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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驾轻车缓缓行驶在通往广阳关的官道上。久无甘霖,风沙弥漫,天地草木皆呈一片土色,毫无春夏之交的缤纷绚丽。
颠簸久了,车舆内的人有些不耐烦,撩开车帘探出头去,却还不及说话,一张嘴,先吃了满口的飞沙。他立马暴躁起来,连声呸道:“这鬼地方!”
前头驾车的小奴早被吹成了个泥人,一听这话笑了,咧开一口白牙,抹了把眼睛,道:“此地常年如此,官人暂先忍忍吧。过了广阳关就是燕州,北庭军的驻所,不远了。”
这位官人仍没好气,窝窝囊囊缩了回去,丢出两字:“快些!”
小奴只好听命,挥鞭向马臀狠抽了几下,然则车驾才跑起来,烟尘中却奔来一队人马,蹄声轰如雷震,行动迅速,很快将车驾四面包围。小奴不明情状,浑身僵了,官人倒有几分镇定,见这些人穿着统一的甲胄,必是官军的骑兵,问道:
“我乃朝廷慰问使,从长安而来。你们是何人所部?”
众人不答,只各自牵动马首,作两侧分开,便有一骑穿尘而来。这人不同,着全副明光铠,目色清肃,颇有威严,当是主官。他瞧了眼慰问使,又看其后并无更多随从,才道:
“请慰问使出示公验官凭。”
慰问使倒不是冒充的,只是这主官态度冷肃,总归令人不悦。“下官虽则品阶低微,也是陛下亲敕,岂会含虚弄假,信口雌黄?”他带着几分愠色从行李中取出一纸公文,叫小奴递了上去。
主官接文细看,知他名叫张德润,不抬眼又道:“既是陛下亲敕,张使官也该明白,查验官凭是例行的规矩。”
张德润不过埋怨两句,未必不懂规矩,可这人一副油盐不进,不晓人情的样子,他也无法,只好忍下一口气。
“回营。”
这主官亦不屑与张德润多周旋,还是冷冰冰,调转马首,挥鞭示意,让两侧骑兵分成前后队护送车驾。到这时,张德润才恍然明白,这队人马就是专门来接他的。
不多时,过了广阳关,又行出两三里便见大片营寨。领车队入了营门,那主官便诸事不管了,翻身下马,脱去头盔,一句话不交代,直往自己帐中行去。
张德润忍了一路,终于忍无可忍,跳下车指着主官背影,朝护送骑兵喊道:“这人到底有何神通?!张某官职就是再低微,也是奉皇命出使,岂容他肆意轻视?!”
不曾想,一语未了,众人哄然大笑,站在张德润身边的一个士兵说道:“张使官恼也无用,我们郑营主就是这般,便是节度使韦大将军来了,也是这样。”
张德润自然不敢与北庭节度使比,众目之下,只好再三罢了,甩袖背手,道:“不会连个空帐都没给我准备吧?”
这话又惹众人大笑,看这张德润好歹是个朝廷命官,却弄得如此狼狈,也没处说理,实在憋屈。还是方才那个士兵站了出来:“空帐有的是,小的带张使官去安置。”
张德润这才勉强点头,板着张脸,终究跟着去了。余下众人也便牵马回营,可前后之间又起议论,说的却是那位“郑营主”。
“听几个老兵说,他几年前就做过韦将军的亲从牙将,是将军着意提拔上来的。只是不知何故回家去了,今年初才回来。这一回来人就变了,对韦将军的态度也大有转变。”
“我知道他家里是世袭的侯爵,家大业大,原不许他出来从军。世家子弟么,有福不享偏找罪受,真是个怪人!”
“我看他是不服。上个月,他领着两个斥候巡边,偶遇敌军试探,三个人跟四五百人周旋,他却只受了轻伤,还带回了领军的首级,真算得大功一件了。可韦将军不但没有嘉奖,反遣他来做我们一个下营的营主,押兵接送,巡守营门,不是屈才了么?”
“那倒也是,来从军的谁不想立功扬名?唉,难说啊。”
士兵们你一言我一语,把个“郑营主”说得颇有几分传奇,那这人究竟是何来头?着明光铠,不把韦令义放在眼里的郑姓军将,整个北庭军中唯有一人,洛阳郑梦观。
……
郑梦观进了自己营帐,很快将全副甲胄解了下来,一并先前脱下的头盔,都随意扔在了地上。帐中还有跟随他从洛阳而来的临啸,见主人这般,不敢作声,默默走去替他收拾。
“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许捡!”
谁料,临啸一双手还没碰到甲胄,郑梦观余光一瞥,先厉声呵斥起来。临啸两难,既不敢违拗,又觉得主人意气用事,是自己为难自己,思索再三,壮着胆子说道:
“公子,既然来了北庭,穿也穿过了,何苦背地里不屑呢?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再撒气,它也不懂啊!”
郑梦观毫无所动,走上榻去,放枕散被,竟是要大白天睡觉。“你是活的,那你可听懂我的话么?”他妥妥当当躺平,掩了被,合上眼,“出去,我今天不想看见你。”
临啸叹声低头,流连着,终究是离开了营帐。他也没处去,就蹲在帐前发呆。当日韦令义劝动他主人来北庭,他还以为主人总算有了几分精神,谁知还是不得舒展,终日郁郁。
他不禁想,根源还是在曾经的二夫人身上,这个根源不解,恐怕他家公子一辈子都不会变回原来的性情。
“郑梦观在吗?”
