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署长t.e.分析,既然生解方面对全新自体演化法需求紧迫,亟思有所进展,势必无法忍受以学术研究机构为主要战场的情报热战继续僵持。因此,第七封印遂决定采取较具侵略性的高风险策略:放出情报诱饵,试图诱使生化人阵营上钩。

而此一情报诱饵之内容,则直接牵涉“梦境设计家”(dream designer)此一行业之诞生。

关于“梦境设计家”,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事实上,自从“梦的逻辑方程”于k任职技术标准局局长任期内研发成功并逐步施行,且经媒体披露后,一批反应迅速的跨国财团巨头便立即启动游说计划,动用其政经人脉,意图逼使人类联邦政府公开分享或出售如“梦境萃取”“梦境载体”等相关低阶梦境技术。而其中运作最积极者,当数出身于美国好莱坞的影视娱乐巨头rupert y.了。此原因并不令人意外,乃是向来习于以煽色腥八卦材料进行媒体操作宣传的rupert y.看见了其中无限商机之故。是以经沙盘推演后,第七封印遂顺水推舟,将少数较不具关键性之相关低阶技术(以上述“梦境萃取”等为主)泄露予部分影视制作业者。[3]

当然,这自始至终是由第七封印针对生解所布置的技术诱饵。表面上,该低阶技术是由某位兜售商业机密的产业掮客所走私泄露;但事实上,这位名叫j. bename的产业掮客却是隶属于维特根斯坦项目计划的情报员之一。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淡化技术移转与人类联邦政府之间的关系,以避免生化人阵营起疑。

此部分执行过程堪称顺利。k当然清楚,人类联邦政府所提供的相关技术其实相当阳春,经评估,于缺乏其余关键技术细节之状况下,几乎完全不可能影响“梦的逻辑方程”之检验效度;却足以诱使生解投入大批人力资源,针对以美国好莱坞为中心之影视产业进行情报搜集。k想起其时内部决策会议上署长志得意满的微笑:

“口袋战术,”署长t.e.以右手末端三指轻敲桌面(这是他心情愉快时特有的小动作),“他们一定得进这个战场,吃下我们给的饵;但又保证学不会新的自体演化——然后我们再给,他们再吃;终有一天,要乖乖把他们布建的情报网全都栽在我们手上。”

而产业掮客j. bename在完成任务之后,随即消失;轮到gödel粉墨登场。于此谍报大戏中,gödel所扮演之角色有二:其一为与j. bename身份类同之另一技术掮客;其二则为风闻而至的投资淘金者。2211年2月,gödel携带另一小部分低阶技术打进rupert y.的生意圈,并表达投资意愿,要求参与经营。几经折冲,于合作细节初步商定后,2211年4月,gödel遂以部分自有资金成立一“梦境技术工作室”,与rupert y.签订长期技术合作合约;同时亦被安插至rupert y.集团旗下一名为“叙事者影业”(narrator pictures)之子公司兼任董事与顾问职。

至此,于gödel之小型梦境技术工作室与rupert y.集团彼此交叉持股之后,gödel可说是于rupert y.集团握有相当程度之决策权了。

资料显示,“叙事者影业”隶属于rupert y.媒体集团,专事色情片之产制,为该媒体集团之元老级公司,于rupert y.之娱乐帝国极盛前即已存在。事实上,于rupert y.事业生涯之初,正是叙事者影业之色情片产制所创造的庞大利润满足了白手起家的rupert y.后续扩张之资金需求。易言之,叙事者影业可说是他的老巢了。然而近几年来,或由于同业对手竞争力渐强,或由于rupert y.早已不再利用黑帮力量介入生意场之竞夺;叙事者影业之影响力逐年下降。无须多时,竟已沦为色情片业界中的二线公司了。

当然,一如第七封印预期,全新梦境技术立刻使得叙事者影业起死回生。此类革命性“梦境娱乐”作品一经推出,随即造成疯狂抢购,该公司之营业额竟于短短四个月内暴增730%,咸鱼翻身,空降重回业界龙头老大之地位。且由于需求持续扩张,现有产能不足,加之以gödel于内部决策平台上操盘运作;叙事者影业遂向外界放出消息,寻求紧急增资。

