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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回到旅馆房间,我仍试图教导精灵人类社会的基本礼仪──这当然是个愚蠢的举动,但至少能让我心里的空虚感稍稍缓解。

「我能理解你的顾虑,」我说:「但你大可委婉的拒绝!你这种态度反而容易惹事生非,如果他们找麻烦……不对,那只是两个手无寸铁的女孩!而且她们谈话的对象是我,你不该替我做决定──那杯舌火果汁也是给我的!你得尊重我!」

一如往常地,特兰萨丝毫不理会我。

「……总之,她们可不像你,身上藏了一堆刀子!」我做出总结。

「那是什么饮料?」特兰萨问。

「舌火果汁。算是这里的特產吧,它可是很贵的……」

舌火果有类似酒精的迷幻效果,但我不确定对精灵是否有影响;我偷偷覷了眼特兰萨──依然是那张扑克脸。他就这么盯着我不说话,我不安地往后挪了挪,不确定自己将面对怎样的情况。

过了一阵子我才发现不对劲。

特兰萨就只是看着我。

没有嘲讽和恶意,只是专注地望着我,就像望着他的长弓或森林里窥探着的小鹿──他的神色甚至称得上柔和。

他肯定喝醉了,清醒的时候他可没那么好的脸色!

「你的头发长了。」他没头没脑地说,我更加确定他喝醉了。

「我可不敢顶着张被悬赏的脸进去理发店。」我说,虽然自己市集也逛了酒馆也去了……但那毕竟是在随时能脱身的情况下──更正,精灵在场的情况。我还不至于不识相到要求精灵配合我跑来跑去,尤其看他参差不齐的发尾就知道这种细节他习惯自己来。

特兰萨依然盯着我。这让我有些不自在,那双玻璃珠般的眼睛彷彿能看透任何事情。

「你今天早上在宠物店里是在看兔子吗?」我问。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缓缓开了口。

「是白色的兔子,罗文洛。」

我震惊地望着他──这可真是惊喜!我从不知道精灵喝醉会这么讨人喜欢,他认真回答了我,还叫了我的名字!

「你喜欢白色的兔子吗?」我问。

特兰萨没说话,我不死心又问了一次。

「你喜欢小白兔吗,特兰萨?」

他沉默了一阵子,正当我以为他永远不会回答我时,他开口了。

「我养过。」

「什么?」

我还以为这个精灵只会对养野兽有兴趣──像娜塔那种实用的类型;又也许精灵的小白兔跟人类的兔子不一样,长了一口尖牙,特别擅长猎捕之类的。

「白兔子。」精灵喃喃地说:「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白色的兔子。很温驯,蓬松又柔软,总是跟在我后头,和塔斯兰的黑灰色或棕色野兔都不一样……那是我十二岁时完成基础训练的奖励。」

「所以……你养牠是纯粹当成宠物吗?」

特兰萨转头看我。他的眼神迷濛,透露出一丝别样的嫵媚,我感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杀了牠。」

「什么……」我失声叫道:「为什么?」

「那是我的任务。」他说。

我震惊地瞪着他。

「等等,你是说,他们给你一隻兔子,叫你养牠,然后杀死牠?」

「他们给了我,但没告诉我要如何处置,是我自己擅自餵养牠。」

「不,不……这太残酷了!」

精灵平静地望着我,眼睛里什么情绪都没有。

「我没让他痛苦。」

「我不是说兔子,我是说……你。他们怎么可以让孩子做这种事?」

「我那时已经不是孩子了。」

「十二岁的精灵当然是个孩子!你们五十岁才举行成人礼不是吗?」

「一般来说是如此,但我例外,罗文洛。我是精灵族的战士,我必须丢弃无谓的软弱与同情心──我必须完成任务。那是我的使命,我活着的理由。」

「在那之前,我杀过许多狼和熊,我很惊讶杀一隻兔子如此困难,但那有助于我的成长;隔两年我杀了第一个人类,之后我就再也记不清自己杀了什么。这很好……如果我一直记得那种无谓的事情,是无法保护族人的;杀死那些生物只是为了让精灵一族延续下去,必须有人做这些工作。」

我看着精灵浅绿色的眼睛,轻声开口。

「但是你不喜欢那些,对吗?」

「无关我的意志,那是我的任务。」精灵说,神情严肃。

我怔怔望着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那个总是瀟洒自由的精灵,被深深禁錮住了……也对,若非如此,他怎么会陪着我经歷这些──旅行、冒险?依他的个性,他怎么可能浪费时间为一个人类付出,一个在他眼中软弱、愚蠢、偽善的外族人?我还不会没有自知之明到相信他喜欢我。

我突然意识到,他不择手段,不计代价所做的这一切,都只是为了完成他的使命。那些游刃有馀只是个假象,不论他的眼神多么睥睨,行为多么特异独行,在紧要关头又多么令人安心──骨子里,他就是个只为同族忠诚的精灵战士。

实际上,特兰萨一点也不自由。

「但我没有满足他们的心愿。」他说。

那声音里隐含的迷惘让我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什么?」

「族里处死死囚之前,都会满足他们一个心愿,安抚他们的灵魂……但任务不允许我对目标这样做。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安息,因为我从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

