,放在一旁饧着。大火烧开水,把整块肉放进去飞水,待煮沸起沫之后,将肉块捞出,锅里淘净水,下油,将肉皮朝下煎炸到起泡。另取一砂锅来,在底下垫好姜片葱结,将整块肉肉皮朝下放置安稳。另取一大碗,入酱、糖、酒,加水调作料汁。搅匀后倒入其中,没过肉块。炉子里引火放进煤块子,烧开后略压火,叫它慢慢咕嘟着。
才把方才饧好的面有取出来揉一通,又分成小块,置于一旁,再饧一回。
将洗净的菜切丝切片,或炒或汆,点盐入酱,一一烧好,便都一气儿收到了灵境里。大锅煮开大半锅的水,将一旁饧好的面剂子拿过一条,按扁扯长,上下甩动,渐渐抻成宽长的面片。这上下甩动间,面片的柔韧与手上用力,很有一番韵律呼应,灵素极是着迷这个滋味。
柴锅里水已大开,每抻出一条来,便下到锅里,如此一边抻,一边煮。煮好的就捞出来还是收到了灵境里。待这头三升面都做成了扯面,一旁的煤炉上,砂锅里的浓香也已藏也藏不住了。
灵素还不停手,又淘米闷了一大锅米饭收了起来。
砂锅里汤汁渐少,化了盐汤下去调咸淡,待到收汁,将整块肉反扣到大冰盘里,竹刀切成大小仿佛的方块,浇上汤汁,放进灵境。
周围人家都心里生疑,这不时不晌的,谁家做饭呢?!闻这味儿香的,敢莫是摆席?
天色渐晚时候,方伯丰才回来。一进家门先猛抽一通鼻子,赶紧往里头走:“灵素,灵素。”
灵素从里头出来了,手里还捏着那张纸,见方伯丰回来了,乐道:“快来,快来,替我看看这个!”
外头尚有亮色,方伯丰见是一张农时历,笑道:“这你又是哪里弄来的?难不成你还找活计找去了农务司?”
灵素乐道:“你怎么知道是农务司来的?今儿领我进去认门的姑娘带我去的。农务司里有个老先生,跟我讲了该种什么粮食,又给了我这个。说有画儿,可这画儿我也不认得。你快给我念念。”
方伯丰叹道:“你还真想去折腾那块烂田?别白受累了……”
灵素摆手:“哎呀,我会有法子的,你快给我念,念!”
方伯丰只好依着她把九月十月的农事念了一回,就看灵素拨着手指头算起来了,“种小麦,蚕豆、菠菜、茼蒿、莴笋、芫荽……葱、蒜……”
方伯丰失笑:“你心倒大,可是打算种在哪儿呢?对了,我都忘了说了,明日起我就要去河运调度那里上工了,虽有工食银子,却是不管饭的。”
灵素回过神来笑道:“我都预备好了,放心吧,饿不着你。”又道,“我想在这里围一块地出来种,种些葱蒜小菜,用着方便。”
方伯丰道:“这个使得,待我歇工的时候把地整出来就是了。”
灵素笑道:“你什么时候歇工呢?怕得等到大冬天吧,那可来不及了。”
说话间天已经黑头,两人进了屋,方伯丰才想起来道:“方才一进院子,就闻着香得不得了,做了什么好吃的?”
灵素乐道:“能有什么好吃的,热汤面,吃不?”
方伯丰乐得只点头:“这还不吃,那等着吃什么!”
就见灵素转身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就端了一大海碗的面条出来。一指多宽的面条,葫芦条、小青菜、萝卜丝,汤底有清蔬滋味,上头两块寸半见方的烧肉,酱色油亮,只看一眼就忍不住要咽口水了。
灵素把面条放在方伯丰跟前,方伯分忙问:“你的呢?”
