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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许雨中掏烟,“我们老师傅办事不要你多话,上头尾子填好了水就漫不下来,快到十一点了,再动土……”

陈父拆了一条中华烟,从下头一路发上来,剩下的几包全塞给了老许,陈父推开陈若愚,低声呵斥:“干什么?过了十一点就不能动土了,你还小,不要懂这些。”

陈若愚拧着性子,提高音量:“你们这就是迷信!”

许师傅摇头,“老陈诶,我们过两天再说吧,放心喏,坟头草没长起来之前我们肯定给你办妥帖了。”经过陈若愚时,玩笑说:“又不是修你妈妈的墓,你上什么心。”

“你说什么!”陈若愚反手就拎住许师傅的领口,老许力气大,抬手后退就挣开了。他是明白人,在墓前纵使青筋暴起他也没动粗,只是压着嗓子咒骂了几句。

陈父气得手抖,一把拉住陈若愚,“混小子!你做什么!”

“我——我看他就是趁下雨磨洋工!”

何知渺给老师傅搭把手刚把新碑抬上山,一看坟边情形不对,捡起地上的伞给陈父打上,自己走出去给许师傅发烟,“辛苦了,我在山下定了饭。”

许师傅看了看陈若愚,再谢过何知渺,“一个镇子的人,上山的事尽管开口,我们几个老骨头还能帮帮忙。”

何知渺:“该给的照给,不要客气,我们也不能亏着你们。”

许师傅微微颔首,心满意足地招呼其他人下了山。

陈若愚委屈,心里闷了一口掉了苍蝇的酒,他垂着头跟在何知渺和陈父后头。下山后,陈父先去定了两桌饭的小馆子张罗,何知渺带陈若愚回家换身衣服。

洗过澡,何知渺也没问早上的事。

陈若愚悬着一颗心在客厅吃泡面,何知渺从陈父房间里找出几盒常规药,预备带过去给陈父服用。手指划到若愚妈妈留下的哮喘药时,心里一拎。

当年买这药……真不容易。

若愚妈妈的哮喘是天生的,自小就是个药罐子。但所幸发作的不多,几十年统共也就几回,除了全靠她心情舒畅,作息规律外,还有药物的作用。

这药是进口药,当年南枝自然是没有的。

陈家把分的房子租给米店当仓库的房租,两个月的加一起也才能买若愚妈妈一次两次的药量。而且每次买,还得托人去荔湾医院的内部取。

虽然并非稀有药品,但每次这样来回折腾还是苦了陈父,何知渺看在眼里,多少心里不舒服。替自己母亲抱屈之余,仅剩彻夜难眠的愤懑。

“哥——”陈若愚喊道。

何知渺合上抽屉,轻轻应了一声。

“怎么了?”何知渺坐在他身边仔细看陈父平时服用的药,漫不经心地说:“陈老师吃得少,竟然有高血压。”

“嗯……喜欢吃荤吧。”

何知渺没出声了,陈若愚哗啦两口面下肚,碗里就只剩红浓的面汤里飘着葱花,他又说:“哥……我今天不是故意在你妈妈墓前吵架的。”

何知渺抬头,“我没在意,把墓地从琴湖移到山上是陈老师的主意,他坚持要移坟,我作儿子的不好多说。”

陈若愚试探性地问:“那你真的不是在怪我?”

“没有,移自己妈妈的坟,多少心里有点失落落的。”

陈若愚小声咽下最后一口,说:“我也是。”

何知渺手上一顿,迟疑的动作恰好落到陈若愚眼里,他以为哥哥不信,急着解释:“真的,我没见过你妈妈,可是看你的样子,我就觉得她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何知渺拍拍他的肩,“嗯,我明白。”

“我从来没跟你聊过父母的事情,总觉得那是上一辈子的恩恩怨怨,跟我们兄弟俩无关。但我知道,哥,你一直都不肯认我妈,你从来没去给她扫过墓。”

何知渺道:“我也很少去看我妈。”

陈若愚问:“那你恨我妈妈吗?”

