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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安的事说来话长,李珩纵然简明扼要,也用了大半时辰才与韦妃解释清楚。韦妃原只知韦家之事给云安造成了烦扰,却万万没想过,郑家才是龙潭虎穴。

真应了那句古语,人心险于山川。

然而,正当夫妻二人收敛心绪,要去探望云安之时,才下山不久的阿奴却就回来了。李珩见他神色复杂,倒看不出好坏,因问之下才知,竟是云安之母,柳夫人刚刚抵达了洛阳。

“进城往周家去,必经城南因风渡,我看见了郑侯夫妻。他家才出了大事,却还有心迎客,我便装作凑热闹,向泊船的仆役打听了几句。那人说,是二公子遣他们去接岳母,为哄二夫人开心的。”

听了这般缘故,韦妃思索着问道:“便是说,此事众人原不知情,不过是郑梦观私下做主。那么,你瞧见郑梦观没?”

阿奴回道:“只有他家长房,郑梦观并不在。出了这样的事,纵然他是好意,现在又拿什么脸去见岳母?”

李珩忽然冷笑了声,这才道:“我早就提醒过他祸在萧墙,可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如今不过是自作自受!柳夫人来得正好,云安需要母亲做主。”

阿奴或许不会去想此言的深意,但韦氏却霎时就明白了:李珩的私心未必能左右云安的意愿,可做母亲的必定不会让女儿受人欺凌。柳氏这一来,不管云安如何,都肯定不会让她继续留在郑家。这比李珩的干涉名正言顺,而只要云安断了婚姻,便是他的机会。

既懂得李珩的心,韦妃丝毫不需要再做考虑,脑中只一个念头,助他。她沉了沉气,端正地望向李珩:

“郑家的迷局未明,大王尚不必出面,但小妹伤重至此,若柳夫人再不知女儿下落,岂不煎熬更甚?所以,我现在去将柳夫人接来,顺便给那二公子一顿警醒。”

李珩不料,惊诧又动容:“你,真要去?你不怕?”

“不怕!”韦妃知道李珩所虑,亦从这忧虑中感到满足,“柳夫人纵因旧事记恨,我都甘愿领受,但她必定更加心系小妹,一时不会苛责。大王也放心,除了这两件事,我不会多说,教恶人察觉。”

李珩无言,似愧似谢,终究化成一段深切的目光,表达不尽。

韦妃从这未尽之意里寻到默契,向这人送去安慰的一笑:“珩郎是惠儿的夫君,但云安,更是我唯一的小妹。”

……

郑梦观想解开云安与母亲的芥蒂,但云安十分回避,更不愿回襄阳,他便动了接柳氏前来的心思。总归让母女相见,他再从中调和,至少是能让母女嫌隙有所缓和的。

他是算好了日子遣临啸去接,好让柳氏安安稳稳地在九月初抵达。只因,九月是国子监授衣假,他有足够的时间陪伴尽孝。可谁想得到,日子就从临啸出发后变得风浪迭起。

当下人将柳氏抵达中堂的消息禀明郑梦观时,他有半晌都没回过神来,即使长兄出门之前已来亲口告知。天塌了,他才知自己原来这般脆弱,昔年一骑戍边的豪情壮阔,竟都浅薄了。

大抵,那时的他,少年意气重,人情尽浮云。

终究,郑梦观还是去了。

……

柳氏登岸不见女儿女婿来迎,倒没有生出怀疑。她知道云安的心思,就算那次回门也是不欢而散。不过,她的心如今已不同了,就因为去岁送走云安夫妻后,裴宪的一番肺腑之言。

柳氏是应女婿的邀请而来,却更是为云安而改变。

中堂奉茶暂歇,柳氏被崔氏请在上席,郑楚观便只站着,时时望向门外,艰难地等待二郎的身影。他到底不是柳氏的女婿,便有错,也要二郎亲来认罪。

柳氏与崔氏寒暄的间隙,察觉了郑楚观的异常,以为他有何急事,便问崔氏:“郑侯可是另有要事?云安自幼任性,拖延不来,我便自去见她也无妨,倒不必耽误你们的要紧事。”

崔氏与闻声转脸的郑楚观相觑一眼,掩饰笑道:“夫人降临便是最要紧的事,晚辈何敢怠慢?已遣人去唤了,想是就来。”

柳氏还只以为是云安抵触相见,崔氏越客气,她反也有些惭愧。却这抬眼之间,二郎的身影缓缓移到了门下。

柳氏惊喜,忙起身去见,打量女儿必就跟在其后。然则,左右不见,连二郎的神色也有些低迷。她这才有了一丝疑惑,仍笑问:“贤婿,云安没与你同来吗?”

