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坊市是初五就开始忙着迎财神了, 官学堂却得比着衙门来, 得衙门十八开办公务之后, 才轮到他们。
所以果子这阵子不上课的时候, 多半都同杏妮儿在一起, 帮着她烘鱼干打下手。等到学堂一开, 俩人又接着上学去了。果然这回分了高低班, 可以自选,她两个也不用商议,就都去了高班。高班上课时候用的文例更长, 别的一时也没觉出什么差别来。
这时候书楼也跟着开了,于是果子同小毛弟又开始半天上课,半天抄书的日子。如今这书也分了三六九等了, 容易的一个价儿, 难的一个价儿。他两个把可抄的难本拿来瞧了一回,还还回去了, 接着抄容易的。
那难本上头实在太多字不认识了, 且书也挺老厚的, 其中就有几本律令。抄书不是一个字一个字抄过去的, 都是扫一眼看一句记在心里, 闷头写去。这个可好,看一眼, 看两眼,那句话还一时记不真呢, 还怎么抄!
不过这天回去, 晚上毛哥还跟着良子读书去了,果子则拿了当初自己领的那本律令细细翻看。
小毛弟看了就问:“姐,你明儿还打算抄那个难的?”
果子点了点头。
小毛弟就嘬牙花子:“啧,可那个真是……那话听着都不晓得什么意思……还怎么抄啊!更别说里头还好些个字不认得的,真要抄这个,估计比咱们之前最开始的时候还慢呢!”
果子想了想道:“后来咱们不是也快了么。我就想,这个要是练练,没准也能快起来的。”
小毛弟不说话了,一会儿也凑他姐身边一块儿看。
去年年底官学堂和书楼里都闹得挺热闹。什么考试列名次嘉奖等话,在一些正经读书人看来,就跟闹笑话似的,可也有专认这个实惠的。细算算,读书管一顿饭,抄书能拿钱,抄书抄好了抄多了还有奖励,年底考试又有奖励。这里外里一算,好的一年也能拿七八、十几两银子了!至于说考不过别人、抄书抄不了那么多的怎么说,那就没人算了。
夫人知道了今年往官学堂里读书去的人暴增,便给知县大人道喜:“可算叫你盼着了!”
知县大人却苦笑着摇头:“撒大网罢了,还不定有没有鱼呢!”
夫人不解:“早先不是盼着多些人来读书?这下可算多了许多,怎么又不乐意了?!”
知县大人道:“最初那时候就是给读不起书人的人铺条路,能来的,那是晓得读书的要紧的;能坚持读下去的,那是真想上进的。世上学东西的法门千千万,要紧是你得有那个心。不说别的,只说你家我家,就不说顶好,家学也很不错了吧?效果又如何?没办法,多少人都是因为心里惧怕那个家法,才不得不来。
“我这里也是一步险棋,晓得他们就盯着这些瞧呢,嫌弃没有眼前的好处,就下个钩子去他们眼前晃荡。这咬钩是咬钩了,可我这心里清楚,他们原咬的是那个‘饵’来的。说白了,他们就是冲这点好处来的。
“这人呐,心里若不是装的这个事情本身,而是把这个事情当个得利的工具,那就难免要行些偷奸耍滑的手段了。这同做官是一个道理。做官不想想这官到底该做什么,做出什么来;一心只想着做给上头看,做给文报看,自然就得下力气专在上头一眼瞧得见上的东西下功夫了。什么财税啦,政绩啦,要紧是字面好看,至于治下实情如何,那就管不上了。
“一样的,到时候这学堂里只怕也少不了挂羊头卖狗肉的读书郎……”
夫人皱着眉头道:“这个……应该不至于吧。这学堂里都是教读书认字的,要作别的,干嘛还来学堂里?”
知县大人缓缓摇头:“上行下效,家里爹娘长辈的意思就是叫他们为了能有好处去读书的,他们自然也学会了这个想事儿的路子……要不然说孩子难教呢?大人嘴上说什么他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了,他们专看大人自己的行事。家里长辈干完活儿忙着吃酒吹牛找乐子去了,回来一瞪眼睛要娃儿们用心读书、勤奋不懈,这……谁听你的啊?!”
却是不幸被知县大人言中了……
这回进学堂,不少孩子就是被自家爹娘逼着来的。说的话也还是那几句,——你瞧瞧后街上谁谁谁,光抄书得了多少多少银钱,后来又得了官府的奖赏,那是多大的荣光?!
这些孩子之前大多是在街上当跑腿的,这下忽然被关到了一个屋子里,一坐就是大半天,还不许说话不许乱动的,他们哪里受得住?!
有几个实在不服管的,闹得太厉害,当天就被劝走了。
结果第二天就有爹娘带着来,当面喝骂孩子,要给管事的赔罪。管事的无奈,只好把学里的规矩再三说了,又劝道:“我们只管些琐碎事情,这里也没有长久的先生,来给上课的都是衙门里的官爷们,他们只管上课,并没有寻常书塾里拉着拽着要孩子读书的。所以这个就得看你们家里了。还一个,娃儿若果然实在不喜欢读书,世上也不止这么一条道,也不必太过相强。”
几个当爹娘的都直声应着,又回脸怒喝自家孩子,管事的只好说一句“暂且看看”,把几个放进去了。
消息传去,一会儿又有几个前一日赶出去的娃儿也垂头丧气来了,虽没有爹娘陪着,管事的又给讲一遍学里上课的规矩,见他们应了,便也放了进去。
第二日把事情报去了县学,县学里的两个主管就叹:“连考上了廪生的,都不免贪贪塌塌,明明要看的书不看,要作的文不写,只等着科考典试来的时候,把脖子往绳圈里一搁,就看天命了!何况这么点子娃儿们?叫我们管,我们哪有那个本事!”
