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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深吸一口气,看着双喜,“去西北了。”
姜黎忍了几年,在福哥儿满了三周岁,不惧旅途奔波的时候,终于忍不住离开了京城。一个车夫,一驾马车,行囊金银若干,在长长且崎岖的黄泥路上一直向北。从闷热的盛夏走到寒冰满地的严冬,越往北越见荒凉。
路过某处眼熟的地方,姜黎会和阿香说起以前的事情。她们在这里扎过营,她们走过这条路。有几个姐妹,死在了哪一处。然不管在哪一处,都早已化作一抔黄土,在这人世间再找不到存在过的证据。人死灯灭,什么都留不下。
姜黎不知道去西北能不能找到沈翼,但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牵引着她,让她往这里来。不管是为了寻找沈翼,还是为了亲临那一处终结过往的所有记忆,她都必须来。
姜黎一直怕福哥儿忍不下这一路上的辛劳,结果是多余的顾虑,他明显很喜欢这趟旅程。喜欢马车跑起来的噔噔声,在车厢里摇到睡着。也喜欢黄沙扑面,在脸上蒙一层纱巾,覆住口鼻。所有的一切,都是在京城那宅院儿里看不到的。
姜黎没有跟他说去找爹,不过怕到了也没找到爹,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交代。她所希望的,是福哥儿在安心满足的环境下长大。所有的悲苦,所有的世俗压力,能越晚压到他身上越好。每每思及此,姜黎知道,自己算不上一个合格的母亲。至少,没在最合适的时候让福哥儿来到这个世界上。
她们七月从京城出发,因顾念着身子,没有怎么急切地赶路,这一路便走了半年之久。到了玻琉城的时候,连正月十五的元宵节都过了。可这里还是很冷,冰天雪地,暮色稍沉的时候就难在街面上看到行人。
姜黎在旅店住下来,车夫一间,她和阿香福哥儿一间。福哥儿从小就是跟她睡的,一直没分开过,这会儿自然也还是与她睡一张床。阿香在旁边的床上,夜里偶尔会起来看两人有没有盖好被子。这么多年了,一直这样。
她们到玻琉城后歇了几日,养了养身子。阿香虽然在这里守了不少年,但对玻琉城并不是很熟。姜黎只来过一次,是沈翼带她来的,那一日吃茶看戏,玩了一天,所以她还稍微有点印象。只是,如今的玻琉城,和她印象里的玻琉城有不少出入。原因有二,一来是她记得不真切,二来,又经历过战乱,是比以前更残破了些。修缮的工作一直在做,却因是边境小城,所有的朝廷供给都不会来得很及时。
姜黎和阿香管不到这些,她们是有目的而来的。无心在这城里寻乐子逗留,只在歇了几日后,便要驾了马车往曾经她们西北军驻扎的地方去。那里是荒地,四面有山,也有一条宽阔的河流——印霞河。
阿香不是很能找到路,只知道那地方是在玻琉城的西面方向,至于在哪里怎么走,都不知道。姜黎对路的印象也没那么深刻,那一次毕竟是沈翼骑马带着她的。思忖一气,姜黎就没有让车夫赶马车带她们前往,而是直接去城门外的马市车行使了银子。
使了银子后,给她们赶车的是个小伙子,穿一身灰衣,身上有微微的马粪味。她牵阿香和福哥儿上马车,让这小伙子带她们去印霞河。印霞河是好找的,但印霞河也很长,到底去哪一处,那小伙子一面赶车一面又问了一气。
姜黎这里没什么可描述的,只道:“京城过来的军队驻扎在那里,有训练场。”
听了姜黎的话,那小伙子便了然了,只说:“你说的地方我应该知道的,没有错。但那里早不是秘密的地方了,军队也都不往那里驻扎。还是许多年前,有军队驻扎过。但是自从和北齐的公主和亲之后,他们就班师回朝了。后来又有军队过来,已不在那里扎营。”
小伙子这话一说,阿香拍一下大腿,道:“就是这里了,我们不找军队,就找这个地方。”
这就算把地方说准了,马车一直往那边赶去。这小伙子一路上话多,又问了姜黎和阿香许多话。问她们找这地方做什么,又问她们是哪里来的,不是本地人,此类种种。姜黎不答话,都是阿香与他说话,胡说乱说一气。
福哥儿听了话也好奇,抬头问姜黎:“娘,你和阿香嬷嬷找那个地方做什么?”
姜黎抱着他在怀里,看着他道:“娘和阿香嬷嬷以前在那里生活过,想去看看。”
福哥儿想一想,说:“我不记得有这回事。”
姜黎这便笑起来,“那会儿你还没出生呢,娘那时也才十六岁。”
福哥儿挠挠头,“是么?”
