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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洞世之目,设在小镇中心的榕树之下。视野广阔。谢红尘查看许久,发现有一个角度,可以看到黄家的一处农田——仙茶镇一半的农田,都是黄家在试种。
而成元初年以前,这处农田绝大多数时候,都是黄壤在亲自打理。
而那一年,正是戴月培育出梁米之年。
一个不常下农田的半血狐女,真的能够一举培育出这样的惊世之物吗?
谢红尘百思不解,但另一个人却吸引了他的目光。
农田之间的黄壤也是仪态端庄、身姿柔美的。她经常站在田间,看佃户播种、侍苗。她从不盛气凌人,对谁说话都语带笑意。
与男子接触更是从不逾礼,举止有度、谈吐从容,完美得不似真人。
谢红尘的目光在影像之上微微逗留,其上正是黄壤,她与几个佃户交谈,指导他们如何下种。谢红尘收回杂乱的心思,重新思考戴月。
要试探她的真假其实很容易。
——师问鱼不就亲身一试了吗?
谢红尘于是再度亲临仙茶镇。整个仙茶镇因他而轰动。而谢红尘令地保,将整个仙茶镇的百姓都聚到镇中心的榕树之下。
他一声令下,其他百姓哪有不从?
一时之间,榕树下围满了人。
谢红尘白衣黑发,负手而立。百姓皆很自觉地为他让出一块地方,他站在人群里,如同霜雪寒冰。
小镇上的百姓陆续到齐,黄家人当然也到了。
黄墅很自然地挤到人前,站在离谢红尘最近的位置,仿佛是为了彰显他与这位宗主最是熟识。谢红尘扫视人群,目光先是在黄壤身上一凝。
奇怪,几千百姓,他偏偏就一眼就看见她。
感觉到他的目光,黄壤微微欠身,极端庄有礼。
谢红尘于是也微微颔首,他扬声道:“诸位,先前听说镇上有位戴月姑娘,曾先后培育出梁米、苦莲等良种,解民之需。玉壶仙宗对其仁德十分感佩。”
百姓顿时小声议论,戴月更是心头激动。这位谢宗主果然记得自己!一想到自己从此可以脱除奴籍,甚至有望拜入仙门,她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而黄墅的脸色,就没有那么好看了。
戴月好歹也是他的一棵摇钱树,给了第一秋,他还能得到仙茶镇。若是给了玉壶仙宗,那可是竹篮子打水了。
仙门不在乎奴籍,玉壶仙宗若是要人,还能许他什么好处?
他眉头紧皱。
而此时,谢红尘忽从储物法宝中取出一盆灵草,话风一转,他道:“今日玉壶仙宗有一株仙草,名叫‘功劳叶’。玉壶仙宗想请戴月姑娘培育此草,加强其药效。若能达三倍以上,定有重酬。”
戴月一脸茫然。
谢红尘向她示意,她站在人群之中,不知所措。身边还有人提醒:“戴月姑娘,谢宗主叫您呐,您快去吧!”
戴月一步一步走到谢红尘面前,看着他手中的那盆功劳叶。她不敢伸手去接。
谢红尘温和道:“戴月姑娘,请。”
戴月颤抖着接过那花灵草,谢红尘接下来的话又给了她一记重击:“请戴月姑娘允许全镇百姓陪同育种,也让大家知道培育良种的艰辛与不易。”
周围百姓大声叫好,戴月却知道,在几千双眼睛之下,她完全做不了假。
黄墅一脸不解,他并不知谢红宗的用意。
谢红尘大步向黄壤走来,道:“阿壤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黄壤当即道:“自然。”
她随谢红尘离开人群,谢红尘终于问:“谢某有一事不解,还请阿壤姑娘解惑。”
黄壤微微欠身,道:“宗主请讲。”
谢红尘问:“黄家真正的育种名家,不是戴月,而是阿壤姑娘你吧?”
黄壤心如明镜,面上却微微一滞,搪塞道:“宗主何出此问?”
