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阶前汉白玉栏杆如美人凝脂,白得耀目,共着当值的侍卫屹立如山。皇宫前护城河一缕金带泛起粼粼波光,砖红色宫墙之上,琉璃瓦旁探出几丝柔婉柳色,晕染宫女衣裙上的几分窈窕水绿。
有鹊鸟春来报喜,这宫中正是一年好时候。
御书房中龙涎香氤氲弥漫,黛色织金冠服的太后手执奏折,缓缓展开,不时蹙眉凝眸沉思片刻,佳人羽睫纤长,朱唇瑶鼻,侧颜被春日熹光笼罩,不输殿内木兰花枝横斜的上品白瓷。
她却不知,这是她此生最心如止水之时。
下一瞬,小令子匆匆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草草行了礼,引得钟离尔持奏折的手落下一半,瞧着他诧异道,“怎么跑得这样急,出了何事?”
小令子缓了口气,直摆手与她道,“太后,辽东都司云将军快马加鞭,领着数十亲兵一骑当先,现已将将进了午门了!”
太后挑眉,按说将军回京,应提前与皇帝上书,在京城五十里外卸甲等候,云熙如今这般心急火燎进了宫,究竟意欲何为?
电光火石之间,来不及细想其他,钟离尔沉声吩咐道,“马上去东厂教梁宗调派百名番子围住乾清宫与御书房,此事万勿声张!御书房同时备着迎接云将军,从踏入午门起,令辽东都司将士弃剑步行!”
小令子知晓此事重大,郑重一应,连忙转首去传旨。
她心中忽地动如擂鼓,不知为何呆坐在原地片刻,日光不过倾斜一丝,却惊得她凝眸看去,堪堪眩晕了双目。
她手掌覆住指尖玉兔戒指,明珠触手温凉,与她的脉搏相贴。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御书房外忽地声响骚动,清欢匆匆赶到,眼瞧见御书房外立着一少年英姿飒爽,银白轻便铠甲气势非凡,那双眼悠悠看来时,一时教她疑惑怔愣在当场。
云熙轻笑了笑,不再犹豫,在殿外拱手朗声道,“臣辽东都司都督云熙,特回京复命,求见母后皇太后!”
庭院寂静一霎,须臾片刻,御书房大门缓缓打开,低哑的声响厚重庄严,云熙瞧着菱花门内雕梁画栋处,有一女子端坐案后,神思忽地便回到许多年前,那人于入云古树下眉眼含笑,朝他盈盈伸出手来。
仿似戎装一生都有了意义,边关飞雪,千军万马,只待这一刻。
他再不犹豫,提步入殿内,渐渐看清女子比之当年愈发成熟美艳的眉眼,笑意轻轻,朝她朗声行大礼,“臣辽东都司云熙,恭请母后皇太后千岁金安!”
钟离尔看着来人的目光,从疑惑渐至费力揣度,竟忘了要请这位战功赫赫的少年将军免礼赐座,抿唇一刻,她问他,“云将军,可是京城人士……”
这一句话,便惹得少年唇角上扬抬眸看她,他笑起来的模样清隽,眼波清澈似从不曾沾染杀戮,朝她忽地唤道,“尔姐姐。”
钟离尔蓦地将朱唇捂住,一双眼瞧着他惊喜交加,半晌才恍然道,“小溪,真的是你!你竟是云熙——”
少年的笑眼弯弯,却并未赘言,只与她轻轻点头,起身与她拱手又道,“辽东战事能顺利结束,还都靠军中一位军师,此人用兵诡谲,屡立奇功……臣此次回京,亦将他带了回来,不知可否请军师进殿面见太后?”
钟离尔闻言大喜,颔首笑道,“如何不可?如都督所言,此人当是我大明重臣,快请!”