这当然是为了提供生化人阵营方面切入的机会——此即所谓“技术诱饵”。维特根斯坦项目进行至此,陷阱已然布置完毕,接下来的任务,无非便是提高警觉,守株待兔了。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正当第七封印好整以暇等着生化人阵营自动送上门来之时,出乎意料地,情报员gödel竟突然宣告失联。

事前毫无预警。gödel上呈之例行报告一切正常,无任何蛛丝马迹。随着gödel消失,人类联邦政府派驻于其住家附近的两名监视人员亦告失踪;事后分析,极可能遭生化人解放组织绑架或杀害(此亦相当罕见,因为近几年来生解势力并不活跃,较之从前,堪称衰弱,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未直接导致第七封印之人员损失了)。

针对此一突发事件,第七封印总部遂火速展开行动。特派干员侵入gödel住处,发现所有家具摆设一应俱全,原封不动;然而gödel之私人物品、相关资料等可能线索却全遭搬空。总部完全无法判断gödel究竟是叛逃,抑或是身份被识破而惨遭不测。依标准安全程序,情报人员无故失踪,若客观情势难以判断,则当以“遭对方阵营策反”视之;所有相关情报须假设为已然曝光。评估过后,总部别无选择,只好撤回所有维特根斯坦项目相关人员设施,并另起项目进行后续调查。

经此一事,原本进行顺利,被第七封印寄予厚望的维特根斯坦专案,就此前功尽弃。而后续调查亦无所获。对gödel之消失,总部竟全无头绪。面对罕见的溃败,署长t.e.大失所望,第七封印高层部门亦为此经历了为时数月之气氛低迷。直至整整一年后——

一年后。公元2213年2月。一如当初gödel失联之突兀,第七封印总部竟意外接获gödel神秘现身之线报。消息指出,gödel此刻正藏匿于摩洛哥首都拉巴特北郊贫民区一老旧公寓中;除gödel本人外,尚有一身份不明之女性与其同住。经布线跟监比对后,确认于2209至2212年间,该名女性曾为叙事者影业工作,为一经合法程序雇用之生化人av女优,艺名为eros。

署长t.e.立刻指派k针对该女优之身份进行了解。据查,eros于2207年出道,开始担任av女优。初时她以单体女优之身份游走于各片商,并未专属于任何集团;直至2209年方才与叙事者影业签约,成为叙事者影业专属女优。自其出道,以迄2212年宣布引退,放弃av事业为止,于为期五年之av生涯期间,eros虽未大红大紫,但也算是小有名气,发片量尚称稳定。

而关于其引退,亦可说是当时av女优之常见处境。事实上,自2211年伊始,由于全新早期梦境技术之应用,所有生化人与人类av女优之工作机会均迅速缩减,薪资水平亦大幅下降。情报显示,其时eros便曾私下向友人述及职业生涯前景悲观,不如归去云云,并随即向叙事者影业提出辞呈,办理离职手续。

一切手续皆依合法程序办理。叙事者影业对于eros之去向并不清楚。而eros随后也并未向申报之后续工作单位办理到职手续,就此消失于茫茫人海中。

大致说来,eros的职业生涯平淡无奇。调查过程中亦未曾发现她从事情报活动的任何证据。事实上,除了最后行踪不明之外,唯一堪称蹊跷之处,在于一以eros为主角,名为“最后的女优”之纪录片。

顾名思义,纪录片《最后的女优》将主题聚焦于eros之引退。如前述,其时由于“梦境娱乐”等相关低阶梦境技术已被gödel以“维特根斯坦项目”为媒介引进色情片业界,是以无论人类女优抑或生化人女优,均受“梦境娱乐”挑战,面临极严峻之职业生涯危机。而由内容看来,该纪录片之意图,显然是借由对eros相关活动之拍摄,加之以其他相关人士(如eros经纪人j、常与eros合作的男优伊藤等)之访谈,记录生化人女优于此一产业革命中所面临的冲击,以及女优们的心路历程云云。

