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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点了。

他不应该心存幻想的。钟晏用一只手遮住了自己的半张脸,有那么几秒,他露出了极痛苦的表情,但下一个瞬间,那张毫无瑕疵的脸又恢复了一贯的淡然。

他放下了手,整了整自己并没有乱的衣领,迈步走向下天台楼梯。

楼道里,有一个男人正拾级而上,他们狭路相逢。

艾德里安已经换回了便装,显然是回过纳维的军舰了。他一手插着兜,仰头看比他高几个台阶的钟晏,银色的眸子里神色莫辨,但肯定没有笑意。

狭窄昏暗的楼道里一阵难堪的沉默。

良久,艾德里安说:“我已经拒绝了。”

“哦。”

“我过来是跟你交代一下罚金的事。”

婚配系统是比较特别的一个体系,因为它涉及到两个人的意愿。如果两人都同意,那自然是立刻会被“蝶”宣布为法定伴侣;只有一个人拒绝的情况下,这个人需要缴纳五倍的罚金;两人都拒绝的话,两个人共交一份罚金即可。此外,最优婚配对象结婚后如果要离婚,也同样视为对社会不利,需要缴纳罚款。

罚金数额也是因人而异。因为遵从最优安排被认为是利于社会的选择,所以“蝶”会根据拒绝者的身份、拒绝的事项大小等进行评估,对社会产生不良影响越大,罚金越高。

“刚才我拿到评估结果,罚金是八万一千多。”

钟晏有点疑惑,但还是接话道:“哦。挺高的。”

其实相当高了。三线星球的普通公民离婚类的罚金一般在五千联邦币左右,很少有超过一万的,五万以上更是极其少见了。

艾德里安说:“我查了一下规定,不能分开交,必须从一个账户里出。你转四万到我账上吧,零头就算了。我账号没变。”

钟晏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好像根本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怎么了?”艾德里安见他不说话,讥讽道,“议员先生的交易通讯录里塞得太满,已经把我的账号删掉了吗?”

“艾……”钟晏起了个头,忽然记起艾德里安白天说过的话,把后一个字吞了回去,“你好像误会了什么。”

“误会?”

“只有双方都拒绝结婚的情况下,才两人共同交一份罚金,否则是拒绝方独自交五份。”

“谢谢您的科普,我懂法。”

“那么你为什么觉得我们适用于前者而不是后者?”

“因为你当然会拒绝!”

钟晏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道:“我当然不会。”

艾德里安也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疯了?!”

“你才疯了。”钟晏缓缓说,“我是最高议院的列席议员,‘蝶’的直系下属。拒绝我的顶头上司对我有什么好处?我本应该带头拥护‘蝶’的判定,如果我拒绝了,整个联邦会怎么看我?”

艾德里安气得笑了出来,“哦,对不起,是我忘了,你当然不会拒绝‘蝶’的任何提议。你准备用——我算算,八万的五倍是四十万,减掉四万是三十六万。哈,这么一算还是挺划算的嘛,三十六万就能保全自己政治生涯。”

钟晏摇摇头,原本一丝不乱的发型掉了一缕下来,软软地垂在眉尾处,柔和了他此刻过于冷淡地表情。

对了……艾德里安盯着那缕头发,忽然不合时宜地想到,他都快忘了,钟晏的头发向来很软的。

这个过于温情的回忆在下一秒就被面前的人击碎了。

“我不知道你在算什么,可能是我没说清楚,那我再说一遍:我不会拒绝这个婚配建议,也不会出钱。说到底,拒绝方是你不是吗?”

“所以你叫我过来就是为了跟我说,你一边想要保全名声,一边又不愿意出钱,等于要我来出四十万保住你的名声,是这个意思吗?”

艾德里安冷笑了一声,“想得挺美的,你觉得可能吗?你还当这是七年前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场争论,钟晏的呼吸有些急促了起来。一整天的连轴转之后又在寒风中站了三个小时,他感觉到自己的体力终于到了强弩之末,握住了楼梯扶手不让自己显出弱势,道:“随便你。我要回去了。”

他说着就要越过艾德里安往下走,擦肩而过之时,忽然一阵天旋地转——盛怒的男人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将他抵到了墙上。

第六章 争吵

艾德里安上前一步,他生得高大俊美,发起怒来颇为骇人,极具压迫感,两人贴得极近,彼此的呼吸纠缠在一起。

“什么都没聊清楚呢,你急着回什么?”艾德里安狠戾地逼问他,“是你叫我过来的,你就这么敷衍?说了没几句话就不耐烦了?”

钟晏惊怒道:“放开!”

