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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mi是我查的,我对人机交互一无所知。那时候是因为喜欢你,所以想在你面前说上一些话。”鹿行吟说,“以前不跟你说,因为我不敢说。竞赛的事,或者其他的事,本来不应该和你有关系。对不起。”

“我很喜欢你,以后可能也会继续喜欢你,但是谈恋爱没有办法成为我最重要的事,对不起,顾放为。”鹿行吟低声说,“陈老师说你帮我补了那五万块钱的申诉底金,我会把那五万块钱还给你。卡放在了小机器人的零件盒里。”

那一天的一切都清晰如旧,明亮的校长办公室,门内的寂静,空调呼呼的声响,门外的喧扰嘈杂,顾放为坐在校长办公桌前玩扫雷,桃花眼就那样漫不经心地挑起来,眼底是潜藏的笑意。

是他平凡、庸碌的人生中,第一抹张扬强烈的亮色。

“……”

鹿行吟停了下来,两边都寂静无言。

顾放为张了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或许他想说什么,但他听明白了鹿行吟那种疲惫绝望的语气,听明白了发生在他身上的事。

他平静、坦然地将自己的恶面剖开给他看,贫穷的、普通的、投机的、无奈的,那是花底的泥泞和瘀伤。

“你等我回来好不好?”顾放为也开口了,声音带着沙哑,“哥哥没在意过这些事,你哪怕——”

“但是我在意。”鹿行吟说,“就像我在意那五万块钱,哥哥。就这样吧,很晚了,你早一点休息。”

电话挂断了。

顾放为仍然怔在原地。

风又将道路两边的树吹动了起来,错落穿过小孩手里的手电灯光。

小孩还在等他,对他的不答话感到有些茫然和不耐烦,只是低头咕哝:“我手机要没电了啊……你要回去吗?”

顾放为看了一眼他来的方向,打算开口,小孩又咕哝了一句,“你是要回去吗?但是刚刚那趟就是最后一趟车了,你最早也只能买到明天下午的票。话说,你还去不去了啊?”

顾放为沉默了一会儿:“我去。”

小孩眼睛一亮:“那好,你开车。有人带我,我就不用走路回去了,这么晚了打不到车。”

顾放为没开过这么烂这么破的摩托车,他有一辆价值四百万的b120 wraith幻影重机摩托车,是顾青峰送给他的十二岁生日礼物,发行公司宣称是“天生叛逆”的一个系列。

眼前的摩托车开起来感觉它随时要散架,几个部件随时随地都要互相扭拧着四散崩裂。顾放为注视着路面,灯光照亮黑暗中的一小片路,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只有复杂、低矮的灌木草丛,路面是土路,稀稀拉拉的长着干燥的苔藓,迎面扑来灰尘。路面上有许多石块,摩托车颠来颠去,尾椎仿佛都要跟着被折断。

“你找行吟哥哥玩吗?”小孩问了一遍,声音消散在风里,他见顾放为没回应,于是又大声问了一遍,“你找行吟哥哥玩吗!我都不知道他回来了,我妈没跟我说,不然我就早一点回来了,我快要两年没见他了。他上次回来过一次,可是我在外地念书。”

他指挥着顾放为找路开车,过了大概半小时后,眼前的景象终于不那么荒凉孤僻,进入了一个小小的市镇,有干净整齐的街道和明亮的灯光,夜市一排一排地在路边扎着帐篷,空气中弥漫着啤酒和小龙虾的味道。

“到了。”小孩下了车。

顾放为由他领着走入一条窄巷中,把摩托车靠边停下。

小孩继续指挥他:“就停在这里,或者我开一下鹿哥哥的卷帘门,没有人偷的,大家也都不上锁。”

“这是什么地方?”顾放为看着这条窄巷,熟悉的心悸又有隐隐蔓延的趋势,直到他看到小孩熟门熟路地顶开卷帘门,拉了一下昏黄陈旧的灯,他才看清了:眼前的地方是一个修理铺。

说是修理铺,不如说更像杂物间,因为长时间没有人回来打理,深绿的玻璃柜上面落满了灰尘,但里边的摆件整整齐齐。

“小鹿哥以前修东西的地方,我小时候过来找他写作业,他什么都懂什么都会,还帮我修好过一个游戏机。”

顾放为沉默着,垂眼看一个外壳碎了一半的抽屉——里边放着一瓶药酒,一个破旧的本子,纸面已经变脆,封面上写着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记账本。

极轻的、俊秀的字迹,他无比熟悉。

“这是什么药?”顾放为伸手拿起那瓶药酒,“他没带走?”