乍看之下十分合理,并无任何怪异之处。

然而事实绝非如此。首先,纪录片《最后的女优》发行量极少,并未于任何院线或其他媒体频道播放,仅以盗拷版本于部分极小规模之独立渠道上流通。再者,根据外包装标示,纪录片制作单位为一名为“1984”之片商;然而查证结果显示此一片商并不存在。此外,无论是在片头或片尾,《最后的女优》并未标示导演姓名,亦未见及制作团队工作人员列表。

k进一步针对影片之内容进行查证。出乎意料的是,无论是eros经纪人j、男优伊藤、s教授等片中要角,实际上均无其人存在。av业界并无一名为j之经纪人,亦无一名为伊藤之男优。西雅图大学神经演化学系亦无s教授于该系任职之相关记录。此外,纪录片中所剪接引用之eros的a片作品片段,竟也查无出处。意即,尽管eros是个如假包换的av女优,尽管她确曾于至少十数部a片中进行演出,然而在所有eros正式发行之作品中,竟找不到该纪录片中撷取之片段。

总而言之,k几可断定,《最后的女优》必然是一部伪纪录片了。如此看来,该导演之所以于纪录片中全程以面具示人,拒绝显露其真实面貌,也就不足为奇了。

而此刻,失踪一年后,于北非拉巴特,谜样的女优eros竟与叛逃的gödel同住一处……

2213年2月26日。于相当时日之监控后(确认二两人仅是藏匿于此,并未进行任何情报活动),署长t.e.随即亲自操刀,派出精锐干员将二人一并拘捕到案。

正因如此,才会有后来的这场,k对gödel的审讯的。

* * *

[1] “……反应灵敏,记忆力、推理能力与体能皆属极佳,颇具潜力;唯自主性高,个性急躁,或需细心管束监控……”——见国家情报总署《人员档案:gödel》,“附录13:相关注记”一项。签署者为gödel之训练总教官changez,注记时间为2103年9月。经查约为gödel首次训练课程结束后。

[2] 由于“演化发生学”(evo devo)此专业之内容直接相关于生化人之自体演化技术;自从自体演化此一逃避人类追踪筛检之方法之诞生以来,与演化发生学相关之研究机构与周边产业,遂普遍成为人类联邦政府与生化人解放组织之间间谍情报活动之热区。

[3] 那被第七封印所刻意泄漏的部分低阶技术(即前述之“梦境娱乐”或“梦境作品”产业初期核心技术),便是被后来称为“梦境设计家”(dream designer)此一行业之最初开端了。而其商机亦在于此。于此初期阶段,因所获技术之限制,此类梦境之设计并未享有足够自由度与弹性,也因此从业人员数量较少。且因rupert y相关事业版图之故,梦境采集技术最初之大量商业应用,色情工业几占有其中90%之产值(当然,即使在今日,所谓的“春梦”或“情色之旅”仍是后起之梦境娱乐产业中产值总量最大之类别)。由于色情工业难免予人阴暗猥亵之联想,是以早期相关从业人员亦多不愿明示其身份。此外,由于专利法规之时间限制,原先由好莱坞少数厂商所独占之核心技术,要在十数年后方才逐渐对其余竞争者解禁。种种原因,使得此一产业于最初发展之时代显得十分封闭。

换言之,此为一颇具神秘色彩之行业。然而如同所有与所谓“色情”共享其性质相异之阴暗身世的其他特种行业,抑或由于rupert y.之帮派背景;早期梦境设计业之产业,几有七成以上皆与黑道帮派直接或间接相关。其时由于自政府部门合法获得之相关技术移转极其有限,企业自行研发之速度亦颇为缓慢,因此梦境绝非全凭人为规划设计所能精细制造,而必须由人类真实梦境中采集。由是,其后遂亦有“造梦者”(dream maker)行业之诞生。

然而多数时刻,那却等同于一种“强迫春梦”产业;它迫使造梦者从业人员(毫无意外地成为惨遭资本主义无情剥削的廉价劳工)——一如古典时代无数形容枯槁之职业捐精者——必须定时且巨量缴交自身之梦境样本,以供梦境设计家与梦境剪接师作为素材。根据第七封印内部某份类似“造梦者自白”一类之舆情数据,该受访造梦者如此形容他短暂的职业生涯:

……生不如死。我看尽了手边能搜集到的各种a片、色情漫画、春宫图和裸体写真。我必须夜以继日地看它们、熟习它们。各种国籍、各色人种;各种癖好姿势、各类角色扮演与变装示范。我必须忍受所有我觉得恶心反胃的性爱方式(如屎尿之排泄与食入、过于血腥残忍之性虐待手法等等)。在毫无间断的色情刺激之下,我每晚必须忍耐着自渎的欲望强迫自己尽快入眠。为了使自己性勃发之能量全然转化为梦境内容,为了让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必须尽可能接受巨量之性刺激,而后,即便仅是自渎之举皆不被允许,遑论真实性爱行为。我没有在本业外抒压或发泄的可能,我唯一抒压发泄的出口就是我的职业……

第14章

2213年2月28日。夜间9时23分。d城近郊。第七封印总部。

黑色电影风格的狭长审讯室。透过整座墙面大小的淡绿色单面玻璃,k监看着gödel,并以密合于壁面的传声器与他谈话。自长达10小时的昏睡中醒来后,gödel的神情看来疲惫不堪。然而出乎意料,审讯一开始,尚未用刑,他随即供出了部分颇具价值的情报,并未强力抗拒。

情报多数与先前生化人阵营的伪装方式,以及自体演化的进展有关。那大约已足以让国家情报总署研究中心与技术标准局里的研究员们忙上好一阵子了。k对审讯进度感到满意,同时也评估短期内不致再有太大进展,便决定暂时收工。[1]然而当k起身正欲离开之时,却听见gödel突兀地提问:

“为什么你不问理由?”

k停下脚步,望向gödel。他睁开左眼,炯炯有神;尽管右眼仍因眼角与眉轮骨之挫伤而艰难地半睁半闭着。那脸膛上,如版画正反墨色般之亮度差异,竟予人其左右半脸间彼此切裂,全无关联之错觉。

“什么理由?”k反问。

“在你们说来,叛变的理由。”gödel回应,“就我而言,离开的理由。”他稍停,“我自己的理由。”

于漫长间谍生涯中,k众多审讯经验里,此类情形至为罕见。k当然熟悉那告解之预示或前奏——这些被逮住的生化人,或意外叛逃而终究失败被捕的我方情报人员,于某一无法预知之疲惫时刻,基于可能连自己亦无从确知的理由,选中了k,作为他们的倾听者,他们向这一切荒谬处境或自身生命忏悔的对象。然而k同时亦自知,在过往,当他遇见类似情形时,他的响应往往也仅是另一次审问技术的精准实践——因为他很清楚,那些情绪性的告解不见得在情报上具有意义。他所做的,往往是虚情假意地表示理解,而后试着在整段冗长的审讯过程中,多问出一些具体的,有价值的细节。当然,这些心计可能被识破,但k并不害怕;因为即使让被审讯者识破k的虚情假意;那么此种“实质的冰冷”带给被审讯者的信息依旧是:不要抗拒,不要耍花招,我们不吃这一套,乖乖把你知道的全都说出来……

那也具有威吓效果。那必然也对讯问情报有所帮助。k清楚知道,那正是国家机器所意图展示的,某种坚硬,冰凉,带有金属之锋芒的无情性格。

然而直至多年后,此刻,置身于此一仿佛行将毁灭之城市,置身于这仿佛全然无视于外界纷乱,虚幻一如梦境的高楼旅店之中;k才真正确知,自己过往如此行为的原因,其实是因为恐惧。

因为逃避。

他恐惧被告解。他害怕听到那些除了实质利益(无非是金钱,更稳定、更优渥,免于惊惧之生活一类)之外的理由。他害怕那些可能与自己的“意志身份”相抵触之“其他意志”。他恐惧被迫重返自己莫名被遗弃的,意识浮现的那一刻——他的梦,他的心悸,他的额角,寄生物般翻腾搐跳之紫色异变体;他不存在的童年。他始终明白,那些关于背叛的故事就像是一组又一组经过基因工程精密设计,侵入体内,进而导致中枢神经幻变的微型类神经生物包裹。他知道,那虽则仅是一场热病般的暂时性感染,却也有可能在往后漫长时日里,带给他已然疲劳衰败的中枢神经无数难以逆料的后遗症……

他可能变得更残忍。或相反,更脆弱善感。或兼而有之。那或将令他长期以来以中枢神经为媒介细心豢养的,现代主义建筑般规格精密结构严整之完整人格,自壁板与楼层间,管线与气道间,某些陷落于内里之隐秘不可见处,渗漏蚀毁,软化,崩解,宛若流质,面目难辨……

背叛者。面目模糊之人。

k转身走回审讯室站定。他手动调整了单面玻璃的透光度,让gödel能清楚看见他。

“那与eros有关,不是吗?”k双手抱胸,“我并非不问理由。我终究会问。但关于那件事,我们是这么听说的。”

淡绿色单面玻璃后,gödel静定凝视着k;而后低头,沉默半晌。“是,但我指的不是那些。”

“什么意思?”

