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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楼比一楼人少了很多, 她一眼就看见了站在座椅旁边,一脸尴尬的林家富。他身旁的长椅上,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哭得肝肠寸断, 正试图用手去抓林家富的衣角,被他一闪身躲开了。
医生办公室中走出个面容严肃的医生,指着刷了半截绿色油漆的墙面呵斥着:“禁止喧哗, 不认识字啊!”
妇女的哭声立止, 有些畏怯地低着头擦眼泪。
林家富忙带着笑容解释道:“她男人受伤了, 心里头难过,医生,对不起啊,我们会声音小些的。”
医生这才点点头满意地走回去。
林仙鹤走过来, 叫了一声“爸”。
林家富诧异看她一眼, 又看看身后跟得, 有点喘的小黄,“你怎么来这里了?”
“过来看看”, 林仙鹤说着,追问:“受伤的工人没事吧?”
林家富表情轻松,说:“没大事, 其他人都是轻伤, 消炎、止血就可以了,只有一个工人受伤比较严重, 可能那个是骨折,医生正在做检查。”
没出人命就好,林仙鹤也松了口气。
林家富脸上的笑容大了些, 说:“你担心家属揍我啊?放心吧,你爸我平时人缘就好, 对旷工们也不错,也注重下井工人的安全性,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被林家富说中心心事,林仙鹤有些不自在,随手抓起口袋里的手机,在手指上转着玩。说:“安全性,下井条件,还是要再加强一些,最好别再出事故。”
林家富点头称是,但心里头清楚,凭着现在的采煤条件,想要百分百的避免事故发生是不可能,但他会尽全力改善条件,在出现事故后,积极的安抚、补偿。
林仙鹤往四周看了眼,见还有几个陌生的男人站在一边,有衣着比较好的,也有一般的,还有带着头盔,身上还沾了煤渣的,有些好奇地朝着这边看着。
林家富忙给她介绍,说那些都是矿上的人,有领导,也有跟伤者关系比较好的。林仙鹤只在几年前去过矿上一次,对矿上的情况、人事安排都不了解,只是礼貌地跟他们点点头,并没有费心去记住每个人的名字和职位。
很快,受轻伤的几名工人包扎好,出来了,林家富亲自安排人去带着他们拿药,承诺了这次的医药费他来出,让这些工人们拿完药后就回家休息,按时来换药什么的,一人给了一周的带薪休假,又从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那里要过来一个公文包,从里面拿出几个红包来,挨个发过去,笑呵呵地说:“一点营养费,你们在家里好好休息,养好了再来上班。”
受伤的工人们手里握着厚厚的红包,都很满意,纷纷跟林家富等人道谢离开了。
林仙鹤的目光这才落到那名一直坐着抽泣的中年妇女身上。她的脸上还带着大哭过的痕迹,双眼红肿,皴了的脸上被眼泪一沙,红得泛紫,她一会儿羡慕地看看工人们离开的背影,一会儿又焦急地往病房方向看看。
其中一名矿上领导出声安抚她:“咱们林总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不会扔下你男人不管的,你呀,就安心等着医生的检查结果,将来好好照顾你男人才是正经的。”
大概是看见了林家富给工人们又是放带薪假,又是发红包的举动,妇女的脸色稍缓,但还是不能够安心,又将目光投向林家富,好似想要再一次得到他的保证。
林家富摸摸自己的额头,很是无奈,他已经跟这名女同志保证过好几次了,承诺他男人的医药费、住院费自己全包,要是身体不能再下井了,也不会不要他,会给她安排不低于下井工资的轻松工作,也会给他们家补偿款,就差拍着胸脯说以后我养你们了,可中年妇女还是不能够安心,又是哭又是闹的。
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这个妇女见到钱,可林家富却不能现在就给她,怎么也得当事人的检查有了个结果,本人清醒了之后再说。
另外一名领导也跟着劝:“听说出事了,咱们林总可是第一时间就赶过来了,本来不用他出面的,可他还是来了,这说明什么?说明林总关心矿上的每一名工人。他要是想赖,自己根本就不用出面的,他来,就是来给你们吃定心丸的!这也就是在咱们矿上,你出去打听打听,别人家的矿上,有几个能看见老板的!”
