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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秋色神色一狠,右手按上了冰凉的剑柄。

但是他错了。

从迂曲的小道上走来的人,穿着一身淡金色绣上黄色鱼纹牡丹的单衣,腰间没有悬剑,却是悬着一对琥珀鸳鸯珮。

他的长袍几乎不沾地,在夜晚的凉风里轻轻的飘起来,身法不如萧珩那样子得如鬼似魅,却也有他的独到之处,几个闪动,就到了五里亭之外。

几尺外的江水,滔滔不绝,给寂静的夜晚增添了些许惨惻。

柳秋色坐得四平八稳,举手斟酒,琥珀般的酒液落成一条弧线,注入他放在桌上的两个白瓷三鼎杯。

「燕王爷。」

柳秋色声音清清淡淡,融化在寒凉的风里。

他不躲不闪,无比冷静的看着一步一步接近的燕王,心跟手里的酒一样,都冷了。

「南江五里亭,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地方,怎好曲尊王爷大驾?」

口中说得四平八稳,秀丽的眉眼却是一片灰冷。

九月初八,南江五里亭,戌时三刻,不见不散。

等了这么久,人是来了,只是来的人,不是萧珩。

「柳二公子王室血脉,千金贵体,又怎好在这个地方耽上个三更半夜?」

燕王皮笑肉不笑,口中说话,皮里阳秋,一句话说完,人已进到了亭内。

「本王知道你等的人不是本王,是玄仙教主;本王也知道你这酒呢,不是给本王备下的,而是给玄仙教主备的。」

说到这里,手一伸拿走了桌上离柳秋色较远的一杯酒,仰头喝下,也不管那酒里有毒没有。

柳秋色看了表面上还是冷冰冰一副高傲脸孔,心却一片空洞洞的冰冷。

连燕王……连这个他最憎恨最厌恶的人都知道他没可能在酒里下毒,真的阴了萧珩的性命,萧珩却为何看不透想不开,到得子时,仍是音讯全无?

本来也有想过萧珩可能不来赴约,但没有想过,萧珩真的不来,自己的心里却会那么凉,那么痛。

「王爷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等谁?」

「手下虽然办事不力,打不进玄仙教的天微堂里,但毕竟做个周边的小打杂,还是得心应手。我的探子报告给我,他听天微堂眾讨论,你约了玄仙教主,九月初八,南江五里亭,戌时三刻,不见不散……嘿嘿,嘿嘿。」

声音里大有嘲弄讽刺,火上浇油的意味,就是在人伤口上洒盐。

柳秋色偏开了眼神,不想让燕王看清自己眼里的思绪。

「既然我约的是玄仙教主,王爷又何必来凑这个热闹?」

「玄仙教主不来,难道让你等一个晚上?玄仙教主捨得,本王捨不得。」

每一句话,都语带机锋,一字一句,狠狠的扎在柳秋色心口上。

「所以,本王亲自来这里,邀请柳二公子回燕王府一叙。」

「哼,进了燕王府,还出得来么?」

柳秋色冷冷讥嘲。

若是太后围了奉剑门,燕王就不能再拿奉剑门开刀,也就不构成对柳秋色的威胁。而柳秋色反正早就置生死于度外,再加上萧珩这一个失约,心灰意懒,万念俱灰,什么也不怕了,硬碰硬碰个玉石俱焚,那才是得其所哉。

死后有灵,也好看看萧珩那负心薄倖的魔头愿不愿意在他血里洒上几滴眼泪。

「柳二公子只要一切讲理,愿意听从本王的吩咐,那自然是出得来的。」

燕王慢悠悠地说道。

「但本王丑话说在前头,若是柳二公子不听从本王的吩咐,那后果就请柳二公子多多担待了。」

「哼,你当我柳秋色怕你来着?」

柳秋色眉一竖,指一弹,长剑刷然出鞘,牢牢握在手中。

强悍的内力鼓胀起紫色袍袖,三尺青锋冷冷闪现凌厉的光芒。

不管了。

就算今天要死在这里。

想到这里,反而有种痛快的感觉。

又有种苍凉的悲愴。

萧珩会不会愿意为他掉一滴眼泪?

萧珩会不会愿意……

燕王手指一弹,四周埋伏好的燕王府亲兵纷纷现身,王府亲兵有多少人?多则数千,少则数百,很不幸,燕王爷刚好是最高等级的亲王,手下亲兵,大约有七千人左右,其中一千被燕王带了来,只为了擒伏柳秋色一人。

陷入这样声势浩大的包围里面,悬殊的人数差距,让柳秋色回想起了不久前,五峰坡正派围剿他一人的情形。

那时候有萧珩为他……

想及这里,心中大动,寒玉心经本来忌讳行功不专,何况柳秋色根本受损,功力不够深厚,这一个走神,体内经脉大乱,差点走火入魔。

燕王距离他近,看得清楚他脸上神色,只见他脸色瞬间转青,过不多时又恢復成如雪一般的白色,知道是走火的前兆,当下退了几步,交代王府亲兵的领头几句话,便一路退到亲兵的护卫后头,当然不自己打头阵当砲灰。

一千人的亲兵抓伏一个人,砲灰是很足够的。大概打头阵的垫垫柳秋色那把剑,后头还有几百个人可以制伏力气放尽的柳秋色。

燕王心情大好。

虽然知道政治上的危机风雨欲来,他还是心情大好。好得不能再好,好得他都想大笑一场。

只要抓了柳秋色,上京那边找不到人证,谁也不能落实他这个欺君罔上的罪名。要说搜燕王府吧,谁有那个胆子?谁敢往他燕王府探上一根两根指头?没有。满上京没有人敢搜他燕王府。

再来,柳秋色跟萧珩弄在了一起,他燕王满腹怒火没处发,这下抓回了柳秋色,第一可以好好让他搞清楚,背叛的下场是怎样的炼狱;第二还可以从柳秋色口中逼出萧珩的下落、玄仙教总坛的机关、萧珩真实的身分,有了这些,还怕他燕王拿萧珩无可如何?