谢红尘说:“这些年姑娘经管着黄氏的育种生意,花费了不少心血。据玉壶仙宗查证,成元初年之前,你曾有不少良种问世。但因着出自黄家,便都打着黄墅的名头出世。你空有才华,却并无声名。成元初年,你轻而易举便育出梁米,最终功劳却由侍婢戴月冒领。”
他语速不紧不慢,一边说话,一边留心黄壤的神情,道:“你身为主人,为何会被仆从冒领功劳?”
那当然是为了你啊,夫君。
黄壤心里嘲讽,面上却毫不显露。她后退几步,道:“宗主多心了。”说完,转身离开。
谢红尘心中疑窦更甚。他这个人,素来眼里不揉沙子,若说这一生唯一揉下的一颗……大概就是黄壤了。既鄙薄厌恶,又难以割舍。
今日之事,他是不会就此罢休的。
果然,谢红尘非要抽丝剥茧不可。
村民们日夜守着戴月,个个兴致勃勃,想看她如何培育良种。甚至有说书先生已经忙着改书,准备第一时间说予世人知晓。
戴月所需的一应器物,都由众人提供。她如众星拱月,被困在榕树之下。
大家都在谈论这件大事,都道戴月将为整个仙茶镇扬名。
而谢红尘经过黄墅身边,却嗅到神仙草的味道。
这气味他上次也嗅到过,但此时,黄墅手里拿着烟斗,那气味便浓烈很多。谢红尘虽为剑仙,但也擅炼丹。他对药草可比正常人敏锐太多了。
这些神仙草的药性,比平常强劲得多。黄墅这个抽法,必定成瘾不可。普通的醒脑丹,根本不会有任何作用。
谢红尘扫了一眼黄墅的烟斗,也并不多说,但心里却有一个想法在缓缓成型。
——戴月与黄壤是主仆,她如何能冒领主人之功?
如果主人有什么把柄在她手上,那就说得通了。
但黄壤会有什么把柄呢?黄墅所抽的神仙草,显然混有变种。如果这变种正是黄壤培育,用以毒害自己的亲生父亲,这是说得通的。
更何况,黄墅抽神仙草成瘾之后,确实也是黄壤把持了黄家。她有这个动机,也因此而得利。
若是这一点让戴月知晓,那她是不是就可以威胁黄壤,让出这些育种的功劳?
谢红尘越想越有理,只是黄壤为何要毒害黄墅?
黄墅虽品性不端,但到底是她的亲生父亲。此女如此作为,未免令人齿冷。
黄壤见他前往黄家的农田,知道他也查得差不多了。
大抵,也应该放出自己的杀手锏了。
红尘,你看无论梦里梦外,我为了你,都是用心良苦啊。
谢红尘来到田间,果然在角落里发现了一小块土地,里面正种着神仙草。
他只略一打量,立刻便看出来,里面混杂着少量的变种。他掐了一朵变种神仙草的花凑到鼻间细细一嗅,那药效何止提升三倍?
看来,此女也不能留。
他带着这花,正要回到榕树之下,突然,有个妇人拦住了他的去路。
“谢宗主。”妇人向谢红尘深施一礼。谢红尘眉头微皱,认出这妇人也是土妖,问:“你是何人?”
妇人道:“小妇人姓黄,名均。”
谢红尘在脑海中搜索这个名字,却全无印象。妇人微笑着解释:“我是阿壤的姐姐,与她同父同母。”
她这般说,谢红尘这才看清,她眉目间依稀是与黄壤相似。但其风情神韵,不可相提并论。谢红尘问:“原来是黄均姑娘。你有话说?”
黄均向他深施一礼,道:“无论宗主发现什么,请不要伤害阿壤。”
“哦?”谢红尘这才来了三分兴致,问:“为何?”
黄均向他深深一拜,说:“宗主可知,这片神仙草下的土地,是什么吗?”
谢红尘无意听她卖关子,并不答话。黄均只好说:“是我母亲。我和阿壤的母亲。”
神仙草下,土地里掺杂着细沙。谢红尘骤然想起,土妖若是身死魂消,确实会化土成沙。他问:“你们土妖习惯用自己母亲的遗骸种草?”
