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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俯下头,将脸颊轻轻贴上。

他以脸颊细细爱抚着eurydice的手,感觉泪水在脸颊与指缝间慢慢晕开。

人如何感觉自己的心跳?人如何感觉?k想。多数时候,人无法直接感受自己的心跳。某些时刻,人能透过自己的某些感官察觉血液的搏动——在耳际听见鼓声,看见视野中亮度细微的闪烁,察知肢体的微小震颤,等等。但唯有在极少数时刻,在情绪受到某些极具侵略性的扰动时,人才能直接感受到胸腔中心脏的涨缩鼓动……

或许与真正的人类相比,作为一个生化人,对k而言,这样的时刻显然更为稀有?

他真是个情感淡薄的生化人吗?

是以,此刻回想,或许当时,在检视着eurydice的四个梦境时,他可能已初步启动了自己的失忆程序……

因为他感觉空白。因为他感觉晕眩不适。因为他的感受与听完gödel告解时的立即反应极为相类:那其实是某种“充盈”,某种“填满”,某种心跳,生命之挣扎翻腾,且不可思议地悬宕于体外……

高楼窗外,天空正向梦中的颜色趋近。而eurydice并未被惊醒。或许她的梦是不易醒的。或许人类的梦,终究是不易醒的。咬牙切齿坚持着不愿醒。k想起在他们犹相互爱恋着的日子里,有少数时刻,eurydice来到他家过夜;隔日早晨,k已醒来,eurydice尚在酣眠,赤裸的身躯被包裹在单薄被褥中。不知是晨间光线抑或k的起身侵扰了她的酣眠,她发出细微梦呓,轻轻翻身,蜷曲的草叶般调整了舒展的方向。浸没于光线中的,是她弧度优美的颈项,她的锁骨,她白皙如玉的裸肩……

而有时并非如此。一同旅行时,多数时候,她会较他早醒。那时,总是她惊醒了他。

(还想睡吗? )

(嗯……)

(你再睡吧。)她温柔笑着,亲了他一下,拍拍他的脸。(我先出去买早餐。)

像是她让他读她随手的涂鸦和笔记。比k本人可爱一百倍的漫画k人偶。撞到头肿了大包的漫画k人偶。没头没脑的只言片语:喜欢k。想念k。想念k早晨未醒的呼噜。想念k的手,想念他用手背摸我的脸。想念k皱眉。想念k皱眉后再笑。想念k笑起来像个孩子。想念k看书做笔记念念有词。想念k叫住我又说他忘了他要说什么懊恼的模样。想念k陪我逛街买衣服啧啧称奇不知为衣服还是为我。想念写不出来也写不完的那些想念……

是不是,终究是,eurydice对他的爱,教育了他?

k又想起了跳舞女孩和他们的密语。那回他在市集里看见一个发条人偶(多么古典怀旧的机械啊)。旋转的跳舞女孩。圆笑脸,红艳艳的双颊,夏日宽边帽,飞扬如花朵般的裙摆。他直觉她会喜欢,买了回来送她。

跳舞女孩的舞步并不寻常。那不单纯是自旋而已。松开发条,她会嘀嘀嗒嗒地边跳边走,一面旋转一面前进。那是个美好的黄昏时分,他们已在eurydice的河岸公寓里腻了一下午,看着跳舞女孩在卧房的地板上嘀嘀嗒嗒地向前行去。女孩绕不开床脚,撞了两次后随即倒地不起。当然,即使倒地不起仍持续着原先的舞步,侧着身子一跳一跳的。

窗帘剪碎了视野。黄昏的阳光拖曳着影子。

“叫她阿跳好了。”eurydice突然说。

“你才是阿跳。你走路跟她很像的。”

“哪有?”

“有啊,”k说,“我想你平衡感有点问题,走路像跛脚的毛毛虫——”

“喂!”

“好了,以后就叫你阿跳了。”

“好啊,你可以叫我阿跳。”eurydice说,“等我忘记你的时候……”

“什么忘记?为什么?”

“很难说呀,说不定某天我早上醒来,就突然得了失忆症,把你也忘了呀。说不定我们会碰上世界末日——”

“那跟阿跳有什么关系?”

