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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晏眼里划过一丝不快,他正要点下去,只听不远的地方传来另一串脚步声。

拐角处很快出现了另两个人,打头的人看上六十岁左右,但步伐稳健,西装贴合,看得出花了精力在身材管理上。他生了张方脸,浓眉,一派正气的模样,虽然已经到了中年末期,脸上不可避免地爬上了岁月的痕迹,但依稀能看出年轻时俊朗的影子。他的身后跟着他的第一助手,一个年轻些的中年人。

“钟议员。”

“卡曼议员。”

法勒·卡曼与钟晏互问过好,和气地说:“咱们可都来早了,这还有挺久的呢,一起去抽根烟吧。”

拜耳刚要开口拒绝,只听钟晏一口答应了下来。

拜耳的脸色难看起来。

钟晏跟在法勒身后进入了吸烟室,他反手把门锁上,淡淡道:“我不抽烟。”

“我知道,我也不抽。”法勒说,坐在了舒适的软沙发上,招呼钟晏道:“别站着,坐。”

“不了,您说吧。”

“这怎么行,你我是平级,你不坐我也不好坐着。”法勒玩笑道,“体谅一下一个快要步入老年的老人家吧。”

钟晏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了,他不确定法勒准备说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卡曼议员,这里和外面其实没什么不一样。”

吸烟室看上去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人,但他们都知道,和外面一样,这里也在严密的监控范围之内。

这话说得隐晦,但法勒听懂了,他说:“无所谓,我只是不想让外面那个老东西听着,保证用不了五分钟就能传到他主子耳朵里,膈应。”

法勒也出身一个大家族,原本,卡曼家与亚特家的关系是很亲近的,但法勒·卡曼与斯达本有旧怨,自从他当上家主后,两家就彻底绝了往来。

“也没那么夸张。”钟晏说着顿了一下,又继续道,“据我观察,可能是每半个小时汇报一次。”

“哈哈哈哈,真的假的?”法勒边笑边摇头,“那个老家伙……钟晏,我很早就劝过你,那个老家伙的控制欲已经到了病态的程度了,离他远一点。”

钟晏没接这话,法勒也不是真准备在这谈这个,他没在意,自己接了下去:“罢了,是我交浅言深了。钟晏,我今天找你是想问问……你和艾德里安见过面了,对吧?”

钟晏沉默不语,安静地看着他。

“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也不喜欢别人问你们俩的事。”法勒前倾身子,诚恳道,“别的我都不多问。他现在过得好吗?”

在毕业之前,钟晏就认识这位列席议员,甚至他们还见过一面。

那是他们一年级升二年级,分学院的时候,法勒拎了大包小包的零食和生活用品来看艾德里安,艾德里安推脱了几番,最后还是法勒苦笑着说:”我知道你现在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不待见我的工作。但艾德里安,你就当……我托大了,你就当是家里人送的吧。“

艾德里安这才收下了。后来他们一起分享这些零食的时候,艾德里安给他讲了这位传奇的列席议员的故事。

在钟晏之前,最年轻的列席议员记录是由法勒·卡曼创造的,他年仅三十岁就坐上了那个位置,与钟晏不同,他背后有天然的家族支撑,从小生长在首都星,广有人脉,一时间风头无两,然而就在他当上列席议员还不到半年,他就以自己已经有恋人为由,拒绝了”蝶“的最佳婚配建议,并且创下了历史上最高的离婚类罚金记录,单倍罚金九万多。

在当时并不包容的社会环境下,身为列席议员,这个举动可谓是引起了轩然大波,只看罚金数额也可以窥见一番当时的轰动。时间证明了,这个举动也导致了卡曼家族衰落,法勒是如今十二列席议员之中,在位时间最长的一个,可话语权却相当有限。

法勒当时的恋人,就是他的青梅竹马,亚特家嫡系唯一的孩子,凯丽·亚特。

后面的故事就很悲惨了。凯丽也深爱法勒,可惜她生性懦弱,极畏惧自己的父亲。在第二年接到婚配建议后,她在父亲的威逼下含泪与陌生男人完婚。这个男人也不想与她结婚入赘,偏偏很快又被”蝶“下达了生子建议,斯达本使计让他们圆了房,这也彻底坚定了那个男人要逃离的决心,在凯丽的孕期里,那男人打晕了家里的佣人,夺走他们的私人飞船逃去了纳维星区。