“不单单为了爱情。”gödel抬起头,“我知道你的想法。我一向清楚你们是怎么做的。我知道第七封印自始至终就是个称职的情报机器,要从俘虏口中挖出有价值的信息,那太容易了。这是标准程序,所以我也没怎么抗拒。反正你们总有你们的办法。但问题不在这里。”

“所以?还是为了eros,不是吗?”k坐下,“我了解。你和她的事我们知道得很少。我等着听。即使你现在不说,我以后当然也会问——”

“不,我不相信,”gödel突然笑了,“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你并不是真心等着我谈。我知道你没有真的想听。我知道你只想听情报,像我刚刚告诉你的那些……”

“我们必然重视情报。”k神色平静,“这理所当然。国家情报总署原本就是个情报机构,情报工作是我们的天职。你和署里合作了这么久,这点你也清楚。但gödel,你毕竟算是第七封印的人。我们关心你离开的理由,与其说是为了情报,不如说是为了你,还有我们自己。”k稍停,决定将姿态再放低一次,“我当然希望合作,在任何可能范围内。如果你和eros有什么其他需求,我们愿意认真考虑。”

“你很坦率。”gödel礼貌地笑了笑,“但我自己明白,我想告诉你的这些,无论是你、t.e.,或者是国家安全会议里那些坐办公桌成天忙着往另一个办公室找对手打游击挖疮疤的政客,大概都不会想拿什么好处来跟我交换的——”

“没关系。你说说看。”k凝视着gödel的双眼,“我等着听。我等着跟你交换。”

gödel垂下眼睑,沉默半晌;而后再度抬起头。某个瞬刻,自微型监视器[2]画面望去,k似乎看见他嘴角牵动起一个神秘的,极轻极轻的微笑;但随即迅速熄灭。仿佛一短暂存在之微细星芒。

“算了。我已经很累了。反正也没有别的选择,这些就当作礼物全部送给你们吧。”gödel扬起右掌,“免费奉送。算是对我过往的一份心意了。”

k点头:“是。请说。”

青白色灯光下,gödel右脸之衰毁与左脸之锋芒同时陷落于某种诡异的寂静中。“我们已躲了一年多,她也累了,”他的视线焦点凝定于前方之虚空,“有一天我们想,就先放松一下吧。就先放弃一次,去喝一杯吧。就先试一次什么都别管吧。但我们都没想到,那是最后一次我们还能够健健康康地面对这个世界了。”

k打断他:“在拉巴特?”

“不,不是拉巴特。”gödel解释,“那时我们还在马德里。老城区内的圣马特奥。距离后来的落脚处还隔着一道直布罗陀海峡。我们在那里租了间地下室小套房,头上顶着一座砖红色尖塔。冬天冷得要命,暖气也时好时坏——

“那天夜里,我们冒险出门,来到一家老城区里颇有名气的小酒馆用餐。”gödel说,“是eros的提议。一家与我们的住处同样隐蔽于地下室里的小酒馆。窄暗阶梯,斑驳老旧的木门,遥远得像是从古典时代里突兀孵化出来的空间;只在外头亮着粉紫色‘blind lover’的小霓虹招牌。但有名的其实不只是酒馆,而是在那儿驻唱的一位生化人女歌手。”

“生化人女歌手?”k有些惊讶,“现在应该已经很少了吧?”

“岂止很少,几乎都绝迹了吧。”gödel嘲讽,“那可是我们过去的杰作。相信以第七封印的能耐,一定把她们都列管得滴水不漏——”

k微笑,保持沉默。“她叫作adrienne。”gödel继续述说,“四十岁左右吧,大眼,胖身材,紫色唇膏,紫眼影紫睫毛,爵士情调的大卷发。我们坐下不久,她便上了台,先吟唱了一首古典时代玛塔的曲调。……你知道玛塔吗?”

k想了一下,“《英国病人》?”