中年妇女眼神有所松动,但很快,又低下头去抹眼泪。
受重伤的工人已经脱离危险,也有矿上领导守着,林家富本想带着林仙鹤离开的,可是看着中年妇女的样子,终究不忍心。
他想了想,开口说:“大姐,我林家富一向是说到做到,你要是还不能安心,你看见了吗,这是我女儿,我女儿正直,一向是帮理不帮亲,帮着燕市公安局抓过好多坏人,我当着女儿的面,再跟你保证一次,这次,你男人的腿不管能不能保住,你男人,还有你们家,我肯定会管到底的,行不行?”
中年妇女转头看向林仙鹤,林仙鹤对她重重地点了下头。中年女人神色好转,擦擦眼泪说:“行,我相信你。”
从医院走出来,林家富对着走在旁边的女儿说:“刚才多亏了你,要不是你,她没这么容易相信我。”
林仙鹤点点头,她知道,林家富不会在受伤的员工身上吝啬钱财的,他这个人,虽然有种种的缺点,但优点也同样的多,几年前那次有人去家里闹事之后,究其原因,错也不在于他。
林仙鹤不太理解的是,林家富为什么一定要让那个中年妇女相信他的承诺,在她看来就是多此一举。
林家富摸摸鼻子,说:“安抚家属嘛,肯定要让他们心里头有底,这样才能心里头没负担地好好治病。”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那个妇女的哭闹让他联想到几年前被人找去家里闹事的情形。现在回想,事情闹成那样,自己也是有责任的,如果一开始自己就出面,而不是躲出去让别人处理,先将他们的情绪安抚住,不会让他们觉得自己想赖账、推卸责任,跟对方好商好量的,他们那些人也不至于狮子大开口。
俗话说,见面三分情,好多问题都是因为不积极去解决,才越闹越大的。
所以,从那次事情以后,每次矿上工人出事,他都会亲自到场,安抚工人,安抚家属,给予承诺,再没出现过找上家门的事情,自家矿上工人的流失率比其他矿要小很多。
林仙鹤认真地听着林家富的话,越听越觉得有道理,忽然觉得,自家父亲的优点好似比自己以为的还要多些。
回到别墅时,除了林一鸣外,一家人都整整齐齐地坐在客厅里,包括大姑林家凤和大姑父郝建国。
听见车子响,全都出来迎接。
简单的寒暄后,林仙鹤把目光落在大姑父郝建国身上。
林仙鹤跟他不熟,但总是亲戚,自然见过很多次,上次见他,还是过年期间,共同在餐桌上吃过几次饭。
此时的郝建国跟那时候的相比,变化很大,胖了不少,人也白净了些,头发洗得干干净净,脚上踩的皮鞋也从革的变成了纯皮的。穿衣风格也时髦了许多,原先以黑灰色系为主,今天穿的却是白色胸前印着红色图案的长袖,下摆扎进腰带里,露出金灿灿的腰带扣,腰带扣上一边系着钥匙扣,一边系着手机套,是如今最流行的打扮,跟林家富、林家贵很类似。
林仙鹤的目光从他身上掠到跟他隔了两个人坐着的大姑林家凤身上,林家凤还是原来的样子,四十多岁,就已经做农村老太太的打扮了,梳着小髻,上身是自家做的黑布褂子,下身同色的裤子,脚上是黑色条绒布的偏带鞋。
对比着看,从外貌上来说,林家凤比郝建国大出五六岁的样子,记忆中,郝建国的年龄跟林家富差不多,是比林家凤要大几岁的,现在倒是衬得林家凤像个大姐了。
林家贵嘿嘿笑了两声,自以为很幽默地说:“仙鹤在首都待久了,不认识你大姑父了?”
林仙鹤不想和他说话,见到他都觉面目可憎,就当没听见。
林家贵有些尴尬地自己把场面圆回来:“仙鹤又是坐飞机,又是坐汽车的,估计累了,赶紧回屋里去休息休息。”
郝建国赶紧附和:“是啊,仙鹤,你休息去,不用陪我们,都是自己家人,不讲究那些。”
林仙鹤站起来,准备回自己房间,李广妮、高凤英原本正就在厨房做饭,这会儿又回去厨房继续忙活。
郝建国朝着一边的林家凤语气不善,“你还不跟着去帮忙,没点眼力价,一天天的吃啥啥没够,干啥啥不行。我们老爷们商量办法事,你也跟着瞎掺和!”
