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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卢栎。
此人初入上京,就在西山江湖人的地盘搞风搞雨,还现出一手无人可比的验尸绝技。听到这桩离奇案件,他们的人除了吃惊以外,反应并不太大。不过一个仵作,再怎么本领高超会剖死人,也是上不得台面的贱籍,他们是做大事的人,岂能被这种无聊小事左右?
可很快,卢栎巴上了赵杼。鼎鼎大名残暴无情的冷面‘阎王’,竟然变了个人似的,把此人拢在心尖尖上,别说谁敢欺负,便是想看一眼,都特别费劲,赵杼护犊子似的护的特别紧。
肃王欲起事,消息门路自是不少,但赵杼实力不容小觑,别处的消息他们探来不怎么费力气,赵杼这里……他们插不上手。
他们接近不了卢栎,监视不了卢栎,对于卢栎的所有印象,全部来自他做的事,查的案子。
异族使团案,寿安伯府案,武安侯府案……每一桩案子都破的精彩利落,每一次验尸都让人叹为观止。这个人拥有神秘的剖尸技巧,娴熟精准的推案本事,机缘巧合破了很多次他们的局,是个很聪明的人。
可于辉从来不知道,聪明的人也可以这么嚣张?
没有赵杼在身边的情况下,还敢与肃王府叫板,是不是太自傲了?
还是……故意的,想麻痹他?
于辉想到这一层,心高高提起来,暗悔自己刚刚大意,想岔了。卢栎不过一介布衣,跟平王那么久,岂是不知高低之人?
他拱拱手,不敢轻视卢栎,“明人不说暗话,卢先生,你把我肃王府长史抓来,是想如何?”
只是这样一来,他在卢栎面前就有些弱势了。卢栎刚刚指着他鼻子讽刺肃王府规矩,打肃王脸面,他不但没驳回去,反倒避开说正事……
于辉觉得脸有点疼。可谁叫他只是个管家呢?想挺腰子好像份量也不太够?
卢栎噗的笑了。这笑声特别清脆,仿佛砸在于辉心上,于辉的背又弯了几分。
“我说于管家,你该不是肃王的小舅子吧?我打你左脸,还捎带上你家主子,你吭都不吭一声,若无裙带关系,我实在不敢相信英明睿智的肃王殿下能让你当管家啊……”
卢栎声音里嘲笑十分明显,于辉面色一凝,“肃王府之事,无需先生操心!”
“啧啧,真无趣,说不过就生气吼……”卢栎懒洋洋的挖耳朵,“还不如赵杼好玩。”
于辉心头一跳。
这人竟然敢直称平王名讳!说话时也毫无敬畏之意……他迅速扫了眼四下侍卫。这些侍卫一身肃穆杀气,显是平王亲卫,对平王忠诚可以想象,可这些侍卫没有一人露出不满……
莫非卢栎与平王日常相处就是这样?
于辉心思迅速转动,平王是什么人?是从小在皇室长大,经历苦难冷眼,于战场出生入死,看透世情的人。他拢在心尖尖的人,会是一般世俗之人么?若他想要一个乖巧听话懂礼之人,早些年不知道能养多少,可他就是宁愿孤身一人,直到卢栎出现……
所以卢栎性子一定是特别的!须得与平王往日见过的不一样,才能吸引他,留住他,甚至向皇上请求赐婚,与一个男人成亲过一辈子!
那么他现在面对的卢栎,应该不是装出来的……这人擅长破案,聪明,却并不压抑天性,单纯,直率,不把皇亲贵族当回事,甚至言语中透出锋利鄙夷,这才是平王会喜欢的样子!
短短时间内,于辉心里拐了三道弯,冷笑连连。也就是没见过风雨,初出茅庐的少年敢这样想,再过几年,等他经历了世情断不敢如此!
他脑内思考未停,心道卢栎若真是这性子,倒不用担心他会使什么手段,可这并不代表事情好办,这样的人一拗起来,不管不顾撕破脸……王爷的大事要紧,坏了可不行。
卢栎讽刺完毕,漫不经心捧着茶盅喝茶,于辉心内思考应对策略,房间里一时非常安静。任康复眼珠子转转,觉得自己家气势弱了,索性继续扯着嗓子喊:“于管家救命!卢栎是想借势压人,草菅人命啊!”
任康复喊的声音特别大,同之前一样,这几嗓子几乎能传过三道门,让所有站在外面的人听的清清楚楚。
他其实也是想为自家主子谋好处。
肃王要做事,不可能瞒着他这个长史,否则秋坚怎么死的?肃王之后打算,他也知道一二,如今平王离京,正是最好时机,肃王一旦登基,平王就是头等需要解决的大事。之前没机会倒也罢,现在机会来了,平王未婚妻颐指气使草菅人命,这就是个大大的黑点,只要适时把这个黑点扩大,肃王可以利用的点,可以做的事就更多了!