“这个不是什么药,就是红花油。小鹿哥没钱,他奶奶其实给他买了个电暖炉,但是耗电,他冬天冷的时候就擦红花油,揉在膝盖和脚底,能暖和一阵子。”小孩也踮起脚闻了闻,“应该还能用的。对了,我还没有问你,你是过来找小鹿哥干什么的?他也在家吗?”

小孩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收到了妈妈发来的短信,接着有些慌张地跑出去,拐弯看向角落里的一个院子。

院门口锁死了,他叫道:“鹿哥哥!”

“小鹿哥哥!”小孩急得快哭了,哭丧着脸回头告诉顾放为,“我妈说他这次回来是办白事的,今天刚走。为什么会这样。他一定很难过。”

那小院也破旧拥挤,但是收拾得很干净。门前有一颗槐树,寂静安稳,门边碎了一半的窗玻璃上贴了报纸,远远的能看见里边的家具整齐摆放着,都用防尘布盖了起来。

“我妈催我回家了。”小孩看着他,狐疑道,“你明天还在这里吗?”

顾放为看着那破旧的小屋,依然没有说话。

“你真奇怪,总之,你既然是鹿哥哥的朋友,有事情也可以找我,我就住旁边那栋楼的三单元二楼,202.”小孩冲他挥挥手,“不要客气,我能考上市初中,都是小鹿哥哥给我讲题讲得好。”

便利店老板正在打瞌睡,货架上沾了油腻,有些东西长年累月地没人动过,包括当初图新鲜有趣进的一批洋烟,不过当地男人还是爱抽中华,好一点的芙蓉王和黄鹤楼。

“一包薄荷烟。”一个少年的声音响了起来,顾放为变声期已经过了,声音是成人的样子,微微的沉。

老板抬起头看到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揉揉眼睛去给他拿烟:“我看看……薄荷的……这些英文我不认识,你是要这个绿的不?有爆珠,顶好。”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男孩子,长相精致锋利,身量高,气质也格外出挑,衣服款式一看就知到相当昂贵。冬桐市不是没有爱打扮的年轻人,但女孩都是扑粉脸颊和脖子有色差,男孩西装革履,却如同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撑不起来。但衣服在这个男孩身上穿着,也只能成为陪衬,在这个破败的小城里显得格格不入。

这么漂亮的孩子他之前只见过一个,就是隔壁鹿家的小孩,后边被有钱人接走了。那时街坊邻里最多的感慨就是,果然什么命出落什么样的人,鹿行吟干净漂亮,一看就知道不是池中物。

“你是来拍戏的?”店主把烟过去时,仔细再脑海中搜索那些个八卦,猜了一个去年考上影视学校的男孩的名字。

“我不是。”顾放为勉强笑了笑。

冬桐市晚上已经有些凉了,薄荷烟入肺,更凉。

顾放为独自坐在修理铺的椅子上,一根一根地抽下去。

薄脆的纸张上一笔一划,从两年前的夏天记到一年前的秋天,这是一个记账本。

第一笔账就是欠款,记载如下:

【201x6.7,中考过敏住院费-1785,李医生垫付】

【收入:30,修好曾阿姨手机】

【收入:7,修理手表。】

【支出:5,买青菜,送了两个鸡蛋,今天晚饭。】

【收入:50,网上答题提成。】

【支出:37,药费】

……

一笔一划,最轻的字迹,却犹如一把刀,深深地刺进了顾放为的心里,带来连绵不绝的疼痛。

让人几乎无法呼吸。

他想象着那个场景:小小的鹿行吟,支撑着单薄的病体,每天戴着眼镜坐在这个修理铺前的样子。

在所有人都睡着的时候,那个男孩一笔一划的算着钱,计划着这个家的生计,夏天点燃一盘劣质呛人的蚊香,忍着肩膀的酸痛伏案修理东西。冬天冷得受不了的时候,打开药酒擦在关节处,被辛辣的气味刺红眼睛,尽力缩得紧一点,以抵挡寒风侵入。

他看着他坐在这里,在孤独和困苦中长大,长成他最喜欢的样子:温和,乖巧,但那不是养尊处优之下所拥有的特质,而是沉淀了无数岁月后,面对生活的从容。

所有人都可以不懂得鹿行吟,他呢?为什么他也不懂?