二郎垂手而立,目光虽能直视,却早已没了光泽。柳氏身后的崔氏此刻紧紧拽着郑楚观的手腕,也是没有主见的了。

久不闻回应的柳氏忽然感觉到了什么,心中渐沉:“云安病了吗?很严重吗?”

“夫人!云安她……”

还是郑楚观开了口,欲言又止的一瞬,便撩起袍角跪下了。崔氏紧随,独二郎,仍似不知所措般呆立。这情形,柳氏再不用去忖度,爱女之切,一下子化作厉声:

“我的女儿到底怎么了?!”

柳氏的怒容直逼门下贤婿,此刻除了为母之心,她也想起昔年韦家为妇的凄凉处境。过来之人,纵不知半点内情,也总是敏觉的。可她得到的,只是二郎的下跪,与其兄嫂一样,毫无用处的下跪。

郑楚观痛心难忍,终究冲到二郎身边与他同跪,而再要替他开口,那庭院之中忽然飘来的一声质问:

“郑家敢为,却不敢承认么?”

是韦珍惠到了。她早就到了,不让门吏通传,一直静悄悄地等着这一幕。众人望去,除了柳氏不识,俱都惊恐万状,而那行尸走肉般的郑二郎,眼里竟也扬起一丝异色。

他猛然有了思绪,想到,云安应该就在王府,云安应该得救了,云安还活着。

韦妃有备而来,既有威仪,也足够冷静。见这一地的郑家人无言以对,便只漠然走过,到柳氏面前恭敬见了一礼。柳氏这才望见,韦妃身后跟随的,是云安的侍女素戴。

“夫人,我们娘子快被郑家害死了!”素戴积压了一日夜的悲痛,当着柳氏的面终于难以抑制,她上前扶携柳氏,声泪俱下,“郑家太欺负人了!他们太欺负人了!不能在这里了,不能在这里了!”

柳氏悚然。她已经有许多不好的猜测,甚至想过女儿已不在人世,是染疾而亡,所以郑家不好交代。然而却是“快被郑家害死”,这样的字眼,实在残酷至极。

但不过,柳氏很快恢复,变得异常镇定,没有再对郑家发怒,也毫无她一向的柔弱。她将眼睛转向韦妃,问素戴:

“是这位夫人救下了云儿吗?”

素戴点头,泪水仍止不住,也因得了韦妃教导,不必在这一时当着郑家人多言。

韦妃一笑,眼中也已潮湿:“柳夫人暂且放心,先随这丫头到我家去,云安就在我家。余下的事,不必夫人去费口舌。”

柳氏毫不犹豫地颔首,亦是没来由地感到信任。也许是因为心系女儿,或许,还因韦妃这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

柳氏在素戴的陪伴下踏出了中堂,眼里再无旁人。

跟随柳氏而来的仆人原都候在廊下,为首的二人,一个是侍娘阿钟,还有一个则是裴宪的老仆白肃。因柳氏多年不曾出过远门,裴宪又不得脱身相陪,便遣白肃多一重照应。

阿钟与白肃都是忠心护主之人,又有年纪,是看着云安一点点长大的。他们的愤怒心痛不比柳氏轻,但见主人出来,便都追去要说些什么,却被柳氏占了先:

“你们不必随我去,另寻客栈安置行装,再作计较。”

二人明理,也并非要跟去搅扰,便遵从了柳氏之言。柳氏简朴,行装并不多,有几箱是为云安准备的礼物,一时也用不上了。此刻,距柳氏落脚郑家,还不曾有一个时辰。

这番情形到了韦妃眼中,油然生出几分敬佩。

她曾听韦令义说起过柳氏,知她是个纤弱和婉的女人,便是当年无错被休,也没有怨怼争闹。却原来,柳氏的顺从,并不是懦弱,而是大事当前的张弛有度,自尊自重。

这样,反就是留给郑家最决绝的态度了。

……

柳氏既去,韦妃一时的顾虑都没了。她冷笑,来至堂上俯视,凛凛的目光先定在郑梦观的脸上。她也只是上次探病时见过二郎一回,可前后的落差,却着实讽刺。

“王妃!郑某有过,罪该万死,但求王妃告知一句,云儿,现在如何?”云安有了下落,这让郑梦观在绝望痛悔中寻到了些许勇气,尽管听上去像是厚颜无耻。

韦妃轻轻皱眉,似不愿理睬,眼色一转,却对长房夫妻道:“郑侯与夫人先起来吧,有些事,我要与二公子好好交代。”

事情起伏迅疾,短短一日夜便有诸多变故。郑楚观纵有担当,到此时也有些无力作为了。只徒然一想,云安已得救,便是目下大幸之事。很快,夫妻二人退至院外,一并郑家婢仆都遣开了。

“二公子,你虽知错,却知不知错在何处?”