……
这两个人各有心思,卢栎端坐观察,自能体会一二。
有时候和聪明人打交道很麻烦,因为他们总是会想很多,这时候摆出架势和聪明人硬碰,却能达到想象不到的效果。这样应对,是他和赵杼商量后共同决定的,现在一看,结果还不错。
卢栎相当满意。
略停一停,他眼一横脸一拉,冲着任康复冷叱,“吵什么吵!我即敢把你抓来,自是有证据的,方才我已着人去请府尹大人,稍后即可升堂问案,到时自有你说话的时候!”
于辉心中咯噔一声:“卢先生这话的意思是……有证据?”
“自然。”卢栎一眼斜过去,“否则我费这么大力气做甚?”
于辉眼皮一动,手悄悄背到身后,做了个手势,面上表情却没有变,甚至还带着微笑,“即如此,我便留下来看看,稍后先生若能证明我肃王府长史有罪便罢,若不能定罪,先生还是要与我们长史道个歉好。”
卢栎看了眼隐在屋角的邢左,邢左朝他比了个手势,他便知道,这于辉通知自己人了。他们现在所在厅堂是府衙专门辟出来供人歇脚整理的地方,大门敞开,几面窗子都很大,他没有让手下把里里外外围起来,自然谁都可以来。于辉是肃王府管家,出门肯定不是一个人,他即通知了自己人……也就是说,这里的事情,肃王马上会知道。
很好……
卢栎心情非常好,笑眯眯看着于辉,“说你傻你还真是傻,我是谁?干什么的?验死推案缉凶,是我拿手本事,我即敢抓人,任康复就不无辜,怎么可能会错?”
“是人都可能犯错,先生还是不要太自傲的好。”于辉眼皮微垂,声音不冷不热。
卢栎灿烂一笑,如皎皎月华,“那是别人,”他指着自己,“我不会错。”
于辉心内冷笑,不再与卢栎做口舌之争。
等待府尹升堂的时间里,于辉反复思量着自己决定。任康复被抓,马车穿街而过,几乎全上京的人都看到了;卢栎不懂礼数,一张嘴能气死人,摆明了不肯放人,他连谈条件的机会都没有。他有护卫,可他不敢明抢,一来卢栎护卫更多,他不一定能抢的过,二来事情会变的更大,而且于肃王不利。
升堂……倒是好主意,正好看看卢栎到底几斤几两。而且他已通知肃王,随时会将信息报过去,一切随肃王命令就好……
任康复被于辉暗里手势压下,也停了嘴不喊,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
……
肃王府。
肃王听到回报,有些诧异,“那卢栎果真如此表现?”
传话侍卫回想片刻,点点头:“属下一直在旁看着,卢栎性格非常人,于管家实没有更好的办法。”
“也是辛苦他了……”肃王顿了顿,方才冷笑出声,“你且回去看着,瞧瞧那卢栎能翻出什么花样。这事百姓尽知,闹的有点大了,如今时机关键,可不能出事。”
“是!”
……
府衙这边,府尹终于来了。
这位府尹大人姓林,身材略胖,圆圆的肚子圆圆的脸,看起来非常和蔼。但府尹不好当,尤其上京城府尹,随便一件小案都有可能牵扯到高官贵族,林大人能做到这个位置,脑子当然不像脸表现的那么简单。
赵杼查过,此人做官虽油滑,却也不是没有原则,今日证据在手,指定任康复,应该不难。
“威——武——”
惊堂木一拍,差吏们水火棍齐齐敲地,端肃明正的气氛就出来了。
林府尹照章办案,首先发问:“堂下何人,有何案诉,如实说来!”
卢栎上前一步,眉目清正,“在下卢栎,乃御赐金牌仵作,近来跟查幽玉台死者秋坚一案,查到证据皆指向肃王府长史任康复——”
他指了指任康复,“因证据查到,我心甚喜,又偶遇嫌疑人,便直接将其抓获,准备回来交于衙门处理。谁知任康复不但不知罪,不受缚,还破口大骂,于众目睽睽之下坏我名声,肃王府管家于辉也后脚跟来,欲以势压人,让我放过嫌疑人。”
“国有律法,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区区一个长史?在下认为,此行不当举,此风不可鼓!故而冒昧请大人过来,当堂审理此案!”
卢栎身板挺的笔直,面色凝肃一脸正气,一席话说的掷地有声,再加上俊秀的外表,怎能不吸引他人视线?
百姓们本来就对刚刚大街上发生的事好奇,看到府尹大人当堂审案早就聚了过来,再看着卢栎,听他那一席话……很快有人说肃王府不对,“怎么能仗势欺人呢!”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杀人凶手凭什么也不能放啊!”