云熙颔首,往一旁侧身而立,她垂首将方才开启的奏折合上,再抬眼时,只见殿门处日光倾城,照耀来人面如玉冠,眉眼潋滟无双。
他一身白衣,目光缱绻柔和,缓步行止,一如当年前人所言,濯濯如春日柳。
愈烈的光芒随着他的步伐灼痛了双眼,她眼底忽然一黑,失去这世间片刻的所有颜色。
一颗心不受她控制,直跳跃至喉咙处,她自觉将要尖叫失声,却不顾太后威仪,亦不顾眼前的瞬息黑暗,她紧紧扶着红木案几,倏地起身,引得冠服拖尾处翔凤尾羽旖旎曳动,有如层波。
那人停在殿中,一双勾魂眼温存,带着些难言的情愫与她轻笑不语,她心口处蓦地剧痛难当,眼底蓄满泪,却硬撑着不肯抽空眨眼。
日光与泪光交织,渐渐模糊他的面容,她心底忽地惊慌丛生,一秒也不肯耽搁,只知大步朝着阳光最盛处,朝着他奔去。
不过几步之遥,她终于立在他面前。
云熙瞧着二人,缓步离开殿内,将门轻轻带上,天地间,终于又只剩下她与他。
她看着他轻轻摇头,眼眸仍停留在他眉眼之间,当年瞧他时抬首的弧度,都不曾更变。
她伸出颤抖的右手,泛白指尖一寸一寸,小心翼翼地攀上他的脸颊,泪滴就从她死死坚持的眼眶之中扑簌砸落,她感受到他的温度,他低头的深情是多少个午夜梦回不敢忘的熟稔。
她终于再压抑不住哭出声音。
不敢惊扰这一刻美梦,她已历过太多次相似场景,每一场都是他近在咫尺的远去,徒留又一日夜的裂肺撕心。
她近乎痴迷贪婪地看他眉眼,启唇轻轻问他,带着太浓烈的央求意味,“是你么……”
看着她的那双眼眸沉痛,他闭上眼,握住她的手,一如多年前用力将她一把拥入怀中。
她撞进他的胸膛,是她化成灰都认得出的温暖气息,感知到独属于他的刻骨情意,那些痛楚都有了宣泄之处,她便再也不能够忍受,十指紧紧握住他手臂,指节用力至颤抖,他听着她崩溃的哭声,白衣被她沾染蔻丹的纤细手指抓出褶皱,却感知不到疼痛。
她像溺水的人,死死抱住无垠海上最后一块浮木,这一生,她再未流过较此刻更汹涌的眼泪。
江淇闭上眼,心中痛楚难当,八百里加急归京,多少个日夜思念的至宝终于又在他怀中。
再深刻的伤痕亦从未放在心上,从未看在眼里,他平生极少落泪,却在闻到她浅淡发香之时,那些在边境覆遍严寒霜雪,却从未扑熄的深爱再难自控。
手指缓缓抚着她柔顺乌发,他将下颔枕着她嶙峋左肩,艰难哑声道,“尔尔,我回来了。”
只这一句,千山万水,曾是如何的辗转奢望,如何的遥不可及。
她哭声似痛极的小兽,在他怀中阖眼一瞬便洇湿他胸膛一片,钟离尔泣不成声决绝求道,“江淇,你杀了我罢,你杀了我!若这一刻是假的,那就让我死在你怀里,我再不愿独活了——”
离别已久的爱人终于再度触及彼此温柔,当年并肩的火红与黛色,只如今换作青黛霜雪。
他教她等他归来,他说过,既要她等,他定会如约。
她等了这样久,曾至绝望,所幸终将他盼回。
他垂眸将她面容上的眼泪吻去,唇瓣极尽轻柔,却怎么也止不住她的泪水,他的小鹿哭红了双眸,只瞬也不瞬地瞧着他,倔强不肯眨眼。
她的挚爱如芝兰当庭,他是她此生放在心尖上的人啊。
他心底痛意翻山倒海,抵着她的额头,将当年欠她的话字句奉上,“是我不好,江南的榴花没能带回与你……可今年花期尚在,随我去选一枝最烈的,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判断你爱不爱一个人呢。
我想就是不管经历了什么,不管分开了多久,他站在那里朝你伸出手。
你还是要跟他走。
终于呀。
你回来啦,江淇。
第93章 此心妄
她在泪眼盈盈间看向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看在他心中,无不可怜。
江淇看着她,握住她的双臂,眼神是她不懂的歉疚与痛楚,他指尖有些微不自觉的用力,并没有给她回应的机会,尽管她下一瞬便要颔首称好,与他共赴这一生的山高水长。
她的前半生,她的所有爱恨,在听到她最爱的男人的下一句话时,就这样如同万丈高楼,看似坚不可摧,却难挡地动山摇,一息倾塌。
他与她说,“我陪你去江南,去见钟离大人,与你兄长。”
她与她的眼泪一齐定格在当场,一股寒意忽然令她的心脏瑟缩一瞬,然后从此处窜逃至四肢百骸,让她莫名觉得恐惧。
她似是听不懂他的话,只怔愣看着他哑然道,“你说什么?”