他一直周旋在议员圈子里,所有人都衣冠楚楚,言行得体,尔虞我诈仅仅在手段与计谋上,还从来没有被人这样粗暴地用武力困住过,一时间不住挣扎。可惜他个子比艾德里安矮了半个头不说,面对的还是当年最高学府军事学院单兵作战排行榜的榜首,巨大的实力悬殊让他毫无挣脱的可能,反而耗尽了最后的体力。

“我告诉你,我一分钱也不会多花在你身上,你要么乖乖地选拒绝然后转给我四万,要么就出三十六万。”艾德里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银色的眸子盛满怒火,在这个昏暗的楼道里熠熠发光,“——我可不在乎你的名声,不要妄想我替你买单。”

“你放手……”钟晏头昏脑胀地说,心底升起了一丝荒谬。

他们曾经几十次在深夜一起走过这个楼道。十八(和谐)九岁的年纪,只为了能在深夜偷偷见一面,入侵系统、实地探查、规划路线、创建暗号,最后成功躲过学校的监控胜利在宵禁的夜里会师,其实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要说,那些夜半私语不过是些白天的日常,军事学院的某教授和某主任好像有奸情,社会学院主楼甜品店的新品很好吃下次给你带,智障同桌今天又在课上刷校内论坛被教授抓住了……说穿了,不过就是为了享受违反校规的刺激而已,但他们仿佛做成了什么惊天的壮举一样,满心兴奋,乐此不疲。

那时候年少的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时隔多年他们再一次避开众人约在这个秘密基地里,会是这样难堪的光景。

“我们换个地方谈。”钟晏垂着头低声说,“改天……改天,我换个地方跟你谈。”

“你说改天就改天?我很忙的,议员,没空一而再再而三地跟你扯皮,再说了——我也不想再看见你。”

钟晏猛地抬起头,爆发道:“你怎么能这样?!”

如此近的距离,哪怕光线昏暗,也足够艾德里安看清了——钟晏的眼眶红了。

他怎么能哪样?艾德里安惊愕地怔住了。钟晏为什么看上去要哭了?

“这里是‘上面’啊!你不能在别的地方说吗?你怎么这样——还有在‘实验室’也是,你……”钟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立即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闭了闭眼,强自平复了一下情绪,“没什么,抱歉。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松手,你抓得我有一点疼。”

什么在别的地方说?不是钟晏自己约在这里见面的吗?艾德里安觉得对方简直无理取闹。“实验室”……?是了,他在已经改头换面的“实验室”门口假意要送钟晏兔子标本,结果被告知钟晏进典礼现场的时候看上去像是哭过。

可现在他也没提兔子的事啊?怎么又要哭了???

他完全没有头绪地松开了对方的手腕,没想到失去了被挟持的力道后,钟晏直接倒了下去。艾德里安一惊,下意识地伸手去扶,“怎么——”

他这才注意到,对方此时的脸色苍白得近乎病态,脸颊有两簇不健康的红晕。

钟晏踉跄了两步,从艾德里安的怀里挣脱出来,自己背倚墙壁站住了。

“改天。”他喘息着说,“我现在……现在有事。”

艾德里安抿了抿唇。刚才他揽住了钟晏的腰,哪怕只有几秒,也足够隔着薄薄的衬衫感觉到,对方的温度简直烫得吓人——钟晏正在发烧。怪不得刚才说话有些颠三倒四,不像他平时冷静的样子。

但他不打算迁就对方。

“不,要谈就谈清楚,今天之后我不会见你。你不准备出钱,也不愿意违抗‘蝶’,为此和自己不喜欢的人结婚也没关系?婚姻这么神圣的事情,你就这么随便?——你笑什么?”

钟晏在他说话时忽然轻轻笑出了声,闻言止住了笑,摇摇头道:“我笑你,过了这么多年,还是这么天真。婚姻神圣,所以哪怕丢掉工作、消耗积蓄,也要捍卫,是吗?而伟大的理想,是值得抛弃一切,奋不顾身去追随的,是吗?”

他的声音不高,慢条斯理,无端透出些嘲讽的味道,艾德里安冷冷地看着他,坚定道:“是,当然是!”

“那是你的想法。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生来就有显赫的家室,挥霍不尽的钱财。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就被父母抛弃,我什么都没有。你知道不发达的小星球孤儿院里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吗?你知不知道辗转在不同的领养家庭,看人脸色、仰人鼻息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人微言轻,任人欺辱,没有人在乎你,这是什么感觉,你知道吗?你不知道吧,你从来都是所有人的焦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而我走到今天,所有的一切全部都是我自己咬牙拼出来的!整整二十年!在最后关头,只因为好朋友振臂一呼,就要我放弃已经送到我面前的,平步青云的机会?”

钟晏越说越激动,他鲜少如此疾言厉色,停下来狠狠地喘了一口气,看着艾德里安说:“对不起,即使那个朋友是你,我也做不到。”

艾德里安凶狠地盯着他的眼睛,质问道:“这就是你背叛我的原因?”

“你管这叫背叛?我们毕业的那一年,情况和现在不一样,绝大多数人都接受了‘蝶’的安排,而据我所知,你和其中几个人仍然保持着良好的联系,独独拉黑了我的通讯账号。封卫然,他是你军事学院的朋友,按照‘蝶’的建议去了格罗里星区,据我所知,去年他妻子的商舰曾经多次进入纳维星区,有你的特别许可。他们也‘背叛’了你,你怎么不拉黑他们?你怎么不恨他们?凭什么……凭什么只恨我!”