何知渺不答,看了看手机,说:“时间差不多了。”他起身要走,却被猛然红了眼的陈若愚拉住手,“哥。”

“好了,爸还一个人在馆子里,我先去了,你要是懒得跑就自己去楼下再吃点。你要是十年前问我,我可能会说恨,三年前,会说……可能多少有点介意吧。”

何知渺笑笑,“但现在我都快成家了,为我自己以后成为好丈夫、好爸爸,我不能恨,也不能怨。”

陈若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知道了。”

.

何知渺走后,陈若愚的心情并没有因此转晴,但还好他是庆幸的,他相信何知渺说的每一个字。如果他说从来不恨,那才是哄小孩子的话。

大约是夏秋知道何知渺回家修墓,联系不上何知渺,便把国际长途打到了家里,陈若愚接通,“夏秋。”

“陈……陈若愚啊?”夏秋惊喜,“幸好是你啊!我一直想着万一是陈老师接的该怎么办呢,我总不能说我找何知渺问题目呀哈哈,他手机没电,又跑哪里去啦……”

陈若愚苦笑,“是啊,都长大了。我哥请修墓师傅们吃饭去了,手机没电,早上南枝下暴雨。你怎么样啊最近?”

夏秋说:“这样啊,哦,我很好啊,语言有点不通,但是也还可以啦,反正又不用跟每个人聊学术和人生,能表达就行,这边人也很友善。”

“那就好,等寒假回来,我们……还有我哥和丁知敏一起去吃串串啊,最近南枝开了不少新馆子。”

“诶,好的呀。”

随意聊了几句,陈若愚才想起问:“你找我哥有事么?”

不着急应该不会打电话到家里来吧,陈若愚又怕夏秋觉得自己冒昧,补了句:“急的话我去给你找他。”

夏秋促狭,“不、不用啦,是小事。”

陈若愚哦了一声,夏秋便说:“我知道你哥回家了嘛,想提醒他回家拿日记本,哈哈哈你都不知道吧,他一个大男人竟然写了十几年日记呢!”

“日记?”陈若愚欢快地笑出声,道:“果然文艺小青年。”

“可不是嘛?跟他那张'就算你欠了我五百万,我也只愿意跟你说句阿弥陀佛'的脸,居然内心这么少女~”

陈若愚应道:“那我给你找找看吧,我现在住的房间以前是我哥跟他妈妈住的,之前的日记本应该都锁在柜子里,我找到发给你看,别说我出卖他的啊嫂子!”

夏秋被这句嫂子惹得耳根一红,笑着扯到别处,言语之间无不透着对年少感情的笃定。陈若愚猜想,这是何知渺最懂追女孩的方法——

他是孤独而又缺爱的人,却拿出自己所有的温存,让夏秋被爱、能被爱,毫不吝啬,毫无保留。

挂了电话,陈若愚一时兴起就去了房间。

何知渺的书柜和抽屉他都没翻过,一来是尊重哥哥的信任,二来则是他这个人实在精明,所有的书籍、物件都有特定的位置和姿态,但凡改变一点点。

他总能觉察,敏感的心思慎人得很。

书柜里的书很多,大多是现在大学倡导的必读名著类,什么《红与黑》、《万历十五年》之类,每本书侧都会夹杂着页面发黄的笔记本,那是何知渺年少时的读书笔记,说好听点就是如此,也能叫随笔。

