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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太监用心替崔燮打算了一番,然后又去花房亲自叮嘱管花房的太监,叫他也不必等明年下种,年前就用温室把辣椒种起来,备着年节里皇上要用。

毕竟今年要庆贺的地方着实多。

虽然这一年也有几省遭了水旱灾荒,但没引起蝗灾,也没形成暴乱。朝廷收上来的本色足有两千二百万石,生丝、棉、草都比去年增长许多。查天下人户共计一千五十万六千余户,又比去年增长近二十万户。

九边各处修的寨堡边墙已延伸至数里外,圈下了大片草场、马场,虽然没能夺来多少可作种马的好马,但边军有了草场,马匹牛羊的数量也增加了许多。

桩桩件件,都是值得内廷开宴庆贺,给外头大臣们赐宴赐食的。

正月间,朝廷派到广东考察泰西船只与武备的御使、兵部主事与太监也回到京城,随行献上了两架泰西海商用的弗朗机炮,以及相配的炮弹、火药。

三人亲自于君前试射。炮弹发时如霹雳骤响,最远可打到百余丈外。几层木制蒙牛皮的靶子在炮声下应声碎裂,以砖石墙试,也能打得成一片断垣,比大明原有枪炮强上许多。

天子为之动容,立刻命兵部仿制,使神机营装配此物。那些被圈在会同馆里的传教士也有了正经用处,都被拉出来配合仿制火炮及弹药。

太子朱厚照也正式上表,要为朝廷研发军械尽一份心力——

他学骑射时就听先生说过,箭射出去是会在中途向下坠的,所以要射到某处,箭尖儿需要略往上抬。火炮一物射的炮弹比他的箭更沉,想必下坠过程也更快,恐怕神机营军官们操训的少,不易瞄准。

崔先生最早教他透镜成像原理时,让他做的量角器、计算表弄出来后都还没用上过。他攒了一批擅长计算的奉御,可以叫他们跟着番僧计算炮口抬到什么角度,射出去的炮弹才能落到该落的地方。

若能准备好这么个数据表叫军士背下,那不仅能省下许多练习的工夫,更节省火药、炮弹。甚至将来打仗时,万一有哪处炮位上的炮兵被杀了,别人拿着数据也能接替上,不致使炮弹落空。

可军国大事,岂是无知小儿可以置喙的!

弘治天子脸挂薄怒,将太子的谏表扔给众阁老与部堂尚书、侍郎们看。

大员们传看了这篇奏章,默默对视几眼。皇上假嗔薄怒,就是为了叫他们夸太子,他们还能如何呢?

那就夸吧。

太子这提议在军中也真实用。弗朗机炮重达二百余斤,须架在炮车上才能用,不像弩箭,是靠射手自身手眼配合练习准头。若能有个人人背了即会的标准,能省下不少火药、铅子,还节省军费哩。

复套、北击鞑靼,似乎已成了众人心照不宣的念头。

兵部尚书马文升情真意挚地夸了起来,户部尚书吕钟紧随其后,诸阁老、堂官们各展文才,把太子连同天子从头夸到脚。

弘治天子听他们夸儿子时还蛮受听的,夸到自己身上才感觉出了羞耻,忙摆摆手叫他们停了,继续研究军备的问题。

户部如今有钱有粮,吕尚书神清气爽,什么都敢答应。兵部则连年奏捷,马尚书也是意气风发。都察御史戴珊更是差点没直接说出来都察院人才济济,可以发往九边提督军务了。

只恨天还太冷,火炮买的、造的还不够,只能按捺下心思再等一等。

李阁老回家之后便跟学生议论了两句,崔燮听说朝廷有意再向西班牙海商购买火炮,便问老师:“何不派人随他们同去?那些海商不过是商人,船上装载的必定不是国中最强的利器。且商人重利,这炮是他们远自万里之外载来的,脱手必定加了几十、上百倍利,质量也比不过本国人用的。若使人往欧罗巴见识其国,购得其军中器械,定然比买这海商的弗朗机炮更好。”

明朝对外的科技文化交流还是很多的,又不像清朝那样固守着天朝上国的身份,闭关锁国,把外国的东西都斥为奇技淫巧。若能使儒士接触到外国文化,见识到外国现在的科技和武器,能将这些引入大明,中国就不会在这个全球化时代掉队。