“说不定阿跳就是我们的密语,像芝麻开门。到了那一天,如果我忘记你是谁了,你拿出阿跳,或大叫一声阿跳,那我可能就会嘀嘀嗒嗒像发条一样想起这件事,想起来你是谁了。”

那些独属于恋人的,无忧的絮语。

而今,竟连k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如果我都忘记了,那阿跳还会记得吗? )

(但我忘记的事,是愈来愈多了啊……)

k尚记得的是,检视完四个梦境后,他清醒时,脸颊上湿凉的泪痕。

第34章

2219年11月27日。凌晨4时59分。eurydice住处。河岸公寓。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了吗?”eurydice说,“……你还好吗?”

梦境播放器犹且定格于最终时刻。k回过神来,颊上冰凉若有似无。然而在此刻的黑暗中,那细微水痕必是不可见的。

他点点头,而后将事件经过向eurydice约略说明。

“所以?”eurydice沉思半晌,“你的评估是?”

“我能够确定的事非常少。第一,当然,有人监视我,有人试图警告我。”k说,“第二,你也被监视着,而我们无法确认监视者究竟是谁。第三,五小时后,我的身份即将在第七封印曝光。这些都是确定的事。你知道‘二代血色素法’是什么吗?”

eurydice摇头。

“那么你的评估呢?”

eurydice皱眉。“走?离开这里?”

k点头。“我想这是唯一办法。你的身体恢复了吧?”

eurydice试着移动手脚,而后扶着床头站起身来。“好多了,有些累而已——”

“对不起……”k歉然,“我们可以选择离开,但我们该往何处去?我的看法是,当然必须先假设这都是来自m的信息,然后——”

“但我们不知道如何才能找到m……”

“你没有和她的联络管道吗?”

eurydice沉吟。“当然有,但问题是,那只是资讯传递用,不是实时的联络方式。”

“没有紧急联络管道吗?”

“有。”eurydice说,“但,是在印度德里……”

k眼睛一亮。“她也是这样告诉我的……”

第35章

2219年12月1日。凌晨1时21分。印度德里。

旧城街区。牛与羊们都跪着休息了。市集酣眠,街灯昏暗,奶茶摊车上满是锅碗瓢盆。五颜六色各语言的店家招牌与窗口盯着行人,像建筑物一双疲惫的眼睛。沙尘下,红砂外墙斑驳,电线攀爬,如巨兽之筋脉伤口。

转过街角,他们遇见一个遮蔽了整座砂岩墙面的巨大广告牌,六盏浮灯投射着流质光雾。那是周遭唯一的崭新之物。广告牌上,甜美可爱的护士拿着奶瓶,抱着婴儿正在喂奶。婴孩圆滚滚的头脸是地球,蓝蓝绿绿的地球脸上,小baby一双大眼,一眼东亚一眼欧洲,噘着印度洋中的唇瓣吸吮奶嘴。文案:“哺喂新文明——移居地下城,最甜的方法”,署名“新德里美丽生活事业”。

(所以那便是半世纪前,印度洋下新建的地下海底城了。k想。出入口便在那唇瓣形海底隆起处。据说由印度次大陆出发,船行过后,必须换乘特制接驳潜艇才能进入……)

(所以,那更像是人类所集体梦想的,另一种人生?所以,如果使海底城市的结构体全由玻璃般的透明材质所构筑;如果使光足以穿透纵深几数千米,独属于海洋的永恒幽暗;如果有一只神的眼睛,此刻正飘浮于海平面上;那么它将看见,一座自海洋这蓝绿巨型透镜后浮现的,一副完整的透明骨骼?运转中的机械巨兽之尸骸? )

而此刻,在那巨幅广告正下方,红砂墙上一扇漆蓝小木门,藏在两间打烊的金饰铺中间。

一袭暗茶色被褥蜷缩于木门旁。

是个怀中抱着婴孩的女人。她自凌乱铺盖中探出头,像沙漠中的禽鸟,惺忪双眼茫然看了看四周。

是k的脚步声惊醒了她。

k想起昨日深夜方才经过的地域。瓦拉纳西。恒河。路灯下,恒河河水褐黄混浊,河面赭色水汽氤氲,但河岸四周却寂静无比,渺无人烟。所有k曾于古典时代影像记录上得到的印象——河畔徘徊的贱民、畸零者、苦行僧侣、老弱伤残者;铁笼、河坛上的尸体;因尸身之焚烧而腾起的野烟、吞食骨骸的水流;那面对河面,逆光朝拜着河流的半裸男子、那脏污纱丽寸寸没入河水中的女子;因雾霾之遮蔽而迷茫如星辰的淡白色阳光……一切于历史上曾实存的宗教意象,此刻,竟仿佛大戏散场,所有道具撤离,人物皆突然隐去一般。