钟晏语速极快,仿佛这一段话已经在他心里压了很久很久,直到今天终于有机会一吐为快。

“他只是——等等,”艾德里安危险地眯起眼,“你在监视我的关系网。”

钟晏几乎站不住了,全身发软,头昏脑胀,“对。我公权私用。权势带来的诸多便利之一。议员哪有干净的,你们不是一直宣扬这个吗。”

居然这么痛快地认了,还抢了他原本的台词,艾德里安噎住了,一时居然找不到嘲点,他迅速抓住了之前的话题:“封卫然出身格罗里,原本就打算回去,他只不过接受了他的理想职位,谈何背叛?”

“我也不过是接受了我的理想职位!”

“你的理想职位就是去给‘蝶’当手下?这事我跟你聊人类自治必要性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你整整三年保持沉默刻意误导了我!”

“我说什么?你跟我大谈人工智能的弊端,义愤填膺地把‘蝶’批判得一无是处的时候,我说,如果毕业时我被判定适合议院,我会去的?这个在当时可能性并不高的假设有什么意义?”

“当然有意义。如果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艾德里安一字一顿道,“我根本不会和你做朋友。”

这句话好像折断了一直撑着钟晏站在这里的支柱,他颓然倒了下去,手臂磕在楼梯棱角上,生疼。

这一次艾德里安没有伸手。

“我还有事。”钟晏根本站不起来,眼前的黑色一层重过一层的扑上来,他试图在这个人面前保住自己最后的尊严,已经维持不住平稳的声音,但语气坚定:“你走吧。我们说完了。走开。”

“行,你自生自灭吧。”艾德里安满身戾气地说,毫无留恋地扔下他离开了。

艾德里安出了塔楼,迎面撞上了一个浮空摄像头。

因为曾经将塔楼天台作为秘密见面的地点,他非常熟悉附近所有监控的运作。比如他知道,现在悬浮在他斜上方缓慢水平飞行的这个摄像头,会从塔楼二楼的平台飞进塔楼,然后缓慢将整个楼道巡逻一遍,再从顶层的窗户飞出,并不会飞上楼顶天台。

这种校园偏僻角落的摄像头不是智能型,不会实时根据检测到的情况调整飞行路线,它只会按照设定好的固定路线巡逻,它也不搭载实时智能分析系统,功能单一,所以体型尤其小巧,只有半个拳头大小。

但它是有环境温度探测功能的。

学校的监控中心系统每隔一个小时会统一过滤一遍这些监控,也就是说——艾德里安抬起手腕上的终端看了看时间——四十分钟以后,智能分析系统就会发现,艺术学院西翼塔楼的楼道里,有一个体温明显过高的男人。发烧并不是什么要命的急症,警告不会被送达学校的医疗机构,反而是深更半夜,一个身上没有学生标识的男人出现在这么一个偏僻的角落,虽然没有检测到武器,但仍然会触发安保部门的低级警报。离这里最近的巡逻保安过来查看情况,大概需要十分钟左右。

也就是说,不到一个小时,就会有人发现列席议员钟晏正在发着高烧。

当然,如果钟晏现在就联络自己的随行助理,告诉助理自己的身体状况,那就不需要等一个小时,而是在十分钟内就可以得到有效救助。

可是钟晏不会。钟晏平生最恨别人看到他软弱狼狈的一面,所以他在任何时候都很在意自己的形象,天知道为什么明明出身社会最底层的一个人却如此心高气傲。就像刚才,他的状态分明已经糟糕无法站立,无法正常进行谈话,也不肯示弱,坚持称自己是因为“现在有事”,将人赶走。

七年前,艾德里安很多次都在把他送到学校治疗室,他面对医生还要说“没事”的时候气得七窍生烟。他太了解钟晏了,钟晏当然不会主动联系助理。

艾德里安抬起头看去,巡逻摄像头已经开始上升,很快就要到达二楼的开放平台。几十秒后它会尽职地将钟晏拍进去。

艾德里安闭上眼,做了一个深呼吸。

紧接着,他猛地转身助跑,拔身跳起,半空在一侧墙壁上借力飞身,当空抓住了那颗小巧的摄像头,然后凌空后翻,稳稳地落回地面。

艾德里安单手捏碎了那个摄像头,把残骸塞进自己的外套口袋里,面色阴沉地走回了楼道。

他刚刚走到三楼,忽然听见上方传来一阵细微的呜咽声。明明是在哭,那声音却极克制,也……极耳熟。

第七章 抱回去

钟晏从小就明白权势有多么重要。

他曾经被一对久久生不出孩子的夫妻领养。那对夫妻中的丈夫是一个当地大企业的老板,在当地是一个很富裕的家庭了。他还记得被领养时,与他同期的孤儿们一个个都很眼红。

可是还不到一年,养母怀孕了。他们交了一笔不斐的罚款,生下了那个孩子,然后钟晏被退了回去。直到回到孤儿院他才知道,他的养父母向孤儿院透露,他偷窃家中财物,但养父大度,不愿意一个信用污点记录在案毁了孩子的一生,所以就不举报了,和孤儿院签一份领养作废协议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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