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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鸣没见过那个东西,问道:“这是什么?”
韩老先生道:“没见过了吧,这东西是搬运壁画的,寺观壁画往往都是这么一大片,但是又都画在泥皮墙面上,粘下来就容易碰坏了,只能用这个铁架子一点点砸进墙面里去,贴合了墙壁,把这么一块完整的墙皮一起带走。”他往四周看了一下,果然又摸索着找到了几处在墙壁上的熟悉标记。“我记得这个,这个标记是说墙壁已经掏空,可以切割……”
他举高了手电筒,果然在前方对应位置,找到散落的三角支撑架,放了不知道多少时间,带着铁锈单薄地立在那,已经彻底废了。老爷子叹道:“来这的人看来也是懂行的,我们六零年那会儿在永乐宫搬迁,也是弄了这么一套工具。”
陆鸣在黑暗中看向他,带了点惊讶道:“您也经历过永乐宫搬迁吗?”
韩老扶着他慢慢向门口走去,听见笑了:“怎么没去,能经历那么大个工程我这一辈子也没遗憾了。我以前不肯听家里的,就喜欢美术,背着画夹子就去美院上学去了,那会儿年纪小,才十六吧,考上大学也不知道该认真学什么,听见老师说去永乐宫,立刻就跟了去了……”
他说到这里,忽然安静了一下,带了点低落地叹息道:“我们算是幸运的,66年之前搬完了,四五百张壁画无一损坏,虽然后面几十年没有再报道,也没人记得这事儿,但也值了。”
陆鸣扶着他踏出殿门,阳光落下的一瞬,他回头又看了一眼里面的黑暗,看不到泼在地上的脏污油墨,也看不到墙壁上被毁坏的那些痕迹,他垂眼跟着韩老一起踏出门槛,扶着他走到院子里。
出来之后,院子里空无一人,向导的布包扔在一边都没带上,看来吓得不轻,不知道跑去哪里了。
韩老脸上有些血迹,陆鸣用带来的矿泉水打湿了手帕给他擦拭干净,瞧着老爷子腿直打哆嗦还要坚持站起来自己走,就起身蹲在他跟前,道:“我背您吧。”
韩老有点犹豫,陆鸣又催促了他一声:“您不是中午还想请我吃饭?”感觉到韩老先生趴到他背上,陆鸣就伸了胳膊去后面把人背牢,又笑了一声道:“我运动一下,中午吃的也多。”
韩老被他逗笑了,等走了一会,他才慢慢觉察出来陆鸣一边胳膊使不太上力气,微微发抖,低头看了一眼他有点湿了的深色长袖,惊声道:“你受伤了!是不是刚才在里面,碰到那些什么铁架……”
陆鸣声音平静,把他背紧了,道:“没事,我能带您走回去。”
韩老先生道:“你……”
陆鸣打断他的话道:“您担心我找不到路?不会的,有人教过我认路,走过一遍的路,我都记得。”他往上托了托韩老,道:“您别动,就算是给我帮忙了。”
韩老被他说的哭笑不得,到底还是没再动弹,只是把自己的拐棍给了陆鸣。
陆鸣拿外套裹住韩老,把他系在自己背上,说:“您抱着我脖子,别动。”等韩老搂住了,他这才用拐棍支撑着继续往山下走,步子走的慢,但十分平稳,就像是他的人一样无声中给人一种信念,跟着他就能平安回去一样。
陆鸣怕老人状态不好,就不住的跟他说话,主动开口道:“我父亲也参与过永乐宫搬迁,他以前也是美院的,不过都是几十年前的事儿了,那会我还没出生呢。”
韩老先生道:“哦?你父亲叫什么?”
陆鸣道:“您先猜猜我的名字吧。”
韩老笑了道:“你不叫陆鸿渐吗?”