头一次,精灵脸上流露出一丝可称为悲伤的情绪。

「这不是你的错,特兰萨。」我轻声说。

他安静地望着我,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说些什么──然而,话还没出口,他就闔上眼睛,软绵绵地向后倒去。

后来,我是在半夜被惊醒的。

「起来!愚蠢的人类!」精灵的声音像利刃一般划开睡梦,我不得不睁开眼,茫然盯着他愤怒的脸。

「你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精灵掐住我的脖子,咬牙切齿地说:「那东西被下了药!你被盯上了!」

我叹了口气,伸手试图拨开他的禁錮,想当然那一点用也没有。

「行了,别那么神经兮兮。」我疲倦地说:「舌火果汁本来就那样了,你如果不想找乐子就不该把那东西喝下肚……噢!」

我硬生生闭上嘴,瞪着地上被五花大绑的陌生男子。

「那是谁?」

「我正要问!」精灵没好气地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火柴,然后蹲下来,在地板上划出了火花。

「从手指开始。」他简短地说。

火焰还没烧到,男子就惨叫了起来。「不!等等,其实是有人花钱雇用我……」

「谁?」

「我不知道!他没告诉我,你烧死我我也不知道的,我发誓!」

特兰萨抓起他的手,将火苗凑上去;陌生人发出哀嚎,空气中很快飘散令人作噁的诡异气味。我不忍地转过头去。

「我……我想,他是个法师!」男子大叫起来:「他找上我,给我五千金币……他说等事成之后会再给我一万金币!他给了我旅馆号……」

声音嘎然而止,男子两眼一翻,昏倒了。

特兰萨撑开他的眼皮看了看,又探探脉搏,然后他将男子丢在地上。

男子似乎是真的昏过去了。

然而,一丝微乎其微的魔力波动触动我的神经。我凑过去,轻声念了段咒语;男子的皮肤隐隐浮现出复杂的符号,我尝试着想解开它,但很快发现那会危及男子的性命──虽然在意料之中,但我还是感到挫败。

「他不是自己昏过去的。」我说:「我觉得他被下了制约──特兰萨!」

我转头看。特兰萨在不远处脱下手套,倒了些水洗净手掌的伤口,用绷带随意包扎起来。

「你受伤了?」我赶紧丢了个治癒术过去,但那一点用也没;精灵身上的魔鎧虫皮将法术溶解得一点也不剩。

能伤到精灵的可不会是普通的攻击。我正要起身关心他的伤势,特兰萨却驀地抬起头;还没反应过来,一抹黑影就贴着我的耳侧飞过。

我盯着精灵铁青的脸色,慢慢转头──

他的飞刀正矗立在地板上摇晃,原本躺在那里的男子已不知去向。空气中的魔力紊乱流动着。

「传送术……」我喃喃自语,接着察觉到那令人作噁的气息

掺杂着黑魔法,那可能是个黑法师!我紧绷起来──黑法师,那比一整个军队来的危险!

「他拿走我的手套。」特兰萨说。

「什么?什么时候?他拿你的手套……」我低下头,的确,才刚丢在地板上的手套已不知去向。

我想了想。「他的目标是你的血!他能靠那个追踪到我们。不过你有魔鎧虫皮,法术连结不到你身上。」我乐观地说。

但还是挺奇怪,先不提我们是怎么被发现的,若是法师的话他直接出马就行了,犯不着那么麻烦。牧师虽然会解咒及防御术,但基本上没什么能伤人的攻击魔法;战士更不用说了,一个物理防御术能轻易挡住刀剑的攻击,而盾牌可是连个衝击波都抵不住──我是说,他又不知道精灵有那张让法术无效的虫皮。

应该不会是那个地精黑法师吧?我摇摇头,把那种不舒服的想法赶出脑海。

他可能是先派人来探探状况而已。毕竟精灵的古树魔法太过神秘,我直到现在也不太相信特兰萨真的不会魔法,在我过去的想法,施展魔法应该是每个精灵的天赋才对──但想想也是,在这种没有植被的地方,古树魔法也没什么用武之处。

水傀儡从我口袋里爬出来,发出滋滋的声音。我回过神,发现特兰萨已经在收拾行李。

我赶紧跟着忙碌起来。不管怎么说,这地方是不能久留了。

接下来的地点容易许多,大海、冰川、瀑布,总之是人烟罕至的地方,一路上也没再遭遇任何袭击,我也就渐渐放下了心。

清凉的、带着水气的空气让我精神为之一振,水傀儡在瀑布下欢欣地翻滚,它已经在这里待了三天,从原本的拇指大一路膨胀到娜塔的大小。

娜塔,我突然有些想念那紫黑色斑纹的大猎豹。我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特兰萨的时候,他就是骑在娜塔上,面色不善、居高临下地瞪着我──那实在不是多好的回忆,但不知为何我就是无法真正讨厌特兰萨。和他的任务无关,我想就算我并不需要他的保护,我还是会试着和他说上几句话。