艾德里安的出生,大概只有斯达本是期待的。在艾德里安的记忆里,母亲并不亲近他,终日以泪洗面,没过几年就一刀捅进了自己的心脏。

法勒后来又拒绝过一次婚配,直到现在都独身一人。

第十四章 造神

钟晏有一点茫然。

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他却答不上来。艾德里安过得好吗?曾经他也很想找人问一问,但没有人可以问,他只能背地里收集一切有关纳维星区的新闻,试图从那些文字和图像背后,推测那个人的一切。后来,艾德里安的位置越来越高,终于到了所有和纳维相关的新闻都绕不开他的时候,有关于纳维星区的新闻却越来越少了。

等到他们终于面对面以后,他忙着应付艾德里安的怒火,忙着和艾德里安争论拒绝结婚的罚金谁出,却忘记了问出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钟晏听见自己说,“抱歉。”

法勒看上去有些失望,但他还是说:“没关系,是我唐突了。”

两人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

钟晏自从毕业后,法勒就非常关注这个年轻人。不仅仅因为他是最高议院的新鲜血液,更重要的是他和艾德里安的关系。可惜很快他就和所有人一起发现,这个平时处事圆滑的年轻人对一切与艾德里安有关的提问,只有一个毫无技巧的回应,那就是沉默。

私下里,法勒约见过钟晏几次,不知为何,钟晏私下对他的态度要比在公众面前和缓很多,但也绝口不肯提毕业之后的事。

再后来钟晏和亚特家绑在了一起,法勒没再找过他,但今天看来,钟晏对亚特家也没有什么尊重可言。

这让法勒对他重拾了一些信心,不由多说了两句:“在事业上升期拒绝‘蝶’的提议,确实会影响仕途。”

钟晏看着他。

“但你的情况特殊,艾德里安毕竟是……你如果拒绝,情有可原,并不一定会和我一样。”

钟晏很清楚法勒说这番话并不全是为了他,更多是想要帮艾德里安,他没有后代,一直将艾德里安看成自己的孩子。

“谢谢您。”钟晏低声道,“我会考虑。”

法勒点点头,“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该过去了。”

钟晏回到第八层外圈,拜耳正面色不善地等着他。

这一场由钟晏主议的圆桌会议即将开始,拜耳没有时间教训他刚才的自作主张了,只能阴沉着脸站着。

钟晏根本不在意他高兴与否,他重新打开终端的设置,手指停在取消键上。

确实可以出来之后重新设置,但……那样就不是艾德里安亲手设置的了。

钟晏把手腕上的终端褪了下来,给了拜耳:“你拿着吧,我不戴进去了。”

确实有议员习惯不把终端带进重大会议里,给自己排除一切影响因素。钟晏没有这个习惯,但这是他第一次主议最高规格的会议,也许是紧张。拜耳没有多想,收下来道:“快点进去吧。”

第八层的中心是一个圆形大厅,正中有一圈中空的环形桌,十二把高背绒布椅均匀摆放在外圈。

环形很大,每两人之间间隔甚远,不便于一对一交流,所以即便已经到了一大半的人,会议室里也很是安静。

钟晏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虽说没有规定,但大家都约定俗成地坐在固定的位置上。比如钟晏的右手边就是法勒,而他的斜对面是巴德·培森,几年前的十二列席议员里,还有老亚特的势力可以与他对抗,如今斯达本已经退休,他是现在整个联邦真正一“人”之下的人。

说来也讽刺,从上古传承下来的圆桌会议,精神内核是不分主次席,所有列席者平等,而到了今天,这个“圆桌”会议的圆桌中间却开了大洞,用来……

“人到齐了。”巴德道,“各位同僚,请站起来。”

所有人都起立了。浩瀚联邦之中,站在人类权力顶点的十二个人,如今却恭敬地面向同一个方向垂首而立。

以环形中间的圆和天花板上的圆形投射装置为上下两底,一个半透明的圆柱在会议室里亮起,斑斓绚烂的色彩在明亮的圆柱里缓慢流转,朦胧而神圣。

这是从第九层投射而下的,来自‘蝶’的触角。

宗卷记载,两百多年前,第一代人工智能的开发已经接近尾声时,科学家曾考虑赋予人工智能以具体形象,但他们最终放弃了这个决定。因为第一代人工智能并不成熟,人格塑造并不完善,所以代号为“茧”的人工智能在投入使用后,只接手了技术、数据、客观事实判断等方面的事物。

百十年的发展之后,在人工智能自身不断更新的帮助下,人工智能的研究已经有了技术性的突破,第二代人工智能被赋予了完整、完美的人格。

他永远包容,永远悲悯,绝对公平,绝对纯粹,无爱又无恨,强大而广知。

与其说是人工智能,不如说人类给自己造了一个……神。

只是,人真的可以造神吗?