“对,王爷又如何,平王还是王爷呢,外面戍边十数年,立下赫赫战功,除了性子冷点,也不见自傲过度,对下人管控更是严格,人家怎么就没出这种事?”
……
任康复听着眼珠子差点瞪出来,这是怎么回事!卢栎一张嘴上来就颠倒黑白,到底是谁在仗势欺人啊!这些愚民竟然也听他的话!
他心中直觉不好,立即喊冤,“我没有杀人,求大人做主,莫听他人胡言!”
“到现在,你还等着肃王来救你么?”卢栎神色悲悯,看向林府尹,“我上京城头顶,也是有青天的!”
围观群众其实大都是想看热闹的,没谁想费脑子破深里的局。虽然案情还未展开,但卢栎说话就带劲,气势足足,还隐隐站在普通人的角度,信任公法正义,百姓们下意识就偏向他,站在他这边说话的越来越多了……
人群末尾,沈万沙穿着厚厚的衣服,把自己包成个球,问身边的赫连羽,“这样就够了么?”
“一点点舆论引导,都可以成为燎原之势,这样刚刚好。”平民其实最容易被蛊惑,尤其底层人民,仇富心理永远都有,只是不敢言。现在情况特殊,现场这么多人,分不清话是谁说的,大家皆可随意,只要点滴言语,就能引发议论……赫连羽握住他的手,“咱们就在这看着,万一哪里不对,也好补救。”
“嗯……”沈万沙踮着脚往里看。往日里他都跟着卢栎,今日因为有鼓动言论的任务在身,不能陪着卢栎,心里多多少少有些担心。
任康复不理解现在情势,于辉也眼神一凛,这卢栎嘴皮子厉害,不能小视!
林府尹惊堂木一拍,“此案本府早已知悉,先生有何证物,可当堂呈上!”
“是。”卢栎略拱手行礼,“当日尸检格目,想必大人早已过目。死者秋坚被人近距离割喉至死,指甲内有碎肉及白色粉末。平王亲自查过,那白色粉末乃是剧毒,无色无味,若融于酒水,只需一点便可致命,但若洒在人体外伤之上,毒性剧减,除使伤口不能尽快长好外,并不致死。”
林府尹颌首,目光冷肃:“此事本府知晓,确实如此。”
“先不说死者为何要带着剧毒面见凶手,死者身上有挣扎痕迹,其指甲内碎肉,应是紧急时刻抓挠凶手所致,其内白色毒粉,必也沾在了凶手伤痕之上。当日嫌疑人并非肃王府任康复一人,其他嫌疑人胳膊上几乎都有合理抓伤,但今晨我找到所有证据后,特意去看了另外几个嫌疑人,他们胳膊间抓痕已痊愈,唯一没看的,只有肃王长鸣任康复。”
卢栎侧身,指着任康复,目光凛冽:“请大人下令,查看其胳膊上抓痕,若伤痕未愈,此人必是凶手无疑!”
任康复眼皮一抖,“吾乃肃王府长史,有官阶在身,见官能不跪,尔竟敢无理搜身么!”
“不过一个长史,如何不能搜身?平王赵杼至案发现场,亦能遵守规则放下架子,一切以破案,替死者伸冤为先,怎么长史只因为替肃王办事,就高人一等,比任何人都尊贵么?”
卢栎一个眼风斜来,任康复有点牙酸,“我从未与平王殿下比身份!”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沈万沙窝在围观群众里,适时尖着嗓子喊了一句:“不就是狗仗人势,觉得自己比平王还尊贵!”
平王在大夏人民心中形象很特别,他们敬畏平王,觉得他血杀之气太浓,性子太过冷僻,却并不讨厌。相反,平王戍边多年,抵抗外族无数次,保护他们免于战火,他们对平王是发自心底敬佩的,现在一个杀人凶手,因为肃王府长史的身份,觉得比平王还厉害,这怎么能忍!
卢栎眼睛斜眯,看着任康复慢条斯理的说,“还是长史大人心虚了?不敢让大家看?”
群众们立刻声讨:“心虚了绝对是心虚了!”
“府尹大人让他撸袖子!”
“让咱们看!”
“让咱们看!”
“让咱们看!”
群众声势浩大,林府尹一点也不为难,见任康复不配合,直接让差吏们上,“扒起他的袖子!”
任康复要躲,可惜他人单势弱,根本躲不过……
袖子高高撸起,几道血肉模糊的抓痕清晰可见!
围观群众顿时哗然。
卢栎长叹一声,“当日所有嫌疑人的折痕都是如此,数日过去,别人的都好了,任长史,你的为何不好?”
围观群众哄笑:“因为他是凶手嘛!”
任康复气的整张脸通红:“就不准我又受了伤么!我家的猫下崽子了看谁都咬,我被它给抓了不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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