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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武五年,岁首。
天色微茫,诸葛亮就已经醒来。
帐幕外的侍卫们依旧侍立,个个身板笔直,没有人交头接耳,没有人说一句话。远处偶尔有醒来的将士开始呼唤同伴起身,也有最后一拨巡夜的士卒正核对次日通行口令。
为了向诸军示以胸有成竹,昨晚他把一些长安城里传来的政务文件稍稍搁置,只处理了最紧急的几件,就早早地熄灯睡下。但他睡得并不好。
他做了个噩梦。
在梦里,汉室的疆域在数次惨痛失败以后,只剩下了益州。而陛下和关羽、张飞、赵云……还有他熟悉的许多人,都已经离世。诸葛亮竭力维持局面,编练军伍,连年北伐,一次次地击破强敌,却又一次次地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得不退兵。
汉室衰微,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所有的期望,都在他一人身上。他疲劳、辛苦、倍感孤独,却又必须坚持。直到某一天,他终于耗竭了自己的精力,病死在军营里。
兴复汉室的大业,最终化为泡影。而天下的沉沦,百姓的苦难,这才刚开始。
诸葛亮从梦境中惊醒,发现自己额头上满是汗珠,而刚刚梦中场景,仍旧历历在目。
他不禁哑然失笑。
那只是一场梦罢了,现实可不会如此荒唐。
自从汉中王称帝以来,朝廷的体制愈来愈完备,勃兴之势恐怕就连光武崛起的时候都有所不如。
新崛起的汉家朝廷,得到所有人齐心协力的推动,在基层管控、土地制度、水利建设、财政收入、物资生产能力等许许多多方面,都有着与前代不同的巨大提升,较之于苟延残喘的曹魏,拥有难以想象的巨大优势。
这些优势,自然会首先体现在军事力量的扩充提升上。
通过大量矿场和工场建设,只要再过两年,五军将士就可以做到人手一副铁甲,郡县兵也能有三成披甲,将士们配备的刀剑、矛戈,也将更坚固锐利。
通过对弩弓的持续开发和改进,威力更大、射程更远、连射速度更快、更轻便易于携带的多种新型号,也已经陆续投入军中,进入最后的试用阶段。
通过在关中、陇上的持续经营,各军的骑兵数量不断提升;从去年开始,还逐步推广了金属制的马镫和高桥马鞍。有了这两样东西,骑兵在马上厮杀搏战更加便捷,而战斗力提升了何止倍数。
通过引导民间的人力物力投入公共建设,各处道路、桥梁、码头水运的条件都在持续改善。大军出动会愈来愈便捷,而粮秣物资的供给也会愈来愈充沛。
所以诸葛亮一向认为,己方根本不必通过冒险出兵作战来增加自身的实力,只需要慢慢积蓄,等待曹魏一天天地腐朽下去,天下有识之士的选择自然就很明白。而摧枯拉朽,乃是必然。
眼前这一仗,与其说是出于军事目的,不如说是皇帝考虑到长远朝局,刻意给敌人制造了机会,也刻意给他最信任的丞相制造了机会。
诸葛亮绝不会辜负皇帝的信任。他也有绝对的信心,能够赢下这一场。
他从榻上起身,取过一件昨日专门准备的深色戎服,披在肩上。
外头的扈从也醒了过来,为他整束服饰,再披上大氅,最后取来皇帝所赐的章武剑,为他佩在腰间。
诸葛亮拍了拍长剑,迈步出外。
一夜寒风吹过,地面上和帐篷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粒,空气非常寒冷。但他抬头看,便看到云层后面,有晨曦在东方展开,有鲜红的朝霞伴随着红日,即将喷薄而出。
夜色很快就要逝去了,今日虽然寒冷,可朝阳东升,会是一个好天气!
谷/span诸葛亮面色平静地闭了闭眼,再睁眼时,依旧如往日那般冷静睿智。他从容地沿着营间步道行进,像一个从军数十年的老手那样,如流水般下达各种各样的命令。
虎贲羽林两营的将士,本来就都经验丰富。他们日常整训不懈,内部的指挥层次也很完整流畅,哪怕是普通的士卒,也都整个军令体系了如指掌,更清楚在各种环境下的指挥手段。
这样的老卒,将领最容易倚之建功,也最容易反遭其所欺。皆因士卒的经验愈是丰富,愈是对将领的能力有清楚判断,将领若有疏忽、心怯乃至指挥混乱,士卒们立刻就会感觉得到。
但诸葛亮绝非寻常将领。哪怕从严格意义上讲,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带兵,但他久处军中,时时刻刻都在学习。时至今日,他对军队的熟悉绝不下于当世任何名将,在日常的指挥上,更是驾轻就熟。
而虎贲羽林两营的军官们更知道,自己日常操演的阵法便是出于丞相的手笔,那是能够以寡敌众,以步克骑的堂堂之阵!
随着诸葛亮不断发出军令,寂静的军营中,渐渐有“唰唰”的密集脚步声响起,随即战马嘶鸣声、车辆轮毂滚动声、拆除营帐时斧斤斫砍木料声、铠甲甲叶锵然碰撞声、旗帜一面面举起迎风的猎猎响声逐渐汇集,汇成了一片喧闹却仍然显得萧萧然的声响之海。
大军起行。
虎贲、羽林两营的操练,比五军的精锐一点不差。将士们常常进行负重强行军的训练,每人身上连甲胄带武器,并及干粮、清水等物三四十斤重。
只用一个上午,他们就到达了预定的战场。
中午时分,卤中咸池以南,渭水以北。
负责前方掩护的骑兵队伍缓缓散开,排列成长长的横队。
在少量骑兵之后,步卒们彼此帮着忙,兜头套上铁甲,再互相扎紧束甲的皮绦。有些刀盾手们,把橹盾靠在肩膀上,往两只手上套皮制的手套。
持枪矛等长兵器的士卒们开始用武器的末端撞击地面,发出咚咚的闷响,这不仅用来壮胆,也能确保枪头、矛头卡得紧实。
弩手们咔嚓咔嚓扳动着铜制的弩机,有人从背包里取出备用的弓弦,一根根地用力拉扯过,然后挑出一或两根,塞进胸口的衣襟后面提前捂热。
另外有负责弩矢的同伴,将弩矢一根根地仔细验过,把不太满意的几支摘出来,放在最后使用。
少量继续使用长弓的士卒,都是专门挑选出来的神射手。他们松松垮垮地站着,偶尔彼此谈笑几句。有几名弓手把甲胄的铁袖子往上翻起,然后用绳子扎紧。
他们觉得,这样的话手臂动作可以稍微灵活些,翻起的铁袖也可以保护头颅侧面。
而大部分弓手并不操这份心,他们的眼力都很出众,这时候忙着向对面眺望。
差不多就在同时,对面的曹军来了。
雪已经停了,人的视野忽然变得极度开阔。
弓手们看到对面曹军的骑兵队列密集,旗帜招展之下看不清厚度。南北绵延已然不见首尾,还有骠骑悍将铁骑滚滚,络绎扩张推进,极为壮观。
层层叠叠的骑兵们,都着黑色的甲胄或者戎服,间杂有身披金银色铠甲或者锦缎外袍的勇士。黑色军阵中,又有千万光亮小点上下起伏,那是枪矛刀剑的锋刃反射阳光而引发的。
有些将士感慨道:“曹军真多啊!”
“多,确实多。”他的同伴们一边平淡地应和着,一边继续作战前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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