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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撇开手中长巾,恢复往日的从容淡漠,睨着廖寒亭戏谑道:“廖大人说笑了,充军之罪,能帮傅世子的只有陛下。本王只是来关州查案的,哪敢如此胆大包天,擅自置喙,左右圣心?”
这便是拒绝了。
不仅拒绝了,还反过来挖苦他们,连陛下的圣谕都敢公然无视,
倒真叫人不好意思再为难于他。
这个方停归,过去闷在军营里头,只知道打打杀杀,连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谁承想一招飞上枝头,权势还没收拢多少,嘴皮子倒先磨利了几分。
适才看戏的官员一时间脸上五光十色,像开了染坊,想反驳,又不知从何开口,只能吹胡子瞪眼,强自吃了这个暗亏。
廖寒亭挑了下眉梢,倒是半点不见恼,还顺着方停归的话茬儿,从善如流地应和:“楚王殿下所言极是,我等微末之人,擅自揣摩圣心,确然不妥。这事便当是下官酒后胡言,还望王爷莫怪。”
然话锋一转,他又说:“正巧这几日,二殿下身边缺个制糖的内侍,正张罗着让人去找。既然傅世子是二殿下保下来的,便回去帮殿下做糖画吧,也算报了救命之恩。陛下如此爱重二殿下,应当也不会怪罪。”
林嬛的心顿时狠狠一抽。
帮李景焕做糖人是个什么活儿?没人比她更清楚,且还是以内侍的身份……如此大辱,真真比杀人还诛心!
其余官员也纷纷倒吸一口气。
纵使彼此立场相悖,可人心终归都是肉长的,望着昔日这位意气风发、濯濯如春日柳一般的天之骄子,沦落到今日这番田地,大家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些可惜。
有几人还张翕动了下唇,犹豫要不要出声劝两句。
那厢一直长跪于阶下、沉默不言的傅商容,听了这番话,泰山般岿然不动的坚实身躯,也终于有了一丝摇晃。
月光落在他身上,都比谪居塞外沙场时,多了几分苍凉。
然傅商容也只是颤了那么一下,便停下来,重新仰起那双清明的眼,对着满座置他于死地的人,抱拳朗声道:“罪臣,领命。”
没有半句反驳,也不见丝毫慌乱。
甚至都不需要旁边的兵卒催促,便正了正衣发,主动站起身,往外走。
经过林嬛面前时,还扭头朝她笑了一下。
没再躲闪,也瞧不出丝毫人世打磨的悲凉苍惘。
仿佛他们还是当年比邻而居的青梅竹马,他只是出一趟远门,怕她担心,过来同她告个别,很快就会带着她最喜欢的江南点心回到她身边。
薄而透的月光照在他乌发丛中半隐半现的下颌,那里的弧线便有了玉般的质感。月光顿如泉水般流畅地滑开去,溅落在碧草之上,空气中似也有了绚丽的光晕在飞舞。
林嬛不由鼻尖泛酸。
恍惚间,又想起三年前,自己和方停归之间的事情败露,方停归为京中勋贵们所不齿,而她也从人人艳羡的侯门闺秀,沦落成一大笑话,供大家茶余饭后闲话消遣。
只有他依旧视她如初。
谁敢欺负她,他便还手帮她打回去,哪怕被他父亲责备失了读书人应有的清贵矜持,也毫不后悔。
甚至金殿传胪的时候,陛下爱重他才华,额外特许他一个愿望,他也不求高官厚禄,不要无边富贵,只向圣上讨要了一道圣旨。
赐婚的。
对象,便是她这个早已被全帝京的名门大家都厌弃了的“不贞”贵女。
只为帮她堵住悠悠众口,全她一个世家姑娘成婚时应有的体面。
大家都说浪费,陛下也颇觉可惜,落笔前还反复跟他确认,是否后悔?他就只是亮着眼睛,笃定道:“为她,臣无怨无悔。”
即便后来,她同他阐明,自己心中还是放不下方停归,真嫁于他,也不过同床异梦,劝他莫要为她这种人白费时间,他也只是包容地说:“无碍。”
目光温柔地将她包裹,笑容灿如骄阳。
一如现在。
林嬛心如刀绞,低下头,不敢再看。
眼角渐渐汇聚出晶莹的水珠,越来越大,终于坠成一个沉沉的弧形,不堪那般风中的颤颤,缓缓流下眼角,无声渗入鬓发之中。
那一角云鬓,瞬间便湿润了一块。
方停归的心也跟着狠狠一颤。
面上无波无澜,握在匕首上的五指却不由自主收紧,手背青筋根根暴起,指节都泛了白。
然最后,他终是在傅商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众人视线中之前,松了手,泄了气,千般不甘又万般无奈地咬牙喊道:“站住。”
第24章
轰隆一声, 闷雷滚过,一场大雨毫无征兆地从天而降,顿时笼罩整片关州。
乌云覆来, 一片阴霾。
连天上的飞鸟都忙不迭躲回巢穴, 城北观风苑内却是一片错综步履,兵荒马乱。
宁越前脚刚指挥人把傅商容扛进后院厢房, 慢慢平放到床榻上,后脚便有大夫抱着药箱,火急火燎地冲进来,帮忙诊脉验伤。
男女有别,林嬛心里焦急, 也只能绞着帕子, 在屋外等待, 见宁越出来, 她忙一步上前, 问道:“如何?”