“当然不是。”黄均像是陷入一段往事,道:“母亲是家父黄墅的发妻。她出自大家,下嫁给父亲之时,遭全族反对。可母亲执意与家中断绝关系,陪着父亲回到小小的仙茶镇谋生。可没了家世的靠山,父亲很快就原形毕露。他开始大量纳妾。无数的美人流水一样进到黄家。”
她忆起那段往事,语声如暗夜的海潮:“母亲哭闹无果,只想生下男孩,以保住自己主母的地位。可是……她生下了我。父亲忽视她,其他女人嘲笑她。她日日消沉抑郁,后来更是性情暴躁。但她并没放弃。她试尽了各种药方,终于又怀上了一个孩子。”
谢红尘没有说话,他知道结果。
果然,黄均说:“她欣喜若狂,可十月怀胎,她生下了我妹妹黄壤。整个黄家没有人看得起她。我爹的妾室,生下了一个又一个孩子。我母亲要强,她还想要再生。可当时,她的身体已经十分虚弱。那些女人,人人轻视她。她着了魔一样,连睡着都梦见自己生了个儿子。可父亲却再不来她的院子。”
黄均的话停在此处,谢红尘终于忍不住,追问:“后来呢?”
“后来有一天,父亲终于来了。那一天晚上,他喝得醉薰薰,撞见了在母亲房里的我。”谢红尘心中一惊,黄均继续说,“他……玷污了我。母亲喝完求子的神药,回房时正撞见这一幕。”
那是什么景象,谢红尘不能想象。黄均说:“可母亲奈何不了他,她只能迁怒于我。她哭着骂我是贱人,是勾引亲生父亲的娼妇。啊,她抓住我的头发,扯掉了我一块头皮。”
她笑笑,指了指头上,那里有一块没有头发的疤。永远不会有头发了。
黄均的声音无悲无喜,淡淡地说:“从那以后,父亲每次来母亲院子里,便都让我陪他。渐渐的,黄家有人知道了这事,那些人用尽所有恶毒的话,羞辱我的母亲。也羞辱我们姐妹。母亲每次都忍着这些羞辱,回来便打我们姐妹。”
谢红尘没有说话,黄均说:“那时候阿壤还小,挨了打也不求饶。傻傻地硬撑。终于有一天,母亲拿了刀,要划花我的脸。我用手挡了一下……”她撩起手臂,上面疤痕入骨,“阿壤突然冲过来,她抢过刀,用最恶毒的话怒骂母亲。然后她拖着我,逃出了院子。”
黄均笑着指了指这片土地,说:“我们就在这里相拥而坐,不敢回去。等到夜里,天黑了,我们终于决定回去看看。”
谢红尘问:“你母亲……仍未消气么?”
黄均抬起头,仰视天空,许久才轻轻道:“她死了。等我们回去的时候,发现她死了。她用那把刀,挖出了自己的心。我跟阿壤就在旁边,看着她灵力慢慢消散,化为黄沙。她熬了那么多年,终于舍得死了。”
“啊,父亲没有管她,还下令不准为她立碑安葬。阿壤将她化成的沙撒在这里,后来就在这里种了神仙草。”黄均没有哭,她自始至终没有流一滴眼泪。
谢红尘终于问:“你还好吗?”他知道一个女子若是传出这样的名声意味着什么。
黄均注视这片神仙草,像是在回答另一个人的问话,她深深吸气,笑着说:“挺好的。阿壤掌管家业之后,就将我嫁了出去。我嫁得远,很远很远。远到那里……没有人听说过我的事。我的夫家每一年都要买入良种,所以我有时候,也可以回来看上一眼。”
谢红尘沉默。
黄壤始终没有出现。这是她铺给谢红尘的真相。
也是梦外的成元五年,戴月向谢红尘隐瞒不言的事。此刻,她揭开疮疤,血淋淋地伸给他看。
为什么要毒害自己的亲生父亲?
黄壤冷笑,当然是为了掌权啊。在这样一个泥潭,人性何其下贱?
人若想要活出个样子来,总是要想些法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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