韦妃平静如常,终究不见一丝凌厉,只是神色淡淡拂去,却不由地教二郎脊骨生寒。韦妃亦知二郎不明内情,她以女子的心境体会,不过是云安对这人用情至深,护他护得过分了。

“云安想必与你提过,我亲近她,还与她姊妹相称。但我一直不曾告诉她,我本来就是她的亲姊。我与云安有共同的父亲,而我们的父亲,就是你在北庭认识的韦将军。”

韦氏的语态仍是从容,划过二郎耳畔却如惊雷。他跪得笔直的身躯忽一颤,撞在门框上:“她,她……那她,是发觉了?”

二郎虽则万般惶然,但与云安相处的任何小事他都记得清楚。他想起来,云安走失的那日,便正是他在北市偶遇韦令义的那日,而当他提起要带云安去见韦令义,云安不但抵触,更容不得他多说。

原来,云安那时就发觉了。

韦妃笑了:“那你想不想知道她是如何察觉的?不是我告诉她的,她也没有问任何人。”

二郎满心揪痛,颤颤道:“是啊,她从小并未见过生父,她知道了,也没有告诉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韦氏凝目,残存的笑意冷却下来:“父亲赠你的明光铠,其中那只步靫上有绣字,素戴那丫头认出来,是柳夫人的针法。那时,父亲尚未到洛阳,她的隐瞒,起初只是为了守护你的梦想。”

“我的……梦想?”郑梦观溃然,气息急促,两眼怔怔。

他从不知道,云安竟这样把他的志愿放在心上。当初向云安坦白往事,让云安来决定他的前程,他只觉是一身坦荡,是对云安的爱意,却没想过,云安的心里作何感想。

他也一直以为,那些都是云安到来之前的旧事,除了他自己,没人能体会那段深刻。即使,他是甘愿为云安取舍的。

“她一直觉得亏欠于你。你为裴郑两家的婚约离开北庭,又为她选择去做一个经师。她觉得这些都对你不公,但事已至此,她便只能守护你最后一点念想。若让你知道自己崇敬的将军竟是她痛恨生父,她觉得残忍,也更难过。”

韦妃所知所言,其实都是从李珩和阿奴口中得知,拼接而来。但她言之切切,情之切切,却就像转达云安的亲口嘱托。她比李珩更懂得云安的心,姊妹虽然隔母,却也有血脉相通的天性。

“可天意难测,你与父亲北市偶见,她看见了,听见了你们说话,知道站在你面前的就是生父。所以她逃走了,不想见,更不想在你面前露出破绽。”

二郎不言,也确实再无可言。

“说了这许多,你也该明白了。”韦妃忽又莞尔,却带出一片幽恨,“她从未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就算,申王是真的喜爱她!”

这话坦荡如砥,甚至忽略了她王妃的身份,像是局外人般替云安鸣不平。而同样的话,二郎在质问云安时,便也听过。云安只为自己解释了这一句,二郎亦恰恰没听进去。

“那日她逃走,原不过和你偶遇父亲一样,是偶遇了大王。她害怕,怕回头又看见父亲,怕你将父亲请来郑家,所以,才去了大王为她安排之处。梅花钗丢了,她比你更难过,自责自悔,就好像这件事从头至尾都是她的错,她是故意要瞒你的!”

说到此处,整件事就已经十分清楚了。云安固然隐瞒苦衷,郑梦观却也错在心意动摇的一念之差。

原来,两情之亲疏,两心之远近,恰如两军对阵,虽实力相当,亦不可轻敌。只因,胜负有时不在兵强将勇,筹谋深远,而是决于须臾之间,细微之处。

数月的一个融融春日,郑梦观胸有成竹地对长姊郑澜说过,他要做一个在细微之处体贴人心的丈夫。

他失言了,也轻言了。

韦妃此来的目的达成了,可郑梦观的颓丧并不能抵消她心中的怨愤。离开郑家前,韦妃命随从的小奴端上一个木匣,就摆在二郎身前,告诉他:

“你不是想知道云安如何了么?一看便知。”

郑梦观打开木匣,里头整齐叠放着一身衣裳,就是云安昨日穿着的衣裳。只不过,现在成了一身血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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