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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静附在他耳边道:“又不是不让哥哥出门,只是多带上一个我,听话。”

赵静说完,伸手轻轻一拍,等门外人声嘈杂地响了一阵,才施施然站起身,曳着链子走到门口,把下人们放在门槛外的托盘亲自端了过来。

金链另一头锁在赵静手腕上,乍眼看去,腕间仿佛缠着细细一道明光,赵判官看了两眼,怕得浑身僵硬,还是被赵静轻声哄着,硬把他搀扶起身,分开他两条腿,用湿帕子慢条斯理地擦净股间。

赵杀羞愧难言,深深低着头。赵静嘴角噙笑,抖开托盘上一件云锦长袍,为赵判官套上,松松系上衣结,柔声道:“不要着凉了。”

赵判官低头一看,只见衫子绣工繁复,色彩如霞,裁剪与他身形恰恰相合,除了下身赤裸,万般皆好,赵杀犹豫半天,还是忍不住道了一声谢。

赵静仍是盈盈含笑,立在床沿,同他说起府中大小琐事:“这些日子,可能要辛苦哥哥一些。先前府里有高人坐镇,如今换回阿静主事,障眼法不管用了,为了能接着当这个闲散王爷,有十几年间未上的供奉要缴,朝中诸事都要打点。”

赵杀倒是没想到这一点,忧心忡忡地附和起来:“是要好好打点。”

赵静低声续道:“家父家母原本有一处私库,库里金银已经被用得七七八八,如果哥哥答应,这部分私库就暂且封存,给我留个念想。”

赵判官自己就花了库中五百两黄金,作阮情赎身之用,闻言羞惭莫名,低声道:“自该如此。”

赵静脸上笑意未减,那张可爱脸庞上,因为多了一缕荣华之气,相貌也仿佛锦上添花,处处雍容闲雅,负着左手,微微倾下腰,把府中秘辛一句句说与赵杀听:“如今是丰年,田租虽多,王府几处私产却荒废了十余年,早已入不敷出,加上养私兵死士,都要用银两,我手头拮据得很,到了年后,便会好上一些。”

赵杀愣了半天,才想到要问:“为何同我说这些?”

赵静只道:“我手头闲钱不多,只能买上一匹云锦,替哥哥做了身上这件袍子,等到年后,我再寻些极好的料子,按着时令,替哥哥多裁几身衣服。”

赵杀听到此处,眼睛便多了些水气,叫他看人看物,都是雾气蒙蒙的一片。当真奇怪,他明明不好钟鸣鼎食,更不好华服美衫。

赵判官自己都说不清楚,只好装作毫不在意,红着眼眶笑问:“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些,只要随便裁两套布衣棉袍……”

赵静轻声道:“往后我们有几十年要厮守,理应要让哥哥知道,阿静会待你极好的。”

赵杀听到他句句不离往后,眼中愈发酸涩难忍。他过去手握泼天富贵,天天拿金银送人,还是第一回有人拿珠玉赠他,予他一身绫罗。

从来将心托明月,原来得月光回寄,清辉落了满身,竟是这般滋味。

第三十一章

赵判官此后数月,不是倚窗养膘,就是束紧长袍,叮叮当当拽着金链到院中闲逛,除去不能着裤、成日里披发曳屐之外,样样自在,难得过了一段逍遥日子。

赵静言出必践,手头稍有宽裕,就开始好吃好喝地供着他,席间万钱才下箸,杯中五酘未称醇,自己每有一分,必交给赵杀一分。

赵判官昔日做鬼的时候,每日只能领三钱饭票,去饭堂打两菜一汤,顿顿清汤寡水咸鸭蛋,怎及如今美酒佳肴管饱;至于薄命司、枉死司、痴情司、结怨司四大饭堂的手艺,更不如王府大厨炖得这般入口即化,叫人吮指回味。

一顿吃罢,午后小憩片刻,又有伶俐丫鬟捧来一壶冰镇梅酒、半斤卤牛肉,拿小刀片开,肉质深红,汁水横流。赵判官魂归地府时,前朝尚有屠牛禁令,如今禁令已开,赵判官对着满盘牛肉,每每吃得热泪盈眶。