可不是么,那会儿姜黎才十六岁,还没有和沈翼好上。在那军营里发生过多少事情,这会儿在脑子里回想起来,都只有深深的感慨。她们在河边不论严寒酷暑地洗衣服,去小山上捡柴火,缝补许多衣裤鞋袜。在那一方不大的荒僻地里,一群女人在油灯下熬生活。她们走后,还有几个生病的女人留了下来,已无有人知道她们后来如何了。
马车一路赶到那个熟悉的地方,便是没有帐篷马厩,姜黎和阿香也还是一眼就还原出了以前这地方的样貌。虽也变了,一切却还是熟悉的。下了马车放眼望去,茫茫荒野,不远处一条长河蜿蜒在眼前,到了傍晚,便会印上霞光。
这里的雪都还没有化尽,到处都有残雪。灰白相间,别有一番旷野的风情。福哥儿站在姜黎旁边,拽着她的手,半张脸都包裹了起来,身上的小小斗篷边缘扫地,风一过就擦动地上的雪渣。这里鲜少人来,雪都还是松软的。
福哥儿看着这里的景象,忽操着稚嫩的声口开始念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念完了仰头看姜黎,说:“娘,这是我刚学的诗,跟这里一模一样。”
姜黎低头看他一眼,再抬起头看出去,果然是这诗里的意境。白雪微残,景色凄荒,印霞河边那株杨柳还在,顽强地活过了这么多年。杨柳下面正坐一老翁,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在河边钓鱼。
阿香觉得奇怪,只道:“傻子不是,这时节那河里的冻还没化呢,能钓着鱼么?”
福哥儿记性好,教他什么都记得住,难为这会儿也会用,又抬起头看向阿香说:“所以说,钓的是寒江雪啊。”
阿香听不懂,只道:“福哥儿说的都对。”
那厢赶马车的小伙子又跳回马车上,并不觉得这里有什么好看的,只对她们说:“我留在马车上等你们,你们要看就去看吧。待会儿回来,我再带你们回去。可别太磨蹭,这里太冷,没有城里暖和。”
阿香回头应下他的话来,自过来搀起福哥儿的手,把他往那荒地里领,一面带着他玩一面与他说:“当年你娘在这里受了很多辛苦,就在那河边洗衣服,去那山上拾柴火。亏得遇上你爹,否则这世上就没你娘,也没你啦。”
福哥儿任阿香拉着,回她的话,“那我爹呢,是不是在这里?”
听福哥儿这么问,阿香自还是扯谎话说:“你爹不在北边儿打仗,在南边儿呢。”
福哥儿听了便有些失望,低声说了句:“哦……”
这边阿香带着福哥儿玩,那边儿姜黎却陷进了自己的思绪里。她在听了阿香那句“傻子不是,这时节那河里的冻还没化呢,能钓着鱼么?”后,就生了别样的心思。这么冷的天,这么荒僻的地方,谁会过来钓鱼?
她这么想着,便一步一步往印霞河边去。看着那株柳树,看着柳树下披着蓑衣的人,背影孤凉。会是沈翼么,她想着。越这么想,就越觉得那人背影眼熟,便不自觉地越走越近。
这一段路,她觉得自己走了好久。终于走到那人身后,却喉间发干开不了口说话,也不敢去看那人的脸,只怕见着脸又失望。她就这么站着,站了许久,才说出一句:“老先生,能钓得到鱼么?”
那披蓑衣的人听到有人说话,头上的斗笠动了动,便转过了头来。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两个人都惊住了。姜黎觉得自己的四肢都僵了起来,隔了许久许久,才又说出一句:“秦泰……?”
是秦泰没错,曾经那个略带少年感的人这会儿成熟了,一点点生嫩气也没有。他看着姜黎,脸上也是惊诧,在姜黎叫出他的名字后都没反应过来。一直等阿香带着福哥儿过来,也惊得神经混乱,叫了他一声“秦都尉”他才缓过神来。这便丢下手里的渔竿站起来,看着姜黎声了句:“阿……阿离?”
姜黎没来得及说话,倒是阿香一惊一乍的,看着他问:“你没死吗?”
秦泰听阿香这么问,突然笑出来,还是像以前一样露出两颗虎牙。他说:“差一点,命大,被人救下来了。”
这事儿实在是太让人惊讶了,除了福哥儿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些发呆以外,相对的三人都还在惊诧的情绪当中。一时间千头万绪,根本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姜黎和阿香一直以为他已经死了,结果没想到他还活着,更没想到的是,他们这辈子还能再遇上。
各样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三个人都有些无措。姜黎不知道该说什么,便胡乱说了句:“你还要钓鱼么?”
秦泰转头看看自己在河边凿出来的冰窟窿,渔竿浸了半截在水里,忙弯腰去收渔竿鱼线,说:“不钓了,够了。”
姜黎低头看看,他旁边的小桶里只有两条二寸来长的小鱼,也不知钓了做什么的。只看着他收起渔竿拎起小桶,看着她和阿香说:“你们来多久了?这里没什么可看的,要不往城里去,去我家里,今天我招待你们。”
事情转变成这样,姜黎和阿香都难再有伤怀过去的心思。转头往这四处看看,确实也没什么可看的。这会儿又见着了秦泰,想想算了,熟人相聚去,这里想伤怀的时候再来就是。横竖永远都在,且一日荒僻过一日。
决定了,这便要往玻琉城回去。原秦泰是走着过来的,这会儿要与姜黎她们一起,便要坐去马车上。坐到车厢里的话,这又不太方便,最后便坐在车夫旁边,陪车夫赶车。
阿香见了秦泰高兴,自然问他许多话,问谁救了他,这些年过得怎么样种种。秦泰气色不差,不过把这些年分开后的事情说了说。其实也没什么,他被一个打猎的男人救了,带回家去养了许多日子伤才好。后来在他家住了一阵子,一直不知该往哪去,便没走。而后长年累月下来,慢慢也就似一家人了。那男人的闺女正好中意他,后来自然而然成了亲。所以,秦泰这会儿是有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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