林仙鹤听见这句话扭过头,正看见林家凤乖乖地站了起来,朝着厨房走去,林家富眉头皱了下,但很快就松开,而林家贵笑呵呵的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烟盒,正准备抽烟,好似没听见郝建国的话似的。
林仙鹤停住脚步,转身往回走了两步。
林家富正准备问问林家贵,法事的事情操办得怎么样了,就看见女儿走了回来,他正想问她有什么事儿,林仙鹤便朝着他开口了。
“爸,这是谁家?”
林家富一愣,没明白林仙鹤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回答道:“是林家,是咱家,是你家,这有甚好问的?”
林仙鹤扯了下嘴角,说:“既然是林家,是咱家,咋凭着外人在咱家里耀武扬威,教训咱家人?你和二叔都没听见吗,就干看着!”
林家富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林仙鹤在气愤什么。在他看来,这没啥,他们林家,甚至乡下老家,女人都像林家凤一般,在家里头没有地位,被老爷们打骂是常事儿,虽然他自己不这样,但从小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
他摸摸鼻子,正想着该说些什么,林家贵却抢先说话了,“仙鹤,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话,你大姑父咋是外人呢,他也没耀武扬威,平时跟你大姑也是这么说话。”
林仙鹤凌厉的目光看过去,郝建国老脸涨得通红,一脸被小辈骂了,脸上挂不住的样子,林家贵继续说:“你大姑父跟大姑大半辈子都是这么过来的,你个小孩子你也不懂,别馋和大人的事儿。”
林仙鹤反唇相讥:“我是不懂你们大人的事儿,就看见了你连自己姐姐在受欺负都不知道,更别说帮着出头了,就知道跟自己的媳妇、孩子耍横!”
林家贵没想到自己这个亲二叔也被骂了,他抬起手指头指向林仙鹤,向林家富告状,“大哥,你到底管不管她,你看看,她都成什么样了,今天能骂我和姐夫,明天是不是就敢动手打我们?”
林家富摸摸鼻子,心说,还真有可能,正想着,就听见林仙鹤声音传来,“你要是干了惹人动手的事儿,我倒是可以成全你。”
说着,她双手交叉在一起,修长的手指头攥得“嘎巴”直响,威胁力十足。
林家贵有些瑟缩地往旁边挪了挪,不敢再帮着郝建国出头。林家富适时打圆场,“你先上去休息休息,等下叫你下来吃饭。”
林仙鹤这才提着箱子离开。
等林仙鹤脚步声减远,林家贵才呼了口气,小声跟林家富说:“大哥,你家的女娃娃不能不管了,这都什么样了,我们这些长辈,她一个都不放在眼里……”
没等林家贵说完,就被林家富打断了,“好了,仙鹤她自小就不是无理取闹的孩子!”目光转向郝建国,说:“仙鹤是替她大姑出头,建国,家凤年纪也不小了,眼看就要娶儿媳妇,当奶奶了,你以后得对她尊重些!”
郝建国连连点头,保证,“我记住了,以后一定该。”
林仙鹤不说林家富没觉得如何,这会儿却觉得心里头有点不是滋味,郝建国一家都靠着自己生活,就因为他是自己的妹夫,啥都不会,每个月却拿到比政府公务员们高了几倍的工作,可是他呢,还对自己妹妹呼来喝去的,跟使唤用人似的,也不想想,盐打哪咸,醋打哪酸。
这么想着,林家富也觉意兴阑珊,不想理眼前这两个货,自己也找借口上楼回自己的房间了。
这次法事,林家富交给了林家贵全权操办,具体由他和李广妮两人商量着来,他只管掏钱。
第二天的端午,李广妮去市场上买了应景的粽子。老家这边,端午节没有吃粽子的习惯,是近些年来,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各地交流越来越频繁,才逐渐被外地同化,粽子也成了节令食品的。
李广妮和高凤英都没学会包粽子的手艺,也就只能从外面买着吃。
林家凤和郝建国的一儿一女也赶了回来,一家四口这两天吃住都在林家,今天一起过个节,明天到乡下去参加法事。
林家贵开车带着高凤英还有林家凤,提前去老家村里的房子,将屋子里面打扫了一遍。虽然已经搬离了老家,但老家的房子是林家富有了钱后新盖的,依旧还是村里最豪华、最气派的房子,用了砖瓦、钢筋,李广妮很喜欢老家的房子,隔段时间就带着高凤英回去收拾打扫,老房子保养得还不错。