说实在点,就是睡不着少年的情怀和迟钝。

他不太会用冲动发泄的原始方式来表达情绪,所以越是藏得深就越是自我约束,自律和感性的冲突间,何知渺用眼中的坚忍来对峙黑夜的寂寥。

只是那时候他并不知道,原来冲昏人闹的冲动,大多来自情绪,日后也会简单来自荷尔蒙分泌。

女人身体的袭香,会让他沉入其中。

陈若愚想道,他可以不翻日记,但看看随笔总没什么。

书柜最底层最右侧有一本书被天蓝色的书皮包得很好,陈若愚费力地从里角抽出来,翻开扉页才知是《包法利夫人》,陈若愚汗颜,哦……没看过。

随手翻了几页,页面整洁不说,就连空白处偶尔出现的一两句批注也是工整的英文字体。

诶,果然是有文化的男人,陈若愚合上书。

右手边抄出半本随笔,这本略微不同,相比之前的保存完整,毫无折角,这本显得略旧。东西也记得非常杂乱,尤其是末页几篇随笔——

“包法利夫人出生于寻常人家,却在少女时代就被送去修道院,听说了不少上流贵族夫人的风/流韵事,她有朦胧的向往,可她没有实现的可能。

当我与那个女人同桌吃饭时,我不断以捡起筷子为由低下身观察桌下世界,她坐的很随意,腿也规矩的放着,没有电视剧里还出现的撩人动作。

可她有一双媚眼,她喜欢似笑非笑的看着我,或者说,是打量着我。听陈老师说,他们是在写生时相遇的,她是个学画画的人,她很年轻,笑得张扬。

我不相信这样一双眼睛下会有一颗过平淡日子的心,我替妈妈不值,我觉得陈老师是瞎了眼的老流/氓,他们所说的真爱根本不值一提。

尤其是这样的感情建立在面对别人家庭的基础之上。”

陈若愚心里一沉,那个女人……

是在说他的妈妈吗?

他继续看下去——

“陈老师被那个女人迷得七荤八素,我想这跟她的身材有关,她的乳/房很丰满,不像二十几岁女孩那么没有水色,虽然我没见过,可是隔着衣料,也能感觉得到嫩滑的手感,这样想起来,她有种奇怪的气味。

明明包裹得严实,却给人媚在骨子里的错觉。皮相好,骨子里也够味,所以她的眼神总着一丝攻略性。

我觉得她是个不一样的人,像包法利夫人,如果她不是在接触了高端圈子的奢侈、刺激和冲撞以后,她绝不会愿意嫁给陈老师做一个平常的人。她的举手投足,都透着真正接触过而非臆想过放纵的人。

她懂得很多西方的礼仪,这与她寒酸的家庭不相称,她喜欢西方绘画作品,喜欢物欲横流,她说她去过日本和法国,她不是个会去吹嘘的人。

开眼界就像开荤一样,尝过之后才会有眩晕的饥饿感。这种因对比而产生的强烈欲望,和单纯的想象不同,正是因为摸到了边界,所以才会在生活的可能性里拥有更逼真的幻觉。

总有一天,我会找到她的真面目,撕碎她,甚至我并不在意十八次地狱和十七层有什么区别,我只想让她挫骨扬灰。如果说老夫少妻很时髦……

那乱/伦会不会也能被接受?

女人是可以出/轨的吧,包法利夫人接受不了诱惑,她那颗不安分的心也是一样,不然她为什么要主动教我画画,为什么用成人的方式向我示好。

这绝不是为了拉近距离,她说她有哮喘,总是冲我甜甜地笑,让我不要气她,说我比陈老师有意思。可我很清楚,我并不喜欢她,我也做不出这样奇怪的事情来。我该有一个有着单纯笑容和眼神的女孩儿,相伴到老。

……

h。”

笔记本从陈若愚手中掉落,散开的纸张和他涣散的眼神一样越飘越远,他从来不清楚何知渺曾经有一个阶段,会对自己的母亲存在异样的情愫。

是爱慕,亦是憎恨。

他死命地踹开柜子上的锁,刮破指甲拿出何知渺所有的日记本,他要偷看,他要搜证,他要为何知渺这样奇怪的情愫寻找一个合适的理由。

电话急促地响起,陈若愚不理,心沉到底。

☆、第58章 河西(05)

河西(05)

夜雨浇透山边坟头上的草,也水洗般地从霓虹旖旎上掠过,浊水滴淋路道,纵歌于无声。

先生曾念“古人好比庭中书,一日秋风一日疏”,如今放在开合随意却紧锁多年的日记本里,倒是真的给人心头不轻不重的一拳。

陈父起夜关窗,外头风雨飘摇,家里却是极静的,挂钟走得清脆、决绝,不用特意瞄一眼时间,光靠身子骨松软的坠落感,陈父也知时间不早。

自打上大学以后,他就很少再像从前那样死盯着陈若愚,他球打得少了,脾气虽盛可到底不算暴躁,顶多算带着冲动和正义感的少年气足些。不用时刻担心他哮喘发作,也不必操心他会在躁动不安的年纪走上弯路。

没有女人在家□□脸的年岁,孩子也都慢慢长大了,陈父心里不是滋味。他是两个成年男人的父亲,一生碌碌,而无大作为,就连这一重身份也耐不住细察,他深感:父子一场,比不得母女之间纤细、共存的依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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