陆鸣笑道:“不是啊,‘鸿渐’这两个字其实是取了‘鸿渐于陆’的前两个字,易经中《渐》卦讲,鸿渐于陆,就是办事不要急于求成,要循序渐进的意思。我小时候脾气急,我父亲就老拿这个说我,后来在论坛上就用了这么一个名字,正好我也姓陆,勉强算是能沾一点边。”
韩老念了一遍,心里有些触动。
背着自己的这个年轻人有多不爱说话,韩老这两天也知道,这会儿他不住的跟自己讲话,是想让自己好受些。韩老也打起精神跟他聊了两句:“挺有意思的,那你的名字呢?”
陆鸣道:“仄声。”
韩老失笑:“你这个倒好,直接跟我猜谜语了,就这么两个字我可猜不出来,你再换个?”
陆鸣安静了一会,又开口道:“攻者催阵,守者收兵。”
“金石齐鸣?”韩老试探道,“你父亲肯定不能给你起名叫陆金石,你叫……你叫陆鸣?!”
“对。”
“原来是你,竟然是你……”韩老喃喃了两句,他声音很小,抱着陆鸣脖子的手有一瞬间松了下,被陆鸣停下脚步又叮嘱道:“您抱紧些,当心摔着。”
韩老连忙听话的抱着他,心里五味陈杂,半晌才道:“你,你是个好孩子。”
陆鸣笑道:“您也不能光听我一个名字,就夸我人啊。”
韩老也笑了,伸手替他擦了擦汗,道:“名字好,人也好。”他让陆鸣背着走了一会,忽然又吭哧着开口道:“陆鸣啊,之前我跟你说的那些,你也别全放心里去。”
陆鸣道:“什么?”
韩老先生咳了一声,含糊道:“那什么,之前关于你对象的事儿,你再考虑考虑,也不能说分就分……”
陆鸣笑了一声,道:“我知道。”
韩老心里放下大半,跟他闲聊了几句,后面听着陆鸣喘气声加重,就让他坐下喝点水再继续赶路。
陆鸣的口罩已经摘下来了,韩老这会儿也看清眼前这个青年的模样,头发被汗湿了不少,伸手抚到一边,露出清俊的眉眼和高挺的鼻梁,这会儿他额上鼻尖都带了薄汗,喝水的时候喉结滚动几下,干脆利落,没有半点脂粉气。
他之前在照片里见过不少次陆鸣,但是看到真人还是第一次。
韩老也试着想过陆鸣这个人站在他面前会是什么样,虽然心里一直说服自己,儿子找个男媳妇也没什么,但年纪大了,总有些纠结,这些小纠结放到现在,在亲眼看到陆鸣之后,已经全部烟消云散了。
韩老现在是越看越满意,甚至有些觉得自己那个混账儿子配不上陆鸣了。
他家管理员啊,能文能武,还能背着他从山上一路走下来,一声苦都不叫,甚至为了保护他受伤了!而且就算被老二那个混账东西欺负了,都只跑到山上来躲几天,甚至还帮老二那个不争气的玩意儿说好话!
韩老痛心疾首,只觉得委屈了管理员。
等到他们下山,已经比之前约定的时间迟了一个多小时。
韩乔聿等在山庄门口,在石阶上看到他们的时候,就匆匆跑过来,先是扶着韩老下来,让他坐在一旁的石凳上,又上下看了陆鸣,紧张道:“这是怎么了?向导呢,你们上山伤着了?”