燕王的主意打得妙,打得好,打得呱呱叫。

柳秋色没有心思去揣摩燕王的主意。

如果有,他可能会一提剑就往自己脖子抹,乾脆省事,死无对证。

但是他没有。

九月初八,南江五里亭,戌时三刻,不见不散。

那么不来见,就是要散了。

萧珩没来,温酒已冷,他的心也像泡在冰凉的酒里,泡得冷了,却泡不醉。

剑色如雪划了开来,紫衣翻飞,平日里清冷高傲的眼瞳里面,是愴然的悲愤。

体内真气横溢,他也没有心思去导引真气怎么流怎么收怎么放了,让一切真气在奇经八脉当中横衝直撞,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

胸口痛得很,一股乱流的真气衝过檀中大穴,生生逼着他吐出一口鲜血。

但没有影响到他的剑法。

彷彿感觉不到真气走火,柳秋色的剑法还是招招取人性命,而且比起以前,更凌厉,更兇狠,也更致命。

算他错放了真心,算他错置了情义,算他柳秋色瞎了眼,看错了萧珩。

长笑一声,笑中却是无比的凄凉,柳秋色一招之间,电闪取走三名亲兵的性命,凛冽的脸孔却是惨惻,彷彿连脸上最细小的肌肉,都承受着无比的痛苦。

一朵血花溅在他白色的里衣领口上。

走火入魔的真气,在各处要穴里鼓盪,全身都疼痛不堪,但他只有把真气更催上极处,让那痛更痛,让那伤更伤。

好像那样,就可以掩盖过心里面抽搐的疼痛。

凄凉的长笑在寂寞的夜色里,在刀光剑影当中回盪,远远的南江对岸,寂寥的鐘声又传了过来。

寒鸦惊飞。

萧珩来到南江五里亭的时候,正是丑时二刻。

黑色的杨柳在秋风里招展,江水翻滚着滔滔的声浪,五里亭上,冷酒一壶,瓷杯一对,五里亭下,满地鲜血。

晚了。

本来是不打算要来的,倘若要来,估计以薇子其为首的天微堂眾一定有话要说,但他一夜没睡,看着更漏一分一秒一时一刻地这样过去,捱到子时三刻,终于衣一披剑一提,无声无息地出了总坛,赶来赴约。

柳秋色要害他也好,不害他也好,这一个约会,他总是要来的,就算只是见见柳秋色,就算可能把自己的心,伤得更重。

没想来到这里,见到的居然是这么一个肃杀的景象。

动手的人好阴险,地上只剩下满滩血跡,连一具尸首都没有见到,更别提从尸首判断究竟是谁有这个天大的胆子动手。

柳秋色是死是活?

萧珩只觉得,寒凉的秋风浸到他的心里,浸得浑身凉透,浸得冰凉透顶。

晚了。

不该晚的。

不管怎样,不该晚的。

萧珩没有浪费时间自责,常年训练养成的反射性冷静,让他机械式的从怀中掏出玄仙教主的烟花,放上漆黑的天空。

砰。

云朵上方传来烟花爆开的声音,在萧珩心中轻轻的戳刺了一下。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没有呼吸,没有表情,只是站在原地,好像化成了石雕。

不知道过了多久,薇子其为首的天微堂眾,先后来到了这里。

「教主还是来了啊?不是属下在说──」

薇子其本来出口半带不满,但是在他看见五里亭下满地狰狞的鲜血的时候,猛然煞住了口,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按照这血的多少,上次看到这么多血,是在他们天微堂奉萧珩的命令坑杀正派两百馀人的时候。但……

「去,去找柳二公子。」

薇子其知道事态不好,回头低声对跟在身后的堂眾嘱咐。

但看这个情况,柳秋色还在这里的机率是微乎其微,地毯式的搜过这个地方,只不过为了以防万一。

教主站在他前方,没有转过来,不过他知道这种时候,还是小心翼翼比较好。

教主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薇子其没有忘记。

满地没有尸首,估计是动手的人为了防范被认出来是哪一方势力,走的时候把痕跡抹消得一乾二净,想得倒是周全。

而且柳秋色现在可是各大势力翻江倒海的找的对象,太后那边、燕王府、正派中人,每一方想要杀掉或是掳获柳秋色,都有各种不同的理由。

这么下去,怎么找?

「薇子其。」

萧珩淡淡发话。

「是,教主请吩咐。」

「派下天微、天明、天风三堂,把柳二公子给我找出来,告诉我他在哪里,没有找到,不许回来。」

「是。属下薇子其,谨遵教主令旨。」

薇子其领命,正要带同手下部眾离开,忽然被身后萧珩叫住:「薇子其,把那壶酒跟酒杯带回去,验验看加了什么东西。」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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