灵素赶紧回里头去给自己也端了一碗一样的出来,两人对坐了,灵素道:“你快尝尝,看味儿如何。”
方伯丰夹起一筷子面条,呼噜噜吸溜进嘴里,嚼两口咽了,笑道:“你若也出摊,只怕要抢了半条街的生意呢。”
灵素听了便笑,自己也吃了一口,砸吧砸吧嘴道:“今儿没来得及熬汤,这汤底还太薄了些,往后再熬个好汤就好了。”
方伯丰忙着吃,听了这话又摇头:“够知足了,我从前可没想过这样的日子。”
灵素又让他尝尝那块肉看,方伯丰一口咬去,只进了嘴里一抿,就都化了浆了,酥浓鲜香,瘦肉不柴肥肉不腻,端得好吃,连连点头。灵素看了暗乐。
两希里呼噜一通造,一人一海碗吃了个干净,连汤都没剩。
灵素还问方伯丰:“够不够?要不要再加点?”
方伯丰赶紧摆手:“足够了,足够了。这两块大肉,可真是杀馋,吃得过瘾。”
灵素笑道:“村里茶摊上的大娘同我说,‘会当家吃肉,不会当家吃粥’,这吃几顿肉下去,肚子里有了油水,不容易饿,反省了粮食。若是吃粥,肚子吃得嘭大,一转身上回茅房又饿了,不顶事。”
方伯丰笑道:“哪个不晓得吃肉好?这话是说若家里当家人会当家,家人就能吃上肉,若是不会当家的,就只能喝粥了。”
灵素道:“你同大娘说的不一样!”
方伯丰道:“各是各的理!”
第二日一早,两人先去喜果铺子取了乔迁喜果来,挨家挨户地分过去。那喜果铺子的老板还特地给了他俩一个褡裢样对开的面口袋,拢共二十五份,都放在里头了,又付了余下的钱。
两人去分东西时,才知道这口袋的讲究了。他们搬屋乔迁了,给邻舍分喜果,这个叫“散喜”,邻舍们拿了喜果也不能白拿的,又各自从自家米缸面缸里量一升米面豆子出来回赠散喜之人,称为“积福”。
人家一开门,见是送乔迁喜果的,就知道是新邻居了,自然不免要打听两句。听说方伯丰是新进廪生,多半都有赞赏之意,又听灵素提及不通此间世务等话,更是热心肠只让灵素有不懂的直来问便可。
也有异数,后街上的一家,出来一年轻媳妇,见他两个送喜果来的,便一通打听,连房子多少钱买的,里头带了什么家伙什都要问,灵素傻憨,还是方伯丰三两句带了过去。那媳妇子又低头看手里的裹包,又问:“是后街上喜果铺子的吧?我同你们说,这些铺子店都黑着呢!你说说,这面才多少钱一斤?这糖多少钱一斤?他们给整吧整吧就敢要几倍的钱来!还有这种箬壳,不也就是个烧火的料?!嗐,都是白瞎钱!没少问你们要钱吧?!啧,你们小地方刚来的,都不晓得,就吃这种暗亏!”
这一开始,就从那街头卖炭的数落到中间卖肉的,再到一路卖点心果子糖的,总之没一个好人就是了。
方伯丰得空道:“您请了,我们还往别的邻舍家去,一会儿还有事,可不敢耽搁,请了请了。”说了就拉了灵素往边上一家敲门去了。
那媳妇这才撇撇嘴,拎了东西回去。什么积福不积福的却是一句没提了。
一圈下来,东西拎进院子,方伯丰连门都来不及进,就对灵素道:“我得去河道调度那里了,再晚恐怕误事。”
灵素赶紧道:“我一会儿要去咱们地上,给你在灶上留饭啊!”
方伯丰有心劝她两句,料想她也不肯。加上昨日也没见着他们百杂行的上工通知,她乐意折腾也只由她去吧,便点点头道:“好,你自己也别误了餐饭!”说完匆匆去了。
灵素便把剩余的几包喜果,连着换回来的两袋杂豆米面先拿进屋里。面单在一口袋,米让她趁机收到灵境里了。这会儿都分别倒进米缸和面缸里。杂粮倒在一旁的小瓮中,有空再说。
又往锅底添上小半锅的水,在底下引了火,烧起一段柴来。然后从灵境中取出昨日做好的米饭连着肉和菜分碗扣了,放在蒸架上,盖上锅盖。等那段柴燃尽,锅里灶下的余温足可保方伯丰午间归家时能吃上热饭。
料理完这些,这才赶紧把斗篷靴子拿出来穿上,一阵风似的往自家山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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