如赵静这般体贴殷勤,即便是块顽石也要为之点头了,何况是赵判官这等威风赫赫名动地府的大情圣。每逢赵静手捧金银细软,低言浅笑,诉前世未尽的衷情,赵杀看着自家弟弟的目光都与原来不大相同,仿佛手背上夭夭黄色桃花印一开,他心里便有涓涓泉水涌出,暖暖春风拂过。

数月之后,赵判官睡前被人口对口哺了半壶酒,携着他翻云覆雨,榻上绳索与镣铐齐飞,药丸共膏脂一色,见他全无疼痛地落下泪来,那人却言笑晏晏,似乎交媾之事平添了几分乐趣。

赵杀半夜腹胀起夜,立在廊下顺道赏了赏月,忽然看见有疫鬼自西面而来,黑压压地散入城中,他怔了一怔,掐指一算,才想起今年又到了阳盛阴衰之年,地府要征满十万生魂,充盈地府,以正阴阳。

赵杀在人间已久,眼见疫鬼托生千家万户,一时如鲠在喉,背过身去不忍再看,长叹了许多声,才拿手挤出鲜血,慢慢在赵静屋外画下一道平安符。

血符刚刚画毕,赵判官就有些老眼昏花,忙使唤着不甚禁用的破皮囊,拽着叮当作响的细链溜回屋里,缩进赵静被中。

翌日清晨,城中四面俱是隐隐哭声,城中大小官兵来回奔波巡视,不说吃饭,几名将领竟是吃药的工夫也不曾有。再过数个时辰,连赵静这样的闲散王爷也被人寻上门来,托付许多公务,接连数日困在书房会客议事,直等到城中安抚巡视、布粥施药、收殓深埋都有了人手,才稍有喘息之机。

借着半日闲暇,赵静唤来轿夫,领着赵判官到城中一逛。

临动身时,赵静亲手解了两人锁链,替赵判官穿好绸裤,戴上麂皮手套,系好了遮面的帕子,一人戴一顶黑纱帏帽,两人手挽手地坐在轿中,软轿一颠一晃,行到金铺时,青丝华发都晃得缠在一块,解了半天才解开。

赵静握着赵杀的手,轻声叮嘱道:“哥哥乖乖坐着,等我片刻。”

赵杀无有不应,看着弟弟蒙上口帕,弯腰出轿,自己百无聊赖地坐在轿中,时间久了才撩开轿帘一看,只见得街道两侧生意萧条,零零落落几个行人也是以帕掩面,小步快走,唯有医馆药铺人流如龙,不少家眷来此求方取药。

赵判官正到处张望时,远远望见有一位白衫青年背着药篓走出药铺,身上福泽盖世,圣气缭绕,赵杀吓了一大跳,霎时间眼眶泛红,怕惹许大夫厌烦,忙挪到另一侧,紧闭双眼,牙齿发颤地念了一遍《阴符经》,待心境平复,才大着胆子重新撩开轿帘,却看见有铜甲覆面的玄衣武将领着骁骑打马而过,目光凉飕飕地落在他身上。

赵杀抖着手把车帘放下,坐回轿里,又等了好一会儿,赵静总算回来了。

他手里捧着一个雕花漆盒,把盒盖打开,里面放了十余个金玉指环。

赵判官一连瞥见两位旧人,此时仍有些回不过神来,强笑道:“阿静,这是做什么?”

赵静浅浅一笑,温声哄道:“哥哥喜欢哪一个?”

赵杀强打精神,一个个看过去,只觉个个雕工精美,难分轩轾,只好道:“都好,阿静……哥哥选不出来。”

赵静听得又是一笑,微微歪着头,想了片刻,而后执着赵判官的手,将这些指环一个个套在麂皮手套之外,把赵杀十根手指戴满了,翻来覆去地看了看,认真道:“好看。”

赵杀忍不住拨开赵静的帽檐黑纱,用手摸了摸他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那双眼睛清澈如水,并无病灶,赵判官看了又看,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赵静瞧得有趣,抿唇笑道:“哥哥以为我老眼昏花?”