“是,你知道。”gödel微笑,眼眸中光彩闪烁,“那位匈牙利女歌手,主题曲的演唱者。《英国病人》。迈克尔·翁达杰的小说,安东尼·明戈拉的导演作品。古典时代1996年的片子,画面是北非撒哈拉,海洋般辽远的沙漠;但玛塔吟唱的却是匈牙利民谣。就是那首叫‘szerelem szerelem’的歌。

“adrienne的歌声比玛塔厚实,韵致不同;没有玛塔风沙般的飘忽婉转,但沉郁许多。怪的是adrienne那有些神秘艳丽的妆扮配上苍凉的曲调,听来却不突兀。我们坐在门边角落静静地听。大厅里人还不多,沿着舞台旁的走道,简单布置了四座小型全像显示器(panovision projection monitor) [3]。我看见头顶俗丽的旋转灯将无数细小而多彩的光影洒落在四周,雪片般融化在身旁eros的侧脸上。她的发,她的额,她的眼睫,她鼻弧的曲线。仿佛她也变成了光影。而光影中有音乐。那么美,那么温柔,像灵魂与灵魂的舞蹈。我突然又想起之前那个异想天开的念头——回去,回去继续做研究,找到让她能直接‘变成’人类的方法……”

gödel突然停了下来。他那衰败的右脸神色恍惚,仿佛夜雾。

“‘变成’人类?什么意思?”

“既然自体演化都能演化至足以欺骗测试方法的地步;那么理论上,也有可能找到某种方法,让生化人直接‘自体演化为人’,不是吗?”gödel带着疲倦的微笑,“好的,你也知道……就说,那终究只是一时异想天开而已。那也是我的专业,我当然了解难度,即便只是一点点性状改变都相当困难……否则生化人阵营就根本不用对‘梦的逻辑方程’如此如临大敌,认真以对了。

“夜渐渐深了。人越聚越多,场上已是满座了。”gödel继续述说,“现场乐队也换了曲目。还是adrienne的场子,但接连轮替了几首轻快热闹的歌。而后,接近午夜,场面却又安静下来。舞台上意外来了一群孩子,大约从七岁到十二三岁都有。那是个儿童合唱团,每一位小朋友都穿着白色水手服,说是要来和adrienne合唱今晚的晚安告别曲。

“这时我们才知道,这是adrienne最后一次公开演唱了。全场的灯都暗了下来。小小的舞台上点起了一圈蜡烛。adrienne却突然不见了,大概是到后台打点服装去了吧。blind lover的胖子老板(他是个希腊人)站上台来简单致了辞,无非是说,与adrienne合作了这么多年,自己都与blind lover一起变老了,她的歌声却愈来愈动听;而现在她因为健康原因想休息了,虽舍不得,但终究还是得欢喜送她离开之类的。

“接着adrienne便再次上台了。淡淡的烛光给舞台匀上了一层晕黄的,温暖的妆粉。adrienne说了一段话,说她与在座的许多人不同,她是个没有童年的人,因为生化人一出厂便已是成年了;一般认为,这样的人在情感上是有缺陷的,大约很难从事与情感或艺术相关的工作……起初她也没想到自己能成为歌手;因为生化人在出厂后想转业一向相当艰难,近乎不可能,得要面临许多严苛限制;谁知,不知不觉便唱了这好些年,而且受到听众们喜爱……她感谢老板的友情,愿意慷慨资助她成为歌手……

“adrienne说,从前曾有很长一段时间,非常希望自己是个真正的人类,但后来渐渐不这么想了,因为她觉得,自己终究是个幸福的人……

“几位合唱团的小朋友走下台,到满场的桌间分送仙女棒,而后回到了台上的队伍里。adrienne说,为大家带来的告别曲,是古典时代卡朋特乐队的歌曲《sing》。她开玩笑说,她没有童年,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小时候’,也不曾有过亲人;她唯一知道的事,就是‘sing’而已。但今天在这里,看着台上的小朋友们,她竟也有了童年的感觉了……她仿佛看到那个不曾存在过的小女孩,别着蝴蝶结,梳着辫子,穿着可爱的公主小洋装站在舞台上……