另一个也笑道:“说起来这世上是读书的材料的人,千百个人里头能出一个?就跟匠作行似的。天下多少匠作行,顶尖的大师傅有几个?咱们县里多少掌勺的,能上珍味会的又只几个?嗐!哪里就指着他们读书成神仙了!不过多认识两个字,往后多条路罢了。”
说着话,把这事情整理整理往一边的本子上一记,只等一旬半月给上官报一回了事。
倒是方伯丰晓得了这事,还特地在自己上课的时候,挤了点功夫出来,把大师兄上回说的道理给细细讲了一遍。可这些话,大人们能想明白的都不多,何况刚坐上板凳的孩子们!
晚上回来说起这话,灵素问:“怎么样?他们都能听得明白不能?”
方伯丰笑叹着摇摇头:“我如今有些相信小时候神庙里神侍说的‘宿慧’来了。一样的话说了,一样的课教着,有的娃儿就能听进心里去,有的娃儿只充耳不闻。不过我晓得了这样的情形,又恰巧听过这样的道理,说给他们,是我自觉该做的事。可他们能听懂领会多少,又能把多少用到自己日常行事里头,我却无能为力了。”
灵素就道:“要是能把人的念头都给改改就好了。都晓得该学,晓得该怎么学,那多省心!”
方伯丰大笑起来:“若照你说的,这世上只有一个样儿是对的是该做的,人人都改成这样的心念,那不是人人都一样了么?除了脸色身形,估计连衣裳打扮都一样了。说一样的话儿,做一样的事儿,这……这哪里还叫人世间呢?!百姓百姓百条心,就是各有各路,才是人啊!”
灵素听了也跟着笑,想想那样子是有些逗人,只是这改人心念的念头,她还抱着不肯放开。
笑够了又道:“那你不是也说了,这人就得学,那这‘学’不就是好的?活到老学到老不是?那就叫人人都知道该学,都爱学,不是很好?总比现在这样,上课的时候还偷摸干着别的的强!”
方伯丰想了会儿道:“话是这个话,只是这改心念怎么改,还不是得靠他们自己!你给出再多的主意,天天在他耳边念圣人书,他就算都能照着背出来,没放心里去,又有何用?所以才说这教课的难,因最要紧的那一步,先生有通天的本事也使不上劲儿,都得靠个人啊。”
灵素听了心里就转开了:“你不会,我会呀!”
她上回从湖儿灵识通梦的事情上摸出门道来了,看来这梦很可以当做她这神仙同人“显灵”的通道嘛。想起之前她在方伯丰身上也试过,后来方伯丰的“自觉”也是打梦里来的,可见果然就是这条路了。不过这东西挺费劲,自然不会用到教人读书这样的事情上去,她还有更大的事儿要忙呢!
仙事归仙事,凡事归凡事,她那里瞎琢磨着,这里方伯丰又同她商议起书楼里请先生的事情来。
他道:“湖儿上回说的主意是好,不过这找什么人出面相请呢?你出面的话,你同那些掌柜大师傅们也没怎么打过交道;我出面就更不成了,这就带上官府的意思了。若是请师父或者师兄出面……他们本来就是我们要请的‘先生’,引荐交好的人来就很不错了,主持局面却又不合适……”
这样世事的弯弯绕,哪里是灵素这样动不动就想改人心念的直肠子闹得明白的?!她只会跟着叹“是哦,也是哦”罢了。
最后却还是湖儿出的主意,他道:“我想……就请现在帮我做纸笔的管事爷爷吧?管事爷爷同很多行当的人都熟悉的。我之前给燕爷爷说我们这个打算,燕爷爷就说到时候叫管事爷爷帮我们忙。”
灵素不懂里头的道理,方伯丰却眼睛一亮道:“这倒很合适。明后日我同你一起去燕府拜托那位老先生吧!”
如此过了十几日,这天果子吃晚饭的时候特地告诉毛哥和良子:“书楼里今天贴了通知,说后日会请德明斋的老师傅来楼里给大家讲做点心的事情。哥,你们去不去听呀?”
毛哥就赶紧问什么时候,一听说是下晌,他便在那里琢磨。
良子就道:“怎么的?你一个做煤饼的,还想去听听人家怎么做麦饼的?”说完自己也乐起来。
毛哥却道:“我去!”又对良子道,“你也去吧?”
良子就摇头:“不去不去,烦不烦人呐!天天白天累死累活的,晚上还得去上课。要是后天下晌你要歇,索性我也歇半天,你去听课,我晒晒太阳睡会儿觉也好。这天气,要是弄个躺椅在天光下那么一躺,小风儿那么一吹……”
小毛弟接话:“小雨那么一下!”
……结果那天还真下雨,俩人就都去书楼里凑了回热闹。
德明斋可是在京城都有分店的点心铺,这回来的还是里头坐镇的老师傅,跟着来个两个徒弟都挽着大篮子来的,上头老师傅一边给他们讲什么是干面粉面油面,什么是炸蘸蜜、拌糖烘、和乳蒸,一边就给分对应的点心。
闹得良子直叹来着了,这一通吃下来,得省一顿晚饭。
讲完了课,老师傅还跟孩子们唠了半天闲篇儿,还问了几个孩子的姓名和家里住址。
灵素知道了就想起七娘说的话来,心说——这做买卖的人想事儿全一个路子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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