如冰之消融。无影无踪。

女人怀中的婴孩也醒了,啼哭起来。女人(k发现她很年轻,一脸稚气)打了个呵欠,漫不经心轻拍着婴孩。

黑暗街道旁,罗望子树在冷风中哗哗抖索。一层薄薄的露水凝结在地上。

k推开女人身旁的漆蓝木门,进入一条窄小廊道。

eurydice紧跟在他身后。

十数步距离后,他们进入一座狭仄厅堂。

这是个小酒馆。乍看之下并无特异之处。灯光昏暗,现场散置着几套寻常木桌椅。吧台左后方,石砌圆拱下,暗红木门镶嵌其上。全像霓虹打亮了英文字样:“梵”(brahman)。

而四周砂岩壁板上,众多浮雕神像环立。神祇们普遍裸露上身,手执法器,或拥有不仅一张脸面,不仅两条胳膊;又或兼有两性性征,同时具显男神与女神之法相。

k知道那约略都是古典时代婆罗门教的神祇。但他对此十分陌生。在这时代,婆罗门教信仰几已销声匿迹;此类神像不再具有宗教意义,多数已沦为用以营造异国情调的死物了。

k与eurydice来到吧台前。

吧台前此刻并无其他顾客。一身材娇小,翠绿纱丽的印度女人正忙着调饮料。光线如琥珀,暗红浆汁正被倒入已半满着雾白色半透明液体的酒杯中。如牛奶中的鲜血。

调酒女将发髻盘在脑后,胸口、耳际与裸露的臂膀上都垂挂着宝石银饰,星芒闪动。这使得女人显得华贵而明亮。

女人只淡淡望了k与eurydice一眼,没有搭理他们。吧台另侧,一位穿着库儿塔长衫的高大印度男人放下了手边工作,抬起头来看着k和eurydice。

k和eurydice在吧台前坐下。k掏出一张纸条递上。

女人又瞥了k一眼。库儿塔男人看了看纸条,表示惊讶。“这种饮料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卖了。”他告诉k,眼神带到eurydice身上,“我不会做。但我可以帮你问问老板。”他比了个手势,“麻烦你们稍等一下……”

k微笑:“那就麻烦了。”

“对了,您怎么称呼?”

k递出名片(上面写着银色的t.h. zodiac等字样):“麻烦您一并帮我通报。谢谢你。”

库儿塔男人打开那石砌圆拱下的红木门走了进去。华贵的印度女人向k与eurydice递去一个潦草微笑,便又去忙自己的事了。

等待时分,k环视四周;而后摸索着太阳穴中的隐藏按钮,照了几张相。

靠近吧台的这桌是两位年轻女子。其中一人短发利落,另一位则是平头造型。她们不时贴近彼此耳边亲密交谈,两个大背包被随意扔在桌脚,一副西方游客模样。而稍远处是一对印度情侣,他们穿着休闲,正在用餐,似乎开始不久。

k刻意观察了一下他们用餐的速度。

而邻近入口处则是一位穿着干净白衬衫,打领带,业务员模样的白种男人,西装外套随意披挂在椅背。他的肩膀宽阔厚实。k看见他百无聊赖把玩着手表,漫不经心地触碰着皮肤上的浮钮;将小小的贴肤屏幕点亮,又熄灭。

k看见他抬起眼,望了望吧台,又盯着自己在桌上交握的双手。

他桌上立着一杯饮料,仅余一半。然而这样的亮度下,看不清那是什么饮料。

k感觉他像在等人。这男人占据的是这场地里最好的位置——无论意图监看全场、控制出口或离开现场,皆占有最短捷的地利。

库儿塔男人推门走出。“先生、女士,”他笑容可掬,将纸条交还给k,伸手与k相握。“devi女士向两位表达诚挚欢迎。我叫arvind。请跟我来,”arvind做出邀请手势,低声说,“devi女士想请两位品尝她亲手调理的‘德里之夜’。这边走。”

k点头回礼,eurydice也站了起来。两人自吧台椅上起身。

离开时,k瞥见靠近门口的白衬衫男人口中正喃喃自语着。

(大约正以牙式手机[1]与外界通话吧。k想。)

他们跟随印度男人穿过吧台,穿过那石砌圆拱之下的“梵”(k注意到门把与门板边缘都有着严重磨损锈蚀),步入一条昏暗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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