赵杀哪里敢认,只得翻来覆去夸他一双慧眼明若秋水。

赵静听了这话,默默握着他的手,挨个把玩他指上金环,等软轿重新起轿,轿中来回颠簸,忽然轻声道:“不用脚镣,你也不会离开我吧。”

这句话无头无尾,叫赵判官久久回不过神来。

赵静并不肯看他,一句话说得既慢且轻:“方才没有人守着哥哥,你也没有逃。”

赵杀结巴反问道:“为何、要逃?”

赵静依旧目不斜视,握着赵杀的手又紧了一紧,哪怕隔着一重薄薄黑纱,也能窥见纱后明亮的眸光,人低声道:“我会当真的。”

赵判官愕然愣在原处,等了又等,才听见赵静续道:“如果不锁着哥哥,你也不会走……那往后就不用脚链了。”

他这一句话说得极其艰难,一个字一个字说罢,连额角都薄薄渗出一层凉汗。

赵杀却听得噤若寒蝉,不知为何眼皮直跳。

待两人回了王府,赵静打来滚烫热水,替彼此擦净双手,当真没有再替赵判官戴上脚环。

赵杀知道他心中忐忑难安,几乎要一时心软,想自己把金环戴上,叫自家弟弟好过一些,但不过片刻,就有门童跑过来,奉上急信,请他连夜出门,去府衙议事。

赵判官眼见赵静把纱帽戴上,一个人走出屋去,心中不安更盛。

他在屋中到处晃了晃,把麂皮手套脱下,十来个指环贴肉戴在手指上,又找了足金手铐,自己动手把一只手铐在床头,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他并不值得半点信任。

他为人负心薄幸,欠着二十斤情债,午夜梦回时,仍会梦见别的美人。

赵判官这样懊恼了许久,人枕在榻上,熬到半夜,好不容易有了睡意,突然听见窗外风声大作,昏黄烛火把一个人影隐隐绰绰映在窗楹,长发披散,腰身一握。

赵杀一下子睡意全消,惊魂不定地看了半天,那人影仍伫在那里。

赵杀不由得脸色煞白,想要起身把门闩拴牢,锁链绷紧时,才想起自己手腕被铐。而此时此刻,那人影总算动了,走到门前,轻轻一推门,门板就脱落下来,砸起不少土灰。

赵判官眼睁睁看着那位黑衣人踩着门板进了屋,颤声问:“不知司徒将军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那人垂着长睫,面色沉静,似睡似醒。

赵杀强忍惊惧,沉下脸来,祭出一身官威:“夜闯民宅,非奸即盗,你好大的胆子!”

那人目光凉薄地扫过赵杀带着镣铐的手,上前轻轻一扯,那锁链就断在床头,不由分说地把赵杀横抱起来。

赵判官手臂垂落,这才看见手背上久违的那朵黑色桃花印,人总算想起一件事来,如今是多事之秋,大小官兵轻则无暇吃饭,重则没空服药……

只是明白是一回事,为了谁飘忽不安的眸光,据理力争又是另一回事。暖室之中,一时俱是赵判官颠来倒去的哀求之声:“司徒将军,本王一诺千金,当真、当真答应过他的……”

“本王求你,真不能走,唯独这一日……阿静、阿静会伤心的。”

司徒靖明恍若未闻,将他随意扛在肩上,低声说了一句梦语:“别怕,我来救你了。”

赵判官六神无主之际,依然被他这声梦话吓了一大跳,有片刻工夫,还以为司徒靖明无比清醒,那句话是已酝酿良久,甚至含着几分温柔。

直到司徒将军扛着他在王府后院横冲直撞,踏过药圃,拨开芍药,回望来路,尽是蜉蝣扑起、大树倾倒,赵杀这才明白过来,这人仍在夜游,而天亮时仍会醒来。

可这一回,司徒将军的夜游症仿佛压抑多时,症状更是凶猛,人似有神识,一面扛着他,一面还长睫微颤,时不时朝赵判官说几句含糊梦语,只是夜间寒风急,枯叶卷,赵杀心绪晃荡,嘶声呼救,他那几声梦语愈发难以听清。

赵判官好不容易盼到有仆人从梦中惊醒,提着灯笼赶到院中,司徒靖明已走到角门,用眼睛挨个打量马厩良驹,赵杀于百忙之中抽空劝道:“胡闹!这都是刘司事一掷千金从大宛买来的,你……你又不缺马。”

司徒靖哪里会听人劝告,临风而立,不过片刻工夫,就相中了马厩中最为神俊的一匹,抓紧马缰,踩倒木栅,把数百斤一匹良驹单手拽到面前。

赵判官被人扛在肩上,还不知道有此变故,看见远处微红灯影越来越近,心中大喜,刚要呼救,眼前就天旋地转,被人仰放在马背上,须臾之后,司徒靖明也翻身上马,一夹马腹,箭一般地撞破角门,往城中去也。

赵杀一惊过后,不免动了几分真火,压低了声音怒斥道:“我又不是不还你!为何非要、非要选在这一天?又不是不肯还你!”

