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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仙会上有专门领衣裳料子的棚子, 里头都是按着大概的号子裁好的衣料, 并若干熟棉, 够一身棉袄棉裤的。年年都有, 许多做善事的或者捐钱或者捐衣料棉花, 都归在里头帮扶贫者。

今年织绒行直接拉了三船乱絮绵过去, 还留了几个人帮着拾掇。有管事的便笑道:“咱们县里真是越来越了不得, 这都捐上丝绵了。”

毛哥他们去的时候,也过去看了一回,果子看了便道:“从前府城里怎么没有这样的呢?”他们小时候挨了不少冻, 若是那时候有这样地方就好了。

不过毛哥几个并没有过去领,良子叫他去,毛哥道:“我们都有过冬的衣裳了, 那些叫真的缺着的人领了才好。”他想着这虽是做善事, 众人拾柴火焰高,可毕竟是有数的。自家几个如今的衣裳已经足够过冬了, 白领它做什么。

有他这样的, 也有另外路子的。

听说有个外乡人, 三天换了三个棚子排, 前后领了四五套衣裳, 后来一个管事的实在忍不住了,问他道:“大兄弟, 你家里到底多少人口?若是他们自己不便来,只留下地脚尺寸, 这里完事了我们还会按着名录挨家挨户送去的。也省得你这一趟趟的跑了。”

这位才晓得原来自己的所为都一早落在旁人眼睛里了, 先还当自己机灵,钻了这地方的空子捡了大便宜呢。

虽是红着脸走了,不过几身料子却是实实在在的,转身往后头不知情的人群中一钻,还跟没事人一样。

这头就有人不乐意了:“就这样的人,活该冻死的,帮他们做什么!”

管事的笑叹:“一码归一码,这个人不好,不是所有的人都不对,说不上‘他们’二字。许多人家都是一年忙到头的,实在是时运不济,该帮还得帮。”

另一个道:“真是不明白了,就为了这么点好处,连脸都不要了,图什么!”

生气的那个鼻子里哼一声道:“这样的人晓得什么脸不脸的?好处比什么都要紧。只要有东西有钱能到手,什么事儿干不出来?天生的龟奴王八料子!”

管事的叹道:“作孽,作孽。得了几身衣裳,叫人这么骂。”

那生气的也笑了,又道:“不骂不成!这样的事情不敞开了骂,只怕往后还有人跟着学呢!”

一时有点头的有摇头的,一边上手裁料子分棉花,一边各自理论着。不过不管他们觉着这么着是对还是不对,这世上总是少不了这样的人的。

官租坊里就刚出了一起。

这官租坊里都是租的床,净房都是几处合用一间的。到了秋冬天,午后又有专门的大锅烧水,花两三文钱买一大桶,足够畅快洗个澡的。

坊里住的许多码头上找生活的人,一年到头只要上工就没有不流汗的。幸好有这么个大水公灶,比寻常人家自己烧水还便当。

男女有别,洗浴的屋子也有两间。这日下晌太阳正暖和时候,就有人端着盆子带了衣裳去净房要热水洗澡。

不知怎么的忽然吵闹起来,没一会儿,两个大娘把一个精瘦汉子反扭了胳膊押到前头管坊务那里,骂道:“这臭不要脸的在净房后墙的气窗上往里头瞧!快把他绑了石头沉河里去!”

那汉子被抓住动弹不得,嘴里还嚷嚷:“我什么也没瞧见!你们他娘的冤枉我!”

说话的大娘朝着他浓浓啐了一口,破口大骂:“小杂种!方才还是叫我们撤了垫脚凳,没法子摔下来才叫我们摁住的!先前就有几回,只是叫你给跑了!今儿还说没看,方才跟吊死鬼似的挂墙上的又是哪个?!有爹生没娘教的东西,下作行子,还敢抵赖!一会儿叫这些媳妇们的男人回来看看,今儿就看你怎么死!”

那汉子赶紧求坊务的几个管事:“大爷,大叔!我真没看啊!我、我就是……我是听人说那个什么……我就、我真没看着什么啊!大爷!救救我,放了我吧,求你们了……”

管事们先叫他们都别吵了,再一细问。

这位还真没什么可抵赖的。因是净房,离别的屋子都远着些,边上就是河,房子后头就是树。这位不知道怎么起的念头,偷偷弄了张破凳,又垫了几块石头,扒着净房后墙就上去了。

这净房只有前头一个门,进里面就是一套间,外头是洗脸的地方,里头才是洗浴所在。这浴房的后墙上最高的地方,开着一排气窗,为着通风换气使的。

被人发现的时候,他正扒在气窗那边,等回头,底下连凳子带石头都叫人给踹掉了。他还不肯下来,是被人拿竹竿捅下来的。一跤跌地上,刚好被几个身强力壮的大娘给摁住了。吃了几拳几脚,才被拎到了这里。

管事的问他:“你说你是听人说的,听人说的什么?”