他抿了抿唇,坚定地说:“弟子明日便上一本,请圣上派人与这些传教士亲自往欧洲走一趟,考察其军械、火药。”

李东阳皱了皱眉道:“大明与那欧罗巴诸国素无使节来往,这些传教士亦不是正经使臣,咱们却不好贸然派使节去……”

“可以派儒士过去游学,或游历,不一定正经做使节来往。”

崔燮按捺不住心中的期望,找人要了铅笔和厚纸,在桌上画了幅现代版世界地图,眼也不眨地说:“弟子在番僧那里看过几眼他们画的世界地图,记得不大牢,只能画成这个样子。”

他用铅笔沿着海岸线,画了一条从好望角到印度洋,再经马六甲海峡北上到东南亚、再到中国的航线。

“欧罗巴人能绕这么远的海路到中国,足见其船比中国海船较优,其上搭载的火炮也比中国原有的更强大,那些番僧拿出来的《欧几里德原本》《实用算术概论》《测量法义》等书,虽有译字生跟着学习,却难以弄懂其算法理论,可见那里亦是文明先进之地……”

李东阳笑着摇了摇头:“你说来说去,无非是推崇彼处,要国朝儒生学习。可那些义大利人传的不过是算学,非是理学正道,不可因他有一日之长,便将他国的东西都当作好的,不辩良莠一应要学。”

崔燮抬眼看向他,深深吸了口气,指着那条航线说:“弟子不只要说这个。弟子更想说,身怀利器,杀心自起。彼国有坚船利炮,有这样详尽的地图,安能不起纵横四海、抢掠诸国之心?

“如今到中国这船是商船,若将来他们军械更精,而我国军备器械不足,恐怕这商船不知何时摇身一变,就要成了军船!”

李东阳怔了怔,脸色微变,过了好一会儿又平静下来,叹道:“你可知此事若成真,今日引义大利人入京的陆珩,当初上表请陛下求海外贤才的你,都要叫人弹劾?”

崔燮苦笑道:“中国这么大,这么富庶,不管引不引入这些传教士,欧洲那些虎狼早都盯上咱们了。他们自前元时就与蒙元来往,有不少在元朝治下为官,回国后宣扬中国富庶的。只不过中国强大,他们无处下口,现在还能披一层僧侣传教的皮,但如今他们的船与炮已经比中国的强了……”

李东阳忧虑地看着他,良久才问道:“你为何这么急切?我中华与西域诸国千数年前便有来往,也不曾互相攻伐,你这回见了那海船、大炮,竟就没了读书人的沉稳,像是他们已经来侵犯了似的?”

崔燮的神色蓦地凝住,垂眸答道:“弟子的确是心急了。国朝的确没有被外国掳掠之危,只是这世界这么大,海上往来之路已经打通了,大明终究不可能永远闭关锁国,还是该看看外面是什么样的。”

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既然知道了他们的野心,又怎能装作不见,任由事态恶化下去?”

李东阳沉思良久,淡淡安慰道:“你这些日子怕也累着了,咱们先不提此事。今科你弟弟还参加会试不?若还参加,你就好生歇息几天,只怕今年会试过后,朝廷就要开始动边事了。”

不管海外泰西诸国抱着什么样的心思,朝廷也得先平了鞑靼才能脱开手。不过他这个弟子担心的也并非全无可能,应当有个可靠的人看看欧罗巴诸国情形为好。

若只送几个学生出去看看,就如琉球国往年送到中国的官生,或是寻几个见过泰西诸国的中国海商……或是锦衣卫呢?