“然后adrienne便开始唱了。她唱:sing,sing a song……sing of good things,not bad;sing of happy,not sad……

“我突然领悟到,那竟是多么单纯的歌词,单纯到像童言童语,像梦呓,或婴孩无意识的笑容。舞台后方,合唱的孩子们涌动着波浪。他们踮起脚尖吸气,纯真的容颜唱出乐曲,头上的花环细碎晕光闪烁。黑暗中,仙女棒引燃的火花像坠落的群星。我看到eros将脸转了过去,背对着我偷偷拭泪。我揽住她肩头,却发现她啜泣得厉害。之后她擦干眼泪,回过头来,笑着告诉我说,躲了这么久,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

“灯光很暗,其实看不清eros脸上细微的表情。……但不知为何,我就是知道,那正在黑暗中绽开的,她苍白而美丽的脸容,其实是我从未见过的。那是我未曾了解的颜色。清澈透明的暗与亮。或者说,那其实是生化人这个物种不可能出现的心绪,不可能拥有的神情。或许是听了方才adrienne说话的缘故,我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不曾存在的,古老梦境般的画面——adrienne的童年,或是,eros的童年……

“古典时代殖民地风格的大宅院。视野不远处平躺着大片蔚蓝的海。浪潮声如同古典时代凯特·毕卓斯坦的钢琴般即兴弹奏着那个梦境。宅院里,红瓦檐,粉白色质地粗粝的麦秆墙,暗绿色铜雕与金器散布在银白色的喷泉水花之间。庭园中草木葱茏,花朵盛开,小粉蝶翩然旋舞,可爱的小女孩们穿着连衣裙奔跑嬉戏着。整个画面曚暧着一种温柔的光晕……但奇怪的是,那画面中的明暗并不像是光线本身所造成,反而像是某种光的笔触,光的节奏,光的情感,或者,光的视觉残留。草香。柔软的裙裾。像愈飘愈远的蒲公英绒球,无数隐约细微的笑语散落在遥远的海风中。那不曾存在过的,eros还是个小女孩时的模样……

“歌曲已近终了。adrienne的眼瞳熠熠闪亮着,如摇晃的水光。孩子们稚嫩童声的衬托下,她低沉的歌声率性而温柔。我们听她唱:

don’t worry that it’s not good enough

for anyone else to hear ...

just sing,sing a song ...

just sing,sing a song ...

“just sing,sing a song。其实是首单纯美好的歌。就只是首单纯美好的歌。像乡间早晨,少女侧坐于自行车后座,带着薄荷甜味的空气里,仰着头旁若无人哼唱着曲子的感觉。

“此刻blind lover地下室的座席里,影子远远近近,仙女棒火花一簇簇闪烁着。孩子们的脸都被照亮了。我们都湿了眼眶。渐次模糊的画面里,我握着eros的手,看着舞台上的adrienne唱完了歌,向观众深深鞠了个躬。聚光灯下,她拿出手帕轻轻拭泪,微笑挥手,只简单地再次向观众道谢、道别之后,没再多说什么,便进到后台去了。合唱团的孩子们也鱼贯走下舞台,隐没入场边深海般的黑暗中。舞台也暗了下来……

“那时,在adrienne离去之后,似乎有某个瞬刻,某个极短的时间跨度,四周的空间都被吸去了所有关于声音的质素。地下室里,整座blind lover陷入某种静默,某种声音的酣眠……

“而后,突然有人喊起了安可。原本只是几位观众的此起彼落的叫喊,后来渐渐汇聚成一致的声浪。似乎全场的观众都不敢相信adrienne就这么离开了,就这么简单告别了她的歌唱生涯。大家都舍不得了。像是以为那响亮的安可声就能够将adrienne从她未来退隐的生活中再度召唤出来一般。

“但我们永远不会知道adrineen后来到底有没有再度出场演唱安可曲了。因为就在那时,在满场躁动间,在残余的,晦暗的细微烛光里,在那像是被老旧胶卷蒙上了一层暗黄色薄雾的空间中,eros昏倒了——”

gödel突然停了下来。监视器上,他伤毁之半脸陷落于困惑与迷惘中,而另半脸却平静如常。k站起身,双手抱胸,隔着玻璃凝视他。

“怎么回事?”k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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