宁越脸色凝重道:“傅世子在牢中受了不少刑罚,光后背的笞伤就有十余处。姓廖的虽也命人帮忙处理了, 却并不怎么上心,拖延至今便成了重伤,以致连日高热不退,能撑到篝火宴, 为咱们所救,已是不幸中之大幸。”
林嬛大惊,脚下一个不稳,险些摔倒。
夏安忙上前扶了把。
宁越知自己失言, 也跟着安慰:“林姑娘切莫惊慌。此番来关州,王爷也是做了万全的准备, 随行之人当中,除了那些护卫以外,就属大夫带得最多,个个医术高超。傅世子伤得虽重,但好在性命无虞。王府最不缺的便是奇药珍材,接下来几日,只要傅世子在屋里静心休养,定能恢复往日神采。”
能为方停归重用的大夫,自然不会是等闲之辈,宁越敢如此打包票,想来傅商容应当不会有事,林嬛稍稍松了口气。
宁越打量她脸色,单手叉腰挠了挠头发,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又问:“既然此间已无大碍,林姑娘若是无事,可否……呃……可否去葳蕤堂看一看?”
林嬛扬了下眉梢。
葳蕤堂是观风苑的主院,也是方停归的住处。
傅商容伤势严重,从篝火宴回观风苑的路上,她全部心思都在傅商容身上,怕丫鬟照顾不周,还把人带上马车亲自照料,倒是没怎么搭理方停归。
这家伙素来不是个有容人之量的人。
尤其是对傅商容。
方才篝火宴上,他肯出手帮她把人捞出来,已经是太阳打西边出来,更遑论现在这般派大夫,给药材,出人又出力。
端看他方才从马车上下来时的脸色,今晚定然不会好过。
保不齐这会子,他就已经在屋里摔盆砸碗,再不好好安抚一下,只怕整座府邸都能给他拆咯!
只是该怎么安抚呀……
望着黛瓦重檐外错落横斜的海棠花枝,林嬛揉了揉眉心,无奈地暗叹口气。
*
葳蕤堂,书房。
方停归封王晋爵的时间并不长,一接到圣旨,又立马南下回京办案,片刻不停,是以他虽在关州置办了府邸,府中却仍旧寥寥无几人。
眼下因着傅商容之事,大部分仆从又都调去了后院客房照顾他,葳蕤堂便显得更加冷清。
潇潇雨幕自天河倾泻而下,这种冷清便又多了几分肃杀,衬得石鼓屏风后头大马金刀、阔肩而坐的男人愈发凛冽,仿佛刀斧自浓墨中劈刻而出。
一个眼神,就能把人的五脏六腑掏挖出来。
几个长随颔首塌腰侍立在旁,知道方停归心情不佳,他们连呼吸都尽量收着气儿。
唯恐一个不慎,撞到活阎王的枪口上,便尸骨无存。
偏这时,屏风外却“吱呀”传来一道开门声。
尤为细微。
不仔细听根本觉察不了。
可因着没有事先通禀,也没有敲门,便显得格外刺耳。
几个长随都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方停归也拧起两道剑眉,从厚厚一沓卷宗中抬起头看去,瞧见来人是谁,眉心的“川”字又加深几许,嘴角跟着牵起一个不阴不阳的笑,寒声道:“难得啊,林姑娘百忙之中还能抽出空暇,来寒舍一顾,在下可真是荣幸之至。”
边说,边把卷宗用力往桌上一摔。
哗啦——
震起好一阵纸片翻飞。
看来是真气狠了啊……
林嬛讪讪扯了下嘴角,眼神示意屋里几个长随出去,便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提着裙子蹑手蹑脚过去,将手里的紫檀食盒小心翼翼地放在桌案上。
“王爷可是饿了?适才篝火宴上,王爷便没怎么吃东西,回来后又一直忙到现在,铁打的人也经不起这般折腾。我看厨房里还有些吃食,就给王爷做了些宵食,王爷若是不嫌,就趁热吃一些吧。”
说着,她便打开食盒方盖,将里头的珍馐一一取出。
糟鹅掌、酸笋鸡皮汤、梅花香饼……有菜有肉,色香味俱全。
而端着玉瓷碗碟的一双手,更是纤白柔软,婉约动人,灯火一照,便似两朵玉兰在月下娉婷绽放,花瓣尖尖处还透着淡淡的粉,勾人去咬。
方停归不自觉咽了咽喉结,原本被气饱的肚子,还真饿了起来。
可他却并未伸手执筷,犹自冷着眼神看着她,声音淡漠至极:“傅世子也是从篝火宴饿到现在,头几月在牢中更是食不果腹,林姑娘就不打算关心一下他?要不就把这些都撤了,给他送去好了,横竖如今屋子也腾给他了,一顿宵食又算得了什么?”
林嬛:“……”
又来了。
就不能好好说话?
她都已经主动给台阶了,就不能顺着直接下,一定要闹得这般难看?
也是奇了,以前在侯府的时候,她又不是没跟傅商容亲近过,也没见他这般吃味,怎的上军营磨砺了三年,反倒比过去多横生出了几分闺怨?
跟被人抛弃的小媳妇似的……
林嬛心底翻起无数个白眼。
可到底心中理亏,她不敢同他回嘴,只长声叹道:“我与他并无男女私情。无论过去,现在,抑或是将来,他都只是我的一个邻家哥哥。除却必要的朋友关切,我也不会对他有任何逾越之举。今日救他,也不过是出于幼时的情谊。换作是你,撞见自己自幼一块长大的至交好友被人这般欺凌,你能忍住不出手帮忙?”
方停归偏头毫不留情地反驳:“我没有这样的好友。”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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