他已不知要如何面对她的双眼,只能垂眸一字一句道来,带着十二万分的痛惜,“你的父母兄嫂……和霁儿,这些年一直都在江南,他们过得很好。”
她看着他不敢眨眼,一瞬间好像并不认识眼前这个人,这张被她日夜放在心上不敢遗忘的面容,忽然陌生而残忍。
像是精心伪饰的天幕被撕开一角,下一秒,他握住她的手,带她行至这间连烁生前日日徘徊的御书房暗格前,精准地敲击了五块墙砖,然后蓦地,墙砖倒数第三行处,弹出一本书册,封面无题。
她怔怔看着他俯身,凝于眼眶的泪水甚至忘了擦拭,他拿起那本已然有些破旧,瞧得出被人翻阅了许多年的册子,缓缓阖了眼眸片刻,才递与她。
她手指变得有些冰凉,一颗心将要跳出喉咙,她本能的有些排斥,手上动作却不受控制。翻开书册,扉页上是她年少时的夫君,常与她挥毫的熟悉笔体。
江淇站在她面前,只静静看着她,眼神中是太浓烈的复杂隐忍,却不忍出声打扰。
这本书册,私心里是他一生不愿她瞧见的秘密,是连烁和他联手,瞒住她的十年。
扉页上,记录了天鼎元年秋狩归京,她因万寿节那夜受凉,加之当年婉婕妤之事急火攻心一时卧病不起,恰规避当年钟离一门的风波,他下了朝,去瞧静养于坤宁宫的她的那个午后。
他来的时候,瞧见她闲倚执书,阖眸不语,便想,合该是如此。
若再重来一次,他仍会做这般选择。
她该这般安然无虞,煮茶烹雪,皓月当歌,顺遂快意的过这一生。
虽如今不能,却尚有来日。
她看不懂这句话,可却记得他当年没头没脑的那一句,若是能重来一次……
若是能重来一次,时光匆匆流转,须得倒退回朔元廿七年七月的那个夏夜,钟离尔梦见凤栖梧桐的那一晚前,连烁未回王府的那七日。
一切皆从此伊始。
七日初,连烁以皇子之尊踏进生母的储秀宫门,如今已故的诚慧贤太后,十年前,却仍是美艳无双的乔贤妃。
乔翎宫中向来爱灯火通明,只有她自己与粱臣熙知晓,因着当年她走出这座宫门的那夜,殿内便是一盏红烛惨淡的光景。
连烁顿步笑了笑,颇有些无力与疲惫,此刻他只想回到王府去与他的妻子团聚,说一说这些日子父皇方驾崩,他在宫中所见的勾心斗角,世态炎凉。
他向座上的生母请安行礼,乔翎却未免礼,一双手交叠于膝上,坐姿端的优雅无双,他亦累到极点懒得敷衍,只垂眸在原地不曾开口。
片刻之后,乔翎的声音凉凉响起,不加丝毫遮掩地问他,“你可愿坐这个皇位么?”
连烁轻轻一笑,方要开口回绝,无外乎是儿子胸无大志、才干不及太子等推辞,只却听乔翎又道,“本宫听说,当年连城与你,都是属意于钟离家的那个嫡长女的,且论起来,钟离尔本该是连城的妻子,对罢?”
他眼眸收缩一瞬,抬眼直直看向座上女子,她了解他,是以击中了他心底最不可侵犯的柔软,少年的眼神变得防备且锋利,却看得座上人笑起来。
乔翎拿起茶杯,素衣加身却不可掩饰她三分艳色,红唇轻启,又道,“且不说连城的胸襟如何,做了几年皇帝后,可还能容得你在这世上逍遥快活,虎视眈眈觊觎他的皇位,单就这夺妻之恨,你便不怕帝王一声令下,将钟离家的女儿,抢了回去么?”
他沉默一瞬,定定看着乔翎,眼神几番变幻,却只哑声道,“皇兄他不会……”
乔翎仰首饮茶轻笑了一声,拿帕子拭了拭唇角,“你五岁那年,被连城要去的那只黄鹂鸟儿,和十岁那年,皇帝御赐的西域短匕,怕是已被他丢弃在脑后了罢?”
如同平地惊雷,唤醒他一切的警觉,他第一次从旁人的口中听闻这般可能,或者说他第一次避无可避,真切思考往后的日子,竟觉得暗自心惊,背上不自觉渗出一层细密冷汗来。
想起妻子的面容,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幽深,乔翎闲闲放下茶盏,继续道,“即使不为儿女情长,辽东近年开始不太平,哀家知晓,你是想要在这一块儿有所作为的,可你别忘了,连城与先皇后母族,可都是守旧的止战派。”
他顿了顿,缓缓握紧了双拳,无暇估计繁文缛节,高大的身形径自站了起来,看着她沉声问道,“母妃意欲如何。”
乔翎仰首,微微眯起了双眼,笑道,“本宫手里有东厂的权势,结合乔家旧部在朝中的势力,你府中更有着钟离尔与祁桑两枚好棋,此时不用,又待何时?”
他看着目光狠辣的生母,一字一句道,“她不是棋子。”
乔翎嗤笑一声,不屑摆手,“本宫不管她是不是,总归本宫虽恨钟离郁文入骨,却也愿意在这当口与他联手推你一把。”
他不语,等着她继续道,“只有一点,本宫助你坐上皇位后——要钟离一门死。”
连烁抿紧的唇角松开,哑声问她,“母妃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
乔翎看他的眼神笃定带笑,只慵懒靠在软垫上,掷地有声,“凭我是你的生母。再如何,你是本宫的亲生儿子,只有你做了皇帝,本宫才能做这个太后。”
他的十指拢紧再松开,不知都想了些什么。
过了良久,殿内的香都将燃尽,窗外圆月低垂,夜风过境,他终是缓缓看着自己的生母颔首,他说,“好,我答应。”
翌日,皇帝暴毙,连烁同东厂、祁家、钟离家及朝中各臣,一并于养心殿赐死定下弑君篡位罪名的太子连城,随即宣告天下,登基称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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