简短的致意之后,大家都落座了,钟晏仍然站着。

“诸位同僚,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我就不说开场白了。”他说,“纳维星区的问题已经僵持两年,相信大家已经看过我的提案,在我们开始讨论可操作性之前,我要补充一点,那就是——我认为那个前往纳维的最佳人选,就是我本人。”

因特伦有些心不在焉。好在他不是办公区唯一一个心不在焉的人,不会显得多么突兀。

很少启用的第八层正在开会,这个钟晏的个人办公区里的其他人都很关心会议是否顺利,因为这是他们的顶头上司成为列席议员以来,第一次主议。

比起顶头上司能不能一鸣惊人,稳固地位,好带着他们鸡犬升天,因特伦更关心会议的结果。

所以钟晏和拜耳回到办公区时,所有人都精神高度紧张,偏偏拜耳整天一副棺材脸,钟晏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两人的表情一时都看不出什么。

“大家先将手上的工作放一放。”钟晏说。

他这句话其实很多余,从他一进门,所有人就都停了。

“议案已经通过了。一个星期后,我将作为特派专员启程前往纳维星区。”

因特伦跟着同事们一起欢呼鼓掌,庆祝钟晏议员生涯第二个主议案的通过——第一个是星际巨兔禁猎法——但他的心却沉了下去。

钟晏道:“大家都辛苦了,等我到现在,今天不早了,都回家吧。”

办公区里的人们有说有笑地收拾着东西,拜耳也和钟晏道别了,因特伦正勉强附和着同事说着“太好了”,就听钟晏又说:“我早上的咖啡杯好像还没洗,你们谁……因特伦,你去帮我洗一下再走,我明早还要用的。”

同事同情地看了因特伦一眼,加快速度收拾好东西溜了。

杯子都要使唤别人洗,这真的是平民出身吗?

因特伦认命地离开收拾了一半的桌子,一路不满地腹诽着去了咖啡房,看清房间内的茶杯架后一愣。

等他再回到办公区,就这么一来一去的功夫,整个办公区的人已经走光了。办公区一侧,通向钟晏的私人办公室的门开了,钟晏走了出来。

见因特伦在,他顺口问:“这么快就洗好了?”

“钟先生,您的杯子是洗过的……”

“是吗。”钟晏不太在意地说,“那是我记错了。”

这不是折腾人嘛。因特伦心里翻了个白眼。

钟晏看向第一助手空荡荡的桌子,皱眉道:“拜耳已经走了吗?”

“是,刚才和大家一起下班了吧。”

钟晏道:“我刚写完会议记录,还准备让他把记录整理归档了再走呢,等明天吧。”

因特伦的心跳在加速,他稳住自己的语调说:“先生,记录还是当天归档比较好……我可以帮您。”

因特伦觉得自己从未觉得红灯这么难熬。

说实在的,他不在乎闯了红灯的那点罚款,但他担心被钟晏察觉到他的不正常——刚刚归档了记录,就一路飙车回家。

他就算记忆力超群,在超短时间内记忆那么长的会议记录也有些吃力,好在是前后逻辑连贯的东西,一时半会儿不会忘记。

等到终于回到自己家,他鞋都来不及换,立刻抓上纸笔把自己锁进了浴室。

这天晚饭后,因特伦家大门的门铃被按响了。

“先生您好!耽误您两分钟可以吗?”门外是两个笑容甜美的女孩子,一个捧着几本书,真正的纸做的书,一个端着一个盒子,里面是些花花绿绿的宣传册。

“我们是纸制书籍推广志愿者,”宣传册女孩掏出一本宣传册递过来,这个居然也是真正的纸做成的,“我们组织的目的是弘扬实体阅读之美,让人们……”

因特伦不耐烦道:“什么玩意,你们这什么组织注册了没有啊?有完没完了?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上门推销的!上个星期就来了一波,去去去,别耽误我打游戏。”

他说着要关门,女孩着急地一把拦住门道:“哎先生,不要着急嘛,我们不是盈利性组织,是公益组织!那您上周有没有接受我们的赠书呢?您要不先看看我们的宣传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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