韩老指了指陆鸣一侧的胳膊,道:“我没事,就扭了脚腕,你快看看陆鸣,这一路都是他背着我下来的,他胳膊伤了……”
韩乔聿让助理过来扶着韩老,又过去卷起陆鸣的衣袖看了一眼,上面的血液已经凝固了,流血并不多,但是伤口看起来像是擦伤,被什么带着铁锈的钝器划破似的。
陆鸣看到他和韩老说话,还在发懵,任由他把自己袖子卷起来,问他道:“你怎么在这,你刚才跟韩老说话……”
韩乔聿把他抱起来,沉声道:“我带你下山,你需要打破伤风针。”
陆鸣还在问:“不是,你跟韩老你们……”
韩乔聿也不管是在外面,当着韩老和助理的面直接抱着人就走,脸色难看的厉害:“先打针,然后你问什么我都告诉你。”
第六十二章
山上医疗条件不够, 韩老和陆鸣又都伤到了, 韩乔聿立刻就带了他们去山下最近的医院治疗。
陆鸣胳膊上的是擦伤, 看起来伤口并不深,但还是立刻打了一针破伤风,韩乔聿不放心, 在病房里陪着陆鸣住下决定留院观察24小时再说。
医生道:“今天晚上不发烧就没什么事,家属多注意观察一下。”
韩乔聿点头道:“好。”
医生说完就走了,病房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
陆鸣抬眼看着他, 韩乔聿正在小心给他调整绷带, 眉头拧着看起来比他这个受伤的人还要严重似的,脸色难看, 但是手里动作很轻,问他道:“疼吗?”
陆鸣摇摇头, 道:“不疼了。”
“我应该早点来,和你们一起过去……”韩乔聿抬手碰了碰他的脸颊, 又捏了下巴,凑上去想亲他一下,陆鸣听着门外有动静立刻扭头躲开了, 也就一偏头的功夫, 门口就传来两声敲门声,韩老在外面问道:“陆鸣,陆鸣你怎么样了?”
韩乔聿起身去给韩老开了门,韩老先生坐着轮椅,被身后的助理推着进来, 他除了脚腕上多了一些绷带,其余没什么事,气色也看着没有大碍。他让助理推着先过去看了陆鸣,瞧着他胳膊上包扎起来的样子,心疼的不得了:“伤的重不重啊,你这孩子,伤了也不肯说,路上也不放下我……你们那笔作画的,最宝贝手了!”
陆鸣道:“没事,我伤的是左手,而且只是擦伤手臂,不碍事……”
韩老先生道:“那也不行,乔聿你留下多陪陪陆鸣,明天问问医生,不行我们回市里去治疗。”
韩乔聿点头应了一声。
陆鸣也抬头看向他,又看了看韩老,瞧着神色平静。
反而是韩老有些不好意思了,坐在轮椅上搓了搓衣角,又揪扯了一下衣袖的,好半天才道:“那什么,乔聿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吧?”
陆鸣看向韩乔聿,开口道:“没有。”
韩老立刻用拐棍去戳了戳儿子的腿,吩咐道:“那你还愣着干什么,你说啊!”
韩乔聿:“……”
他想了一会,轻咳了一声,站在陆鸣床边开口道:“这是我爸,之前你说论坛的时候,我也没想到,你们会在一个论坛认识这么多年。之前你不是让我帮你挑论坛的徽章,正好那段时间老三他们也提了几句,这么一问,才觉得事情竟然这么巧。”
韩老比他还吃惊,抬头看着儿子道:“什么,那些徽章你早就瞧见了?!”
韩乔聿笑了一声,道:“对,一直没跟您说,因为我想让陆鸣和您慢慢认识彼此,毕竟我们……”
陆鸣打断他道:“我知道了,这事儿你不是有意瞒着的,而且我和韩老接触的时候,也只是以画会友。”
韩老立刻道:“对,对,咱们论咱们的,你和老二的事儿单说啊!”老爷子还记得陆鸣当初可是说跟对象吵架来着,要是老二哄不好人家,那岂不是要连累自己?这么想着,又忧心忡忡地拍了拍陆鸣的手,对他叮嘱道:“陆鸣啊,你要记住,甭管以后发生什么事,我还是你叔叔,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别担心其他的什么,知道吗?”
陆鸣抬眼看了韩乔聿一眼,笑了道:“知道了,谢谢韩叔叔。”
韩老挺高兴的,他这几天一直没能听见陆鸣这么亲近的喊他一声,这一声“叔叔”喊的他心里舒坦了许多。
韩乔聿万万没想到自己亲爹先把自己摘了出去,不管他了,揉了鼻尖一下,弯腰看了一下韩老的脚腕,问道:“您脚上的伤没事吧?”