村里头有不少人家惦记这套房子,想让他们便宜些卖给自家,可惜李广妮认为自家老伴儿埋在村里的坟地,自己将来肯定是要跟老头子合葬的,而且坟地边上,也给两个儿子留了位置,这里就是林家的祖坟了,留着这套房子,将来后辈们过来给上坟,也有个落脚的地方。
所以,不管是谁来说,李广妮都没有松口。
至于一家之主林家富,反而考虑得没那么多,他是不可能回去乡下住的,林家贵在县城里住管了,也不会回去,偶尔回乡下上坟,距离也不算太远,又有车,完全可以当天去当天回,这房子留不留的,用处不大。
但同样,这套房子卖了,也卖不了多少钱,所以对他来说,这房子留或者不留,区别不大,既然李广妮坚持要留下来,那就留着吧。
一大家子人一起过了个端午节,林仙鹤跟表哥表姐玩不到一块去,幸好林一鸣学校大发慈悲,端午节下午给放了半天假,而且晚上不用上晚自习,林仙鹤这才不至于太无聊。
姐弟两个闲聊天,林仙鹤给他讲自己在港城的所见所闻。这个小伙子目前为止去过最远的地方是临河市,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向往,选择性地忽略了林仙鹤话语中说港城不好的地方,发誓说等自己工作赚钱了,也一定要去一次。
林仙鹤自己觉得不好,这辈子不会再去,但并没有一再跟林一鸣强调,人和人本来就是不一样的,同样的事物有人觉得好,就有人觉得不好,没必要把自己的意思强加给别人,别人有眼睛会看,有脑袋会思考。
“那个夏明远有没有再找你的茬?”
林一鸣摇摇头,说:“没有,我们俩现在见面不说话,互不搭理。我觉得他跟家里关系不太好。有一次晚上,我看见他跟他妈在学校门口吵架来着,吵得挺厉害的。”
林仙鹤听过就算,并没放在心上。
第二天,林仙鹤跟着小黄司机的车回了乡下,李广妮和林家富、林家贵等人早早就去了,林一鸣作为长孙,是必须到场的,今天有些仪式是需要他来做的,专门请了半天假,跟着一起去了。
林仙鹤跟大姑家的表哥表姐属于不太重要的人物,就是去凑个热闹,早点晚点去都无所谓。
一路上,跟郝家栋、郝家梅也没什么可说的,沉默着到了乡下村庄。
法事办得很热闹,吹吹打打的,林仙鹤的任务就是给老爷子修葺一新的坟头上了一炷香,鞠了三个躬,便算是完事了。
马仙姑作为贵宾,也被李广妮请过来,不需要她做些什么,纯粹就是来吃席的。她被单独安排在一间屋子里,很安然地盘腿坐着,专心吃着面前小桌上的花生、瓜子,时不时喝一口茶水。
林仙鹤悄声撩开门帘走进来。
马仙姑转头看过来,好多年不见,她好似没有变化,把脸涂的白白的,瞄着眉毛,打着腮红,涂着红嘴唇,人有些胖,嘴角甚至还有两只可爱的小酒窝。
她看见林仙鹤,一点都不觉得奇怪,笑了起来,招手说:“你来了,过来坐。”
好似早就知道她会找过来似的。
林仙鹤对她的感观比较复杂,她很清楚,自己能在李广妮,林家富那里获得那么好的待遇,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眼前这个人。她走过来,坐到炕沿上,面向这马仙姑。
“马奶奶。”她轻轻叫了一声。
马仙姑答应了一声,说:“几年不见,成大姑娘了,长得真好。”她很是欣慰地说,“我跟你奶奶时不时见个面,会跟我说说你的事儿,你比我想象中长得还好。”
林仙鹤谦虚了几句,又问了问马仙姑的身体情况,才开口说:“马奶奶,你说的,我是仙鹤转世,会给家里带来好运,是不是真的?”
马仙姑笑了,抓了把瓜子递给林仙鹤,说:“是不是真的重要吗?咱们女人生在这世上,太不容易了。”
林仙鹤接过瓜子,下意识地磕了起来,她好像没听懂,又好像听懂了。
法事办完,林仙鹤便可以返回燕市了,但临河市到燕市的飞机票紧张得很,最近两天的票都卖完了,只能买到6月10号的票。林家富趁机提出让她多留两天,说是韩玉良的女儿韩超丽正好在临河市,想带她去跟韩超丽认识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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