李东阳脑中蓦地闪过这个念头,那些写熟看惯的人物便争先跃出,在他眼前盘旋。

第293章

李公谋, 刘公断, 谢公尤侃侃。

李老师把崔燮那个派人随义大利传教士回去购买武器的打算跟三位阁老说了说,刘阁老便替他做了决断。

如今兵部仿制弗朗机炮仿得并不顺:铜铸炮射程不如原炮、精准不如原炮, 有时还会炸膛;而铁铸的炮膛里时常有砂眼, 大的竟能灌满碗水进去, 这样的炮膛打出来的弹子谁知道能往哪儿飞?炮管的问题还能叫匠人们慢慢磨,但仿制的炮药不如人家的好, 炸起来力道不够, 这点却难办。

如此看来,再购些泰西人的器械、炮药, 也是势在必行。

但若派使节出行, 就得如当年三宝太监下西洋时一般, 造阔大的宝船、福船,浩浩荡荡数百艘船舰、数万官军同行,大明如今负担不起这样的挑费。若使官军打扮成商人,与那些传教士同回义大利, 再教从前献良种的爱国海商随行, 便能省不少国库负担, 也更便宜行事。

刘阁老是首辅,向来又有决断之能,谢、程两位阁老也不欲拂他的意思。

四人便又议了议细情:既然要装作海商,那就得备下外国卖得好的商品,到那里掩饰身份之余,还可以卖得银子换军械。再就是那些传教士、海商亦不可全信, 他们的人得学些当地土话,免得叫翻译哄骗了去。

李东阳便举荐道:“我看锦衣卫前所千户姚敬沉稳可靠,不妨叫他带队。”

谢迁下意识说:“还是中后所的大徐千户更可靠,武功也好。”

刘首辅看着这俩用力举荐自己笔下人物的作者,气得险些笑起来,重重咳了几声,正色道:“此事须听锦衣卫都指挥使、指挥同知、都督佥事们推举,容后再议!”

程学士那两年在家丁忧,不知道翰林院里掀起的锦衣卫风云,十分尽职地提议道:“应从武学校选几位幼官和武官子弟,少年人脑子快,学起外语也快,有他们当翻译,比文弱的译字生方便。且这队伍也不能光用锦衣卫,须得个礼部官员随行,还要考虑监军的内侍……”

四位阁老商议了几日,最终拟定条陈,递入宫中。

司礼监内相们只看见“下西洋”三个字,全身的血就都要涌上头顶了。

下西洋!

这不跟老祖宗三保太监一样了!

平灭日本!收服诸国!做个名标青史的名太监!

就连高公公都心动了一瞬。

但心动归心动,他只要想想自己这坐五望六的年纪,也就心动动罢啦,腿是不敢动啦。三保太监当初就是死在海上的,他这个年纪、这样的身体,这趟要是出去了,怕也就再回不来了。

他自己虽不能去了,却还有儿孙……

他们老高家下一代千顷地就一根独苗,连别个侄子都没有,他也舍不得儿子去。倒是养儿争气,给他生了六个大孙子,挑一个庶出的去挣个荣耀来也不错。

管他哪个能挑上不能挑上,先找四夷馆要一套传教士们编的什么拉丁文注音本子来,叫这些小兔崽子们在家先学学!

弘治天子向来不大驳前朝的奏疏,朱批了一个“可”字发到内阁,后宫里就和神机营、武学校一般,掀起了学习的浪潮。

在这片不分内外的紧张学习气氛中,弘治十五年的会试也开场了。这科会试由转迁吏部右侍郎的王鏊做知贡举官,崔燮的副座师吴宽当了主考,另一位翰林学士刘机做了副主考。

这一科也不知是顺了什么风水,前三甲都出自九边:状元康海是陕西籍,榜眼孙清也是北直隶武清卫籍,探花李廷相则是锦衣卫籍出身,自顺天府学考出来的。

直到二甲、三甲,才叫南方人重新占优。

廷试时阅卷的几位阁考、部堂颇有些迷信地议论起来:“文风北移,北直隶、陕西这样近边关的地方大兴,倒是个收复北地的好兆头。”

状元康海廷对尤其出色,文风奇古、警策有力,一变当今台阁体靡弱之势。弘治天子亲语诸阁老:“我明百五十年无此文体,是可以变今追古矣。”

其时出其人,岂非祥瑞之兆?