韩老先生道:“没什么大碍,就是扭了一下,养两天就好了。”
韩乔聿站起身来,道:“您这么大年纪了,哪儿能这么疏忽,再去拍个片确诊一下吧。”他又吩咐助理道:“一会带韩总去病房休息,多卧床休息,别让他再到处走动了。”
助理答应了一声,韩老先生不服,还要开口说什么,又听见韩乔聿道:“也给家里打个电话,说一下情况。”
韩老先生立刻就闭嘴不吭声了,家里那位可是长期垂帘听政的,他除了在公司开会说话落地有声,回家真没什么地位,有时候吃饭都得饿着——他老伴说饭吃七分饱,这么多年,他一个大公司的总裁,就没吃饱过一顿晚饭。
助理推着韩老出去了,韩乔聿送他们到门口,等着他走了才转身回来。
陆鸣换了一个舒服点的姿势,倚靠在床头半躺着,抬眼看他道:“说吧,还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韩乔聿犹豫了一下,想靠近他坐下,陆鸣眼睛扫过来,他立刻又站直了身体,清了清喉咙道:“其实,也没什么了,都是我家里人有些心急,我劝过他们,也劝不听。”
陆鸣道:“哦?”
韩乔聿道:“我爸你见过了,他其实就一个爱好,就是喜欢字画。我妈年轻的时候是文工团的,后来因为喜欢舞台,就留下来了……”他说的很慢,一边说一边看陆鸣的表情,斟酌着一点点说出来。
陆鸣特别安静的看着他,脸上表情也瞧不出什么,心平气和的听着。
另一边,韩家得到消息,知道韩老在山上受伤之后立刻就匆匆忙忙赶来了。
助理在电话里虽然说了是轻伤,但是韩老先生毕竟年纪大了,家里人急的不行,除了老大韩乔阳需要留在公司,老三韩乔野亲自开车带着宋京秋女士赶过来了。宋女士一路上心急如焚,她虽然每天念叨老伴,但是几十年的感情很稳,一想到老伴儿一个人在山里出事,也不知道具体如何,她一急就哭出来,擦了一路眼泪,一旁的小儿子怎么安慰都没用。
韩乔野带着她去了医院,一路找到病房,先看了韩老。
韩老先生被勒令躺在床上静养,这才养了不到一个小时,宋女士就哭着过来先拧了他耳朵:“你这么大把年纪了,学人家上什么山!打从今儿起,半年不许你出门,听见没有!”
韩老有些面子上挂不住,小声反抗道:“……你,你先关门再拧耳朵!都让人家看见了!”
宋女士又拧了他一下,气的直咬牙:“你受伤躺在床上怎么不怕别人看到了,怎么就不怕丢人了啊!”话虽然这么说着,但也只舍得拧了那么两下耳朵,又去看他伤了的脚腕,心疼道:“拍片了没有?就只是扭伤吗,伤到骨头没有?”
老两口说话也没有其他人插嘴的份儿,韩乔野干脆替他们关上门,去找医生询问了一下情况,得知韩老脚伤不严重之后,也松了口气。
医生又道:“老先生只是一点轻微扭伤,不碍事,倒是一起送来的那个学生擦伤挺严重的,保险起见一个月后还要再补一针破伤风,毕竟伤口有点深。”
韩乔聿已经在电话里听助理提过了,这会儿问了医生陆鸣的病房位置,自己找了过去。
他敲了两下病房门推开进去的时候也没多想,青天白日,也没想过他二哥能在房间里做什么,但是刚打开一条缝隙就瞧见他二哥单膝跪在病床前,另一条腿也不知道是要落下还是抬起来,听见门响就扭头看过来,神色平静如常。
韩三头皮都麻了,立刻就把门“哐当”一声关上了,站在外面道:“二哥,我,我还有点事,我去看看咱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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