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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天子没有为了一己私欲而想要将她的女儿嫁给高通,也许薛婉樱还可以忍耐上许多年,忍到天子死去的那一天。
但世事没有如果。
含元殿里的那一巴掌之后,薛婉樱和天子的关系急剧恶化。天子再未踏足丽正殿一步,薛婉樱也绝不主动踏足含元殿。
薛婉樱甚至怀疑,若非因为天子心中尚且还顾忌着自己的名声,唯恐百年之后落得一个苛待母家的名声,若不是薛琰薛临之还在朝堂之上发挥着中流砥柱的作用,若非天子还需要薛家的支持,恐怕她早就落得一个别居上阳宫,甚至身首异处的下场。
所以当天子努力地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向她露出一个苍白虚弱的笑容时,薛婉樱心中油然而生一种不寒而栗的恐惧。
她用手轻轻地抚着自己的胳膊,试图压下这一刻冒出来的鸡皮疙瘩。
天子招招手,轻声唤她:“婉樱,过来。”
薛婉樱站在榻前,没有动。
天子猛地咳嗽起来。
宫人都被他斥走了,空旷的内殿中除了他,就只剩下薛婉樱和方玉。
方玉听到天子的咳嗽声,连忙端来一盏参汤。
路过薛婉樱的身边,一直低着头的方玉突然抬起头,对上薛婉樱的眼睛。
薛婉樱颔首,点了点头。
天子从强烈的眩晕中回过神来,睁开眼,盯着床帐顶端的五爪金龙纹案。方玉扶着天子,小心翼翼地从碗中舀了一口参汤,放到嘴边吹凉了,这才喂到天子口中。
天子一挥手,吼道:“都滚下去!薛婉樱!朕让你过来!”
动作幅度太大,牵扯到尚在流血的伤口,疼得天子立刻躺回了床上。
薛婉樱笑了笑,从方玉端着的漆盘中拿起一条蘸了温水的湿帕子,轻柔地替天子擦了擦沾着参汤的嘴角:“陛下身上既然有伤,又何必总是动怒?”
天子问她:“那个贱人呢?”
薛婉樱将湿帕子丢回漆盘,抬起头看了天子一眼。
这个男人一旦失去了身上穿着的龙袍,身体就变得如此的羸弱无力,更不必说因为纵欲过度而带来的苍白面色和因为时常无能狂怒隐隐现出的暴-露青筋。
他除了是天子,再无第二个优点。
但很快,他身上唯一的这个优点也要没有了。
薛婉樱笑了一声,反问天子:“妾不知道陛下说的是谁?”
天子又猛烈地咳嗽起来,一直咳到唇角带血。
“周棠……高兰芝!这两个贱人,你处置了么?”
薛婉樱看着自己锈了一朵夕颜花的衣袖,轻声道:“惠妃有孕在身,妾不敢擅自处置,至于高宝林——妾已将她下到暴室了。”
薛婉樱说完了这句话,却迟迟没有等到天子的下文,抬起头,才发现天子正死死地盯着她。
“皇后——”他说,“朕是不是要死了。”
薛婉樱面上神情不改,仍笑着道:“陛下这是哪里的话。陛下是上天之子,洪福齐天,自然能够逢凶化吉,若无别的事,妾就先走了。”
说着从床榻前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天子喝住了她:“薛婉樱,你站住!”
薛婉樱回过头,隔着数尺之距,遥遥看了天子一眼。
天子又咳了一阵,才忍着胸口的剧痛问她:“稚娘呢?”
听到女儿的名字,薛婉樱终于卸下了脸上虚假的笑容,冷着脸看向天子:“稚娘听说陛下病了,正在从并州赶回京中的路上。”
天子听了她的话,忽然笑了一声:“稚娘亦是我的女儿,我难道会害了她么?你又何必一副畏惧我如虎豹的模样。”
薛婉樱像是被这句话逗乐了,也笑了起来:“陛下这般的比喻恐怕不妥,虎毒尚且不食子,人若是狠下心来,卖儿鬻女,易子而食,也不过是常事。”
“说到底,你还是因为稚娘的婚事怨我。”天子的声音听上去非常虚弱,透露着一种行将朽木的衰败感。
薛婉樱也不掩饰,直白地道:“是。”
“在你心中,稚娘要远比我,也远比阿沅重要。”
薛婉樱并不抬头,回答的也很干脆:“是。”
“甚至弱衣都比朕重要。”
薛婉樱笑了:“是。”
天子却暴怒起来:“这怎么能够!朕是天子!朕也是你的丈夫!是你的天!你怎么可以为了他人忤逆朕!”
薛婉樱抬起头,看了一眼病榻上一双眼睛睁得老大的天子,终于说出了长久以来积存在内心想说的话:“陛下,三纲五常自董仲舒始,迄今千载。君为臣纲,故君让臣死,虽伍子胥无错,夫差令其自刎,其亦不得不自刎,夫为妻纲,所以孟子以妻子踞坐这样的无稽之由也能休妻,而寻常女子,除非丈夫犯下义绝的丑事,轻易难以和离。”
“可是陛下,尊卑常易,仪度不过为尊者讳。陛下之所以为陛下,是因为是太-祖后嗣,可太-祖后嗣何止陛下一人?更何况,百年之前,太-祖也不过是一介草头百姓。你以为处于卑位的人就没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么?你以为怒到深处,卑位者还不敢反抗么?”
“靠着所谓的‘天理、人道’,高高在上,睥睨众生,何其荒唐。人之相处,不过是以你心换我心,陛下不仁,难道妾还一定要为了所谓大义,委曲求全么?”
薛婉樱说话的时候,脸上始终带着浅淡的笑,像是在说着‘今日天气不错’,或是‘汤羹味道甚佳’这样再寻常不过的话,可明明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这些,何等大逆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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