这位也不禁吓,三两句把另外俩小子给招出来了。管事的这边叫人去寻了人来对质,另一边又直接遣人去衙门了。

结果三个人当天就被带走了,打了一顿板子赶出来,官租坊也别想住了,他们的那点家当也早叫人给扔出了房,没人愿意同这样的人一处住。坊务那里倒是把他们的租钱照规矩退了他们,只是这点钱如今想要在德源城里寻地方住可就难了。

何况天越来越冷,棚户林那边因为说库房不够用,正准备拆掉撸平了开春盖房子,他们就算想凑合,也没放给他们凑合。

毛哥几个是过了几日才听说这件事的。

良子目瞪口呆:“这家伙,要是在我们村里,准定被一顿打死了,哪里还能由着他们走!”一会儿又道,“这都是怎么想的。要是洗澡是是他娘他妹他媳妇闺女呢?嗯,幸好赶跑了!”

之后每每果子要去洗浴,毛哥都默不作声地拿根竹竿去后头树下对着水面一待,瞧着好像在钓鱼。只有良子知道他手里那根钓竿是中间能拆开的,一拉开就是一根“齐眉短棍”,配上这整天扛活儿练出来的手劲儿,要真有不开眼的叫他们兄弟撞上了,那绝对抽个半死。

等这场风波过去,眼看着也快进腊月了。

这日忽然一群人拉着车来了官租坊,又跟坊务那边要起住家的名册来。

细问了却是码头上的商行和力气坊的东家们一起凑了银钱,来给官租坊里头的人送年货来了。官租坊里住的人,七八成都在这附近找的生活。男人一多半在码头上扛活儿,女人也不少在这里做打扫收拾的零碎活计。

遇仙会的时候去领东西的人都要问一句住地,许多外乡人觉着那不是自己该得的东西,怕去领时挨话就都没去。这边码头的买卖人一商议,这边多半都是给自家做活儿的,那就这边的人凑一凑给帮补一把。

毕竟但凡家里有力的,也早往城里头租房买房去了,也好一家团圆。这里都是女人们合住一个屋,男人们合住一个屋的。都是四五个人的屋子,能刚好自家人凑齐一间房的是少数。更何况还有些小孩儿都没租床位,晚上就跟爹或者娘挤一床睡了。

坊务名册上都是齐全的人数,不管租没租床位,要在里头住的都得登记。这边拿了名册,就开始摆开阵势分东西。大人小孩都是一人一身厚袄子的料子,并一双鞋料,大人另有一人一包米一包炭,这个小娃儿们就没有了。

但看一份的东西或者不多,可这是满租坊人人都有的,归总了也挺不少了。

许多人还在做活儿,屋里都没人的。就按着房间号一摞摞归扎好了都存在了坊务处,等下晌回来再来领。

良子同毛哥一回来,见到床头又堆着些衣裳料子,便问起来,果子便道:“我们从书楼回来的时候,门口的爷爷给的。说是今天有人送来的,这里住着的人人都有。大人有衣裳鞋、还有米和炭,小孩子有衣裳和鞋。”

良子就笑道:“瞧瞧,那天让你们领还不领,这下人家直接给送家来了!”

第二天才知道原来是码头上的买卖人特意送去的,毛哥忍不住又生感慨。

可事情还没完。

过了两日,衙门里官行又往官租坊送东西去了。官行来的主管说了,这官租坊里住的多半都不是德源县本地人,不过一直以来都在德源县里头做活儿,大家生活不易,衙门年底过来看看,也表表对他们给县里做大半年生活的谢意。给的东西是被胎和炭,都是为着防寒取暖用的。

被胎分三等,两斤的、三斤的和五斤的。十岁以下小孩儿都是一人一床两斤的,十五岁以下的三斤的,大人们都是五斤的。眼看着都是新棉花做的棉胎,这官租坊里住着这许多人,光这一起得多少棉花,多少银钱?

毛哥觉着这德源县的衙门也好、买卖人也好,到了年底大概是要把这一年挣的一半钱撒出去才高兴了。

良子想的却跟别人不一样,他嘬着牙花子道:“等我算算啊。这就是一身衣裳一双鞋,两包炭,一包米,还有一床新被子!瞧瞧,基本上就算从前什么也置办不起,这下也很能过冬了,自己只要能混上个饱肚就成了!”

又看看毛哥,那句“日子不是挺好过么”就没敢说出口。

拐了个弯子替别人叹上了:“你说那几个扒窗户的下作胚子,这会儿还不晓得在哪里受冻呢!就那么一下子,瞧瞧,这些东西就都同他们没干系了。好好的日子,过不上了!啧啧,油脂蒙了心,做那等下作事去,可不是倒霉催的么!”

他不知道,那三个被赶了出去的“下作胚”,刚凑了钱在城里租了一间屋子住,也正说起当日的事情,打头那个还赌咒发誓地骂:“他娘的!那里头水汽腾腾,白茫茫一片,老子真是啥也没看着啊!白捱那帮老娘们一顿胖揍!他娘的!”

另一个也跟着骂:“真他娘的冤枉!我那回也没瞧见什么,好好的被打这一顿板子,真是冤枉鬼叫的事儿!”

这世上要有鬼,听了这话才觉着自己真是“冤枉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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