司徒靖明俯身看着他,眼中明明映着满天星子,一片流光,却又蒙昧懵懂,对他的惊怒伤心一无所知。

赵判官之前连番痛骂,都不曾面对面地看着这张脸,如今猛一抬头,看见几丝青丝粘在司徒靖明唇边,那相貌笔墨难描,似水月镜花,人哪里还训得下去,声音由暴怒转为茫然,几不可闻道:“你又不记得我,就算还了,你也不记得……”

司徒靖明一手勒缰,一手去顺赵杀的乱发。赵判官三次托生人间,皮囊一世不如一世,马背稍一颠簸,人便恶心欲呕,但被那冰凉手指轻轻一触,鼻下嗅见隐隐冷香,晕马之症居然大有起色。

他侧身望去,只见家家门户紧锁,城中只剩下一轮月色,满地银霜,行到城门,才多了一队禁卫巡视。赵判官猛一抖索,嘶声喊道:“来人!快来人啊!”

为首的一名武将听见喊声,从城楼上望了过来,而司徒靖明不过微微抬头,露出形状极美的凤目,那将领就怕得退了半步,高声下令:“快给司徒大人开门!还愣着做什么!”

赵判官看得瞠目结舌,求救之声顿时弱了几分:“救、救救本官……”

说话之间,一干禁卫已经跑动起来,冒着宵禁把木栅栏搬开,推开城门,放司徒靖明御马而去,跃入荒郊旷野。

赵杀这时才回过神,脸色阴晴不定,失控之下,竟摆出要在马背之上,同司徒靖明交手的架势:“你这狂徒,目无法纪!”

司徒将军歪头看了一眼,随意伸出手来,赵杀全力施为的那记老拳就软绵绵落在他掌心之中。

五指稍稍用力,赵判官就哀声唤痛。

轻轻一抖,十余个金玉指环就掉在地上,莹莹生光地坠在繁花露草之间。

被那人把拳头掰开,同他十指交握,赵判官就脸色通红。

司徒靖明眸光深了些许,把缰绳随手丢开,信马由缰地驰骋于荒野,空闲的那只手落在赵杀襟前。

赵判官一面记挂着遗落的指环,想着何时溜回此地,挨个拾起;一面庆幸还剩最后一个黄玉扳指,摇摇晃晃地卡在指节上。直等到司徒将军手上用了几分力气,布帛从中裂开,赵杀才惊觉那只手放得不是地方,说话骤然结巴起来:“将、将军不会是想在这里……将军听我一言,此事万万不可!一则有伤风化,二则无益德行,三则马、马震——”

司徒将军听着这争辩之声,轻轻一扯,叫赵杀胸膛裸露。

赵判官万分羞恼,刚拿手挡了一挡,下裤又被人扯去,刚要晓之以理,忽听司徒靖明说了一句梦语:“是我……你不记得我了?”

赵杀不由一怔,心中暗恼,明明是这人不记得他,说起梦话来却要颠倒黑白。

就在他胸闷气短之时,陡然想起一事,近年断断续续做过许多离奇怪梦,唯独没有梦见过这人。

好生奇怪,明明将这人的许多话本诵得倒背如流,因这人的无双容貌而骨软魂销,岁岁年年,非分之想有增无减……为何唯独没有梦见过他?

赵判官这样呆了一呆,再回神时,司徒靖明已经俯身下来,似乎想落下一吻。

赵杀看着那人越来越近,鲜润薄唇仅隔咫尺,竟是浑身绷紧,额角渗出不少热汗,从侧脸流到颈项,哪里还有衣不蔽体,受着四面八方飒飒寒风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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