这场会试结束后,副都御史刘大夏便自巡抚地上表,推荐曾经巡抚陕西的御史杨一清为三边总制,重修长城——

重修一条西至宁夏、东至辽东,包含当年开平、大宁、兴和、东胜诸卫,将北方防线远推至草原,使京城、宣大诸府再无兵临城下之危的长城。

杨一清今年又吃不上辣椒席了。

李东阳为师弟感叹了几句,紧接着又看见了一道更叫人感叹的奏表——翰林院编修王守仁自请转任御史,巡按边关。

而他的亲弟子,侍讲学士崔燮也随之上表支持,称王守仁外能赞画战事,内能抚民理政,年纪又轻,又擅骑射、会武艺,是战时巡边的不二人选。

九边要开战,自然要换年轻、会骑马,有战事时能跑的御史上去。内阁与六部虽然舍不得一个状元到边关受风险,却抵不过他自己意志坚定,连上了数道奏章,还叫崔燮帮他走了李阁老的门路,终究是给他批了陕西巡按御史之职。

王状元听到消息,险些晕倒在翰林院里,起来之后就去找了个粗杵满院追打儿子,谁劝都不管用。

王守仁不敢反抗亲爹,一路跑进了武功翰林院第一,能保住他小命的崔学士值房。

满院翰林、新出炉的三甲和庶吉士们都远避一旁,眼睁睁看着王状元抡步如飞,手持木杵奋力挥向儿子。

幸而小王状元身轻如燕,虽不敢反抗,却也没教老父的棍棒落在自己身上。夹在当中的崔状元更是武艺精绝,一伸手便抓住了王状元打儿子的木杵,与他僵持在举在空中,不教他夺回去。

众人看得眼花缭乱,心口砰砰直跳。翰林院重地,怎么能打得这么凶残、这么有失体统?

这三人竟是前几科的状元?没错把武状元当文状元搁进来?

前科状元伦文叙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咋舌道:“早不知当状元还要有这样的本事,看来我这状元考得实在是容易极了。”

他又看了一眼新入翰林院,眼高于顶的新状元康海——这位虽然板着脸,一副嫌弃那三人有丧斯文的模样,眼珠儿却也粘在那间小小的屋子里,分毫不肯挪开。

王华到底是个文人,一时激动,抄着杵追了儿子半个翰林院,身体已到极限了,更抢不动崔燮手里那根木杵。他气喘吁吁地瞪了那俩人半天,终究还是放开了手,拍着桌子骂道:“不肖子!你要出关,问过你老子了吗!居然背着我上本,还拉着和衷给你做保,你的本事倒不小!”

王守仁躲在崔燮身后,垂头听训,就是不改。

崔燮随手把杵扔进后头画筒里,扶着王状元的胳膊劝他:“王前辈消消气,守仁贤弟既然有这样的天资……”

王状元怒气满胸,连他一道儿骂:“你当初说这孽畜将来要做圣人,见了他就劝他读书,我才不曾提防。却不想你转脸就跟这小畜牲一路,要把他送出去打仗!”

骂完了之后,忽然意识到自己把崔燮夸儿子定能当圣人的事当着这么多人说了,有自卖自夸之嫌,羞臊得说不出话来。

崔燮却完全不觉着丢人,特别骄傲地说:“王大人还记得此话?下官也觉着,守仁贤弟析理精微,意思深长,只差些历练了。他到边关后多见识些疆场杀伐惨烈,百姓生计艰难,再有机会教书育人,教导那些边民向化……只要多经些事,将来自然能心性圆满,做个圣贤!”

往常崔燮叫他做圣人,都是背人说的,今天当着满翰林院就说得跟他真能成圣似的,王守仁都不好意思听下去了。

他连忙劝道:“崔兄忒抬举我了,我如今只有一条报国之志,不暇其他。今日我惹得父亲生气,实是不孝,也连累崔兄受委屈了,我先送父亲回家去,明日再来告罪。”

他觑着老父体虚无力,上去硬扶起他,一路躲着有杆有棍的地方往外走。梁储、张元祯两位翰林学士也不敢拦,怕把王华臊出个好歹来,只装着不见,由得他们父子走出了翰林院。

王状元抬起累得发酸的手,还是捶了儿子几记,骂他心中没有父母,也不说一声,就往那危险的地方跑。

王守仁逆来顺受,由得他打骂够了,才老老实实地认错:“都怪我不该事先瞒着父亲,自己就上了那道表。其实我也该知道,父亲向来有报国之志,若有机会,自己也肯到边关厮杀,复我大明河山,怎么会拦我呢?若我早与父亲说,便没有今日的事了。”

“你还有理了!谁说我不拦你!谁说我上边厮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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