第104章

冬桐市宾馆很破旧, 招牌远远地亮着,巨大一大块横贯街道上空,实际上正门却藏在七拐八弯小巷里。

被子和毛巾都有一股霉味, 窗户缝隙里嵌着厚厚灰尘, 顾放为皮肤有点过敏,进去后不久, 手腕上就起了一些小血点,但是他没管。

外边人声嘈杂, 房屋隔音很差,好像那些人就在他耳边说话似, 顾放为平常绝对难以忍受这样入睡环境,但是很奇特地,他握着手机,很快和衣睡着了。

他不常做梦,自从两年前那个夏日过后, 他睡眠质量一直都不太好, 睁眼闭眼都是跳下来人爬进小巷, 血迹蜿蜒一路, 而后抬起眼睛看他。

今天他梦到一样场景,只是不再有跳下来死人。他看见是那个有着修理铺小巷,一个小小男孩藏在那里,在绿色玻璃柜后低下头, 认真地给自己擦红花油,那个男孩有一双晶亮眼睛。

他想起来他是什么时候记住那双乌黑眼睛——在那个空调呜呜吹着冷风校长办公室, 外边是灿烂天光和篮球场上咚咚撞击声响, 室内安静得几乎可以听见呼吸声。

他第一次看到这种人, 安静得好像风都会跟着停下。他来青墨七中一年了, 从未留意过什么人,只是说不出为什么,他听见那温和忐忑声音时,就冒出了一点捉弄心思。

那眼眸太乌黑,让他想起两年前跳楼自杀方清华。

他以为自己是因为这件事而记住了他,但是他慢慢想起来,似乎不是。

他看到他总是在学习。

白净温润,执笔时候手背骨节凸出来,落笔极轻。仍然是和旁边喧嚣格格不入样子,别人嬉笑打闹,少年伶仃蝴蝶骨隔着夏天衬衣透过来,脊背笔挺,仿佛伸手就能触摸到轰然热气。

——那么努力,是为什么呢?

青墨七中已经很久没有再出过清华北大学生,连普通重点高校都悬,更不要说27班是差班中差班。

这少年能坚持多久?他想着,一个月?两个月?

他却看到他一直坚持了下来。时至如今,他在梦中发现,自己居然清晰地记得和鹿行吟每次碰面,在凛冬星夜下推门而入,呼着白汽说一声:“嗨。”拿着课本强压下紧张,在讲台上故作镇定地讲题,他记得他在仿真模拟经营领奖台上狡黠笑意,眼底盛放着璀璨星河。

那么多画面,如在眼前。

会成为他下一个惘然梦魇。

*

“放弃遗产事,我不同意,你爷爷如果在世,也一定不会同意。”

顾氏办公室,鹿行吟面前放着一杯可乐,顾青松眉眼凝重地注视着他。

尽管鹿行吟回来一年多了,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小孩。霍老爷子去世之后,顾氏与霍氏关系非敌非友,他虽然受老友所托帮忙打理一切,但确没能腾出空来看顾这个霍家小孩,只知道顾放为帮他照顾得很好,所以也放心。

他见鹿行吟第一眼就喜欢这个孩子——他一直头疼顾放为跳脱叛逆,最喜欢鹿行吟这样干净温润孩子。

鹿行吟坐在座椅上,脊背笔挺,眼神里透出某种执拗,他不说话 ,嘴唇抿起来。

顾青峰低声说:“你爸妈弄出来那档子事……我也听说了。还是那句话,该是你,就是你,你成人之后,没人能左右得了你,往前看,孩子。你原来不知道这档子遗产协议,也在评定中爬到了顺位第一位置上,实在不必拱手让人。明白吗?”

“你爷爷。”秘书在外边示意会议进度,顾青峰站起来,摆摆手,背着手走向落地窗,有些出神,“做国民医疗行业,最动荡年月里一步一步白手起家,平生之志就是做出好药,让每个人都能买得起好药,只可惜子辈眼光实在短浅。当初你妈怀你,他很高兴,而且说定要把你带在身边养,或者直接过继到我小儿子那————他没有子女,也是你爷爷非常喜欢一个小辈,你和放为要叫他小叔叔。”

“不过也是因为这件事,反而引得你爸妈十分过激,他们当初谎报你死亡,随后送养给了福利院收养机构,辗转去往冬桐市。你爷爷是不信,只是一直在找你,找了十五年。”

顾青峰叹了一口气,“不是没去找,全国dna网络是这两年才出来,从前那种找法,真是大海捞针。找到了,也没让你见到最后一面。就是苦了你了。”

鹿行吟低下头。

“放假回家,不愿回去,你就跟着放为回我们这,好不好”顾青峰说,“我和你爷爷几十年交情,你就当我是你亲爷爷,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们说。至于你父母那边,不用太过在意,也才两三年,感情不深,别往心里去。你在放为那里住得还习惯吗?”

“有点打扰哥哥,而且每天离教室有点远,每天休息时间有点少。”鹿行吟手指僵了僵,随后说,“我想先住回宿舍,之后会跟哥哥说。”

“好。”顾青峰按铃让秘书进来,嘱咐说,“送行吟回去,另外,看住霍家,不要让他们伤害到行吟,他现在是第一顺位遗产继承人,狗急跳墙了,他们那边能做做出来什么,也难说。”

*

顾放为回到家时,满身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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