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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枝倚在笼壁上等了许久,直至夜色深浓,她终于熬不住困意,拥着薄毯沉沉睡去。
她梦见了谢钰。
在一座生锈的铁笼之中。
似是一个深秋的雨日,他衣衫褴褛,面色绯红地躺在笼中,一双窄长的凤眼此刻紧阖着,双眉皱起,像是正发着高热。
而他身旁,是一群同样褴褛的孩童,有男有女,年岁不等。
一名粗壮汉子披着蓑衣立在旁侧,一壁拍着铁笼,一壁扯着嗓子吆喝:“路过的财主老爷们,要买奴才奴婢的往我这看看,都是差不多年岁,价钱好说了啊——”
折枝有些讶异地环视周围,见四面皆是差不多的情形。也隐约猜到这大抵便是传言中的人市。
听闻饥荒年间,人市盛行,青壮者不过一二两,稚童更不过一二百钱。
只是不知谢钰是为何落到了人牙子手中。
折枝垂眼看了看昏睡中的谢钰,伸手隔着虚空碰了碰他异常绯红的侧脸,轻蹙了蹙眉。
……大抵不是什么光彩手段。
正思量间,耳畔响起一道低沉的男声:“要一名十三岁左右的少年。”
是一名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男子发话要人。
“好嘞!”
人牙子应声打开了铁笼,像是驱赶猪狗那样将铁笼里的孩童们驱赶出来,站在雨地里。
只余下谢钰一人仍旧躺在笼中,生死不知。
男子的视线随之移来,旋即,骤然顿住。
“便他了。”良久,他沉声问道:“要多少银子?”
“一两!”人牙子似是见他病得不轻,急于脱手,要价并不算高。
‘咚’地一声脆响,是一锭银子被丢到人牙子跟前。
折枝一惊,这才抬眼去看那买主。
她看清了男子的容貌。
他生了一双好看的薄唇,有几分像谢钰。
抑或是说,谢钰有几分像他。
折枝震惊地站起身来。
而男子已行至谢钰跟前,轻易便将谢钰拉起,放在一辆马车上,替他盖了张毡毯。
车马颠簸,谢钰随之皱眉缓缓睁开眼来,看向眼前的男子。
两人皆是沉默了半晌,还是那男子先开的口。
“我姓谢,单名金字旁一个争,谢铮。”
“我家夫人月前丧子,至今仍以泪洗面。我买你回来,是收做养子,让夫人宽心。”
“这是对内,对外,你便说是我儿子。”
谢钰双眉皱得愈紧,像是想起了什么,立时便去探自己的袖袋。
他探了个空,眸底的神色沉了几分,只对谢铮道:“我有半块长命锁应当在人牙子那。”
“你若替我取回,其余的便由你。”
“好。”谢铮答应得很爽快。
两人再无他话。
折枝便坐在他们中间的小桌上,一会瞧瞧谢铮,一会又看看谢钰。
杏花眸里满是震惊。
即便是她一个外人,也能看出端倪来。
这两人,尤其是谢钰,应当不会相信这是巧合才对。
只是不知为何,始终无人说破。
车马行至一座富贵人家的宅院前停落。
谢铮带谢钰沐浴更衣后,便顺着抄手游廊行至上房前,抬手叩了叩槅扇。
“夫人,我自人市上买了个小子回来。”谢铮顿了顿,徐徐道:“便暂且养在夫人膝下。”
一阵足音轻起,紧闭的槅扇自内打开。
一名身着云白色上裳的女子打起珠帘往外望来,眼眶仍旧是微微红着,似乎是方哭过不久,语声里犹带哽咽:“自瑜儿去后,我总觉得这府中空荡。也该有个子嗣。老爷自带了人来,我自当视如己出。”
她的视线随之落在谢钰面上,轻叹出声:“这孩子与老爷生得相似,也算是难得的缘分。”
……什么缘分。
分明便是孽债。
折枝一步步地往后退去,心中一片紊乱。
自那女子打帘出来后,折枝的视线便从未离开过她。
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自己母亲的模样,却从未有此刻这般清晰过。
她们生得有五分相似,只是她的母亲生了一双清婉照人的秋水明眸,脸颊与下颌处,也因憔悴而显得更为清瘦些。
却仍旧是不可多得的清丽佳人。
似雪中白梅,疏影横斜,淡雅怡人。
折枝不知谢钰是如何作想,而她隔着梦境看来,仍觉冰冷彻骨。
-完-
第105章
◎谢钰孤身立在一面燃烧的锦帘前,手中提着一柄长剑。◎
折枝抬眼看着跟前的两人, 心底乱作一团。
她母亲口中的‘瑜儿’,应当便是那位早逝的桑家子嗣。
那谢钰是谁?她又是谁?
难道,当年母亲诞下的其实是一对双生子, 她被换到了桑家,而谢钰却不知为何离散在外?
心念方动,折枝便骤然想起了她与谢钰那些——
那些荒唐事——
折枝的莲脸迅速烧了起来,雪腮绯红得似是要滴出血来。
她慌忙伸手捂住脸颊。
许是在梦境之中, 她察觉不到烫意,可心底的耻意却愈盛, 像是当真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
她转过脸去,咬唇看向立在一旁的谢钰。
若一切真如她所想,他们真是一对双生子。
那谢钰岂不是在明知他们是兄妹的情形下,仍诱哄,纠缠她, 做出那等有违伦常之事。
简直, 简直是衣冠禽兽。
梦境中的谢钰却并不知她如何作想。
秋雨停歇, 身形单薄的少年静立在廊下, 羽睫低垂,掩住了眸底的心绪。
谢铮说完话, 便回转过身来,对谢钰道:“你随我来, 我带你去偏房安置。”
谢钰沉默着随他往垂花门处行去。
折枝迟疑了一阵, 没跟着两人过去,而是选择留在原处, 跟着母亲回了上房。
比起这对父子, 她更想与她的母亲多呆上一会。
毕竟这是十七年来, 她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母亲。
即便是隔着梦境。
而她的母亲似乎仍未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 待槅扇合拢,将房内的丫鬟遣出去,她便又重新坐在妆奁前,打开一口箱子,翻看着里头的旧物独自垂泪。
折枝同样垂眼看去。
箱子里放得应当是桑家子嗣的旧物。
从婴儿穿的小袄,到巴掌大小的虎头鞋,再到男孩们喜欢骑的竹马,启蒙用的三字经与千字文等等。
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折枝安静地看了一阵,直至她母亲的指尖轻拂过一封拜寿的书信,信封上‘母亲姜氏亲启。’几字跃入眼帘,令折枝的视线骤然停住。
她生怕自己一时看错,几乎是将脸贴到信纸上去,来来去去地看了好几遍,那双纤长的羽睫终于颤抖起来。
姜氏——
先生曾与她说起过她的身世。
每一个字都言犹在耳。
“那名谢姓户主名为谢铮,京城人士,有一妻虞氏,无妾。”
虞氏?
姜氏?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漏?
抑或是如谢钰所言,是先生在骗她。
可先生又为何要骗她?
折枝心底正天人交战,却骤然听身后槅扇一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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