「你会回去找娜塔吗?」我问。

特兰萨冷淡地瞟了我一眼,连说话都懒。

「我有点想娜塔了。」我继续自言自语,「好几十天没看到她,不知道她过得怎样?」

我盯着特兰萨的冷硬的侧脸,忍不住又问:「她一直待在那里,会不会适应不良?」

「她不像你,人类。她知道如何活下去。」精灵终于暴躁地开口:「她自己会找地方去,直到听见我的呼唤。」

「但你要怎么找到她呢?」我想了想。「古树魔法,是不是?你们透过和森林的联系网互相连结?」

特兰萨不屑地哼了一声。

「古树魔法可不像你们人类想的那么简单──信任是搭起桥樑的基础,我们是同生共死的伙伴,她会回应我只因为她知道我不会捨弃她。」

「我觉得那只是因为你是精灵而已。我也是可以很信任娜塔的……只要她不要把我的头含在嘴里。」我有些羡慕地看着狮鷲兽亲暱地趴在特兰萨脚边,蹭他的小腿。

与那些野兽相比,水傀儡就比较亲近我;虽然我怀疑那是因为我口袋里的人鱼之泪的关係。此刻,似乎是发觉我嚮往的目光,它蹦蹦跳跳地跑来,像狮鷲兽一样在我脚旁趴下。

我摸摸它的头,感受指间流水般清凉的触感;水傀儡用后脚支撑站起来,前脚不住扒着我的口袋。

我从口袋拿出旅游清单。「还想去哪里?」

水傀儡摇摇头,一部分水珠从它的身体里分离,在空中变幻出一头龙的形状

「想看龙?水龙?去龙岛?」我盯着水傀儡摇晃着的头猜测,「想回家?」

水傀儡疯狂地点头。

难怪烈火龙那么喜欢这小傢伙。我忍不住又拍了拍它的头。

再次回到烈焰之巔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感觉周遭的火焰萧瑟许多。

烈火龙歪着头看着我们,前爪搭在腹部前;水傀儡蹦蹦跳跳跑向他,却在快到达的时候被一爪子推了回来。

「带他走吧。」烈火龙说。

「小傢伙很快乐,我知道。它属于外面的世界,没必要和我被关在这个鬼地方。」

水傀儡发出轰隆隆的声音,继续往龙爪下鑽。

「你真是令人烦躁!我讨厌你,一点也不想跟你待在一起!你给我滚得越远越好!」烈火龙大声怒吼,巨大的音波差点震破我的耳膜,我赶紧念动咒语,在四周施了个隔音罩。

我转头看特兰萨。他的脸有些扭曲,耳朵往下折了起来;可怜的精灵,他们听力一向很好。

水傀儡瞬间安静下来,像是被吓了一跳,然后它开始抖动,水珠一颗颗脱离他的身体,转眼就蒸发在滚烫的空气中。

烈火龙马上慌了手脚。

「停下来!停下来!不要哭!」

火龙大叫着,口中喷洒出零星的火焰,他扭过头,抬起翅膀挡在水傀儡与自己的头颅之间。水傀儡摇摇晃晃爬过去,贴在火龙的翅膀上。

巨大的火龙焦躁地挪动身体,鳞片与地面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

「别哭了,别哭了……唉。」

我抬起头,意外发现烈火龙也正在哭;大颗的眼泪啪啪掉在滚烫的地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你跟着我,什么时候消失都不知道……你的主人也不在了,谁来给你加水?你蒸发掉了,我就什么也没有了!」

水傀儡抖动得更剧烈了。

看着情感如此真挚的他们,我有些不忍心,左思右想后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烈火龙大人,我虽然没有办法,但也许找得到能修復它的人。」

烈火龙停止哭泣,他低下头颅,巨大的金黄色龙眼瞪着我看,喷出火星的鼻孔距离我不到一公尺。

「你敢欺骗我,我就踩死你!」他厉声吼道。「你想要什么?」

我只想拿到龙焰,平安离开这里……我欲哭无泪地想,觉得自己好像挖了个坑给自己跳──但已经来不及了,我只能巍巍颤颤开口。

「我不能保证,烈火龙大人。」我说:「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解决您的问题,但我答应您,我会为您寻找有办法的法师。」

烈火龙盯着我看了许久。我战战兢兢回望他,啪搭一声,烈火龙的眼泪又掉下来了。

「算了。」它吸了吸鼻子,转过头吐出一团火焰。

火焰翻腾旋转,最终化为一枚闪动红光的结晶,漂浮到我面前。没有预想中的灼热气息,我小心翼翼伸出手,发现那结晶充满能量,但却不烫手,只隐隐散发着温热的雾气。

我感到一阵悸动,纯粹的元素结晶和亚梅尼丝產生共鸣,昭告它的不凡之处。

「像你这样人不可能进入神域的,大概会死掉吧。」烈火龙伤心地说:「我的龙焰救不了小傢伙,也只能给你这样的结局了。」

我张嘴还想说些什么,但烈火龙毫无预警地振动翅膀,等飞扬的土石散去后,早已不见烈火龙和水傀儡的踪影。

我只能低下头,小心地将火之精粹放进衣服内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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