忽地,迎面拂来一阵飒飒之气,临啸惊而抬头,一见其人,猛跳起来:“韦将军!在的,我家公子在里头的!”
韦令义形容肃穆,一手持住腰间佩剑,一手握拳,通身麟甲反着刺目的光芒,“记住,军中没有公子,只有军将。”
大人物突然降临已把临啸吓得不轻,如此命令似的叮嘱又让他的脸色白了一层,不知应诺。韦令义倒未停留,阔步走进了军帐。
郑梦观却并未睡着,军帐不是屋舍,也不隔音,他知道是谁来了。可韦令义进帐所见,这人安然躺着,一手举起,悬着个红色的香囊,眼睛注视,入了神。
韦令义原本不是平常而来,此刻脸色阴沉着,又见地上一摊铠甲,终于腾起一腔怒火,拔了剑,锃光一闪,直直刺向榻上。那剑锋在触及人身之前稳稳停住,然后一挑,将被子生生划成了两半。毛絮飘飞,犹如飘雪。
然而,郑梦观还是从从容容,握好香囊,不紧不慢地起身下榻,也不看韦令义,就低头掸着落在身上的飞絮。
“你故意做出这些不成器的样子激怒我,你自己能得到什么?!”韦令义瞪着郑梦观,握着剑柄的手微微发颤,却再也没有挥向那人,“你完全忘了,你是因何重返北庭!”
郑梦观轻哼了声,“那将军要我成器,却为何让我做个守门的营主?我立了军功,将军又为何不嘉奖升迁?”
韦令义却是冷笑,将长剑收了。他知道,如此儿戏般的顶嘴并不是郑梦观真实的想法。“以一敌百,确是骁勇,然则跟你去的两个斥候丢了性命,你为主官,有何颜面论功?”
郑梦观眼色一凛,总算正视韦令义:“当日你说要给我机会,不让我浪置光阴,一生庸碌,可现在这样就是你所谓的机会吗?!我没有忘记我来北庭要做什么,是你忘了!”
韦令义还是笑,走到那堆甲胄前,一件件捡了起来,都摆在榻上,说道:“明光铠是甲胄中的精良上品,并不易得。穿上它,寻常剑戟都伤不了你。”
郑梦观觉得韦令义顾左右而言他,但见他的神情,却又很不简单,“既来从军,何惧伤痛?将军难道是在怪我,没有给那两个斥候兄弟也备上明光铠吗?那这副送给别人便是,我不需要!”
明光铠曾是郑梦观最珍爱的宝物,如今便成了他命运的转折点,就因为这副精良难得的甲胄,他失去了真正该珍视的“宝物”。
韦令义并不理会,踱步似的走到军帐中央,“把甲胄穿好,跟我去一个地方。”
弃如敝履的东西,郑梦观根本不想多碰。
良晌不见这人有举动,看似神色松弛的韦令义骤然变得无比严正,双目泛着冷光:
“区区一个营主,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颐指气使?方才我已告诫过你的庶仆,军中没有公子,现在我再提醒你一句,军中你必须服从我的号令!”
听从军令是军中最基本的规矩,郑梦观再是执拗,也不能像市井之徒一般耍赖。他亦狠狠瞪着韦令义,有痛恨,有不甘,但终究照做了。他好歹还承认,自己如今是个军人。
……
韦令义带郑梦观出了营寨,各乘一马,别无随从。马蹄所向,正是郑梦观上月遇敌的罴差山脚。越过这座罴差山,便是乌梁国的疆域,而自然,北庭陈兵,就是为了抵御乌梁的侵犯。
乌梁同汉时的匈奴,唐时的突厥一样,都是侵扰朝廷北方的敌国。他们靠游牧打猎为生,既无礼乐衣冠的文明,也无精致完善的武备,却因天生的习性,善于骑射,强于掠夺,渐渐强大起来。
皇朝立国百载,乌梁已成心腹大患。历任的北庭军将虽不乏骁勇善战者,却尚无一个“飞将军”,能令乌梁闻风畏服。
“将军到底意欲何为?”
山色苍茫,峰峦连绵,天地之间唯有他们两人。可韦令义似乎只是极目远眺,郑梦观不解,更不耐烦。
“你迎来的那个慰问使,也是太子的信使。”韦令义并不收回目光,话音淡定,话意却深切,“太子问我,朝廷何时才能不复北忧,你认为我该怎样答复?”
李珩被立为太子的消息也正是郑梦观上月养伤之时才听闻的。他惊讶,但也恍然,对着那道颁布天下的立太子诏,他明白了这一切都不是偶然——当日李珩以亲王之尊避在悲田院与人议事,议的就是这件大事。
“太子是将军的女婿,如此私话,何必问郑某一个资历尚浅外人?”郑梦观不愿深究。
“乌梁大患岂是私话?你该明白我的意思。”
郑梦观握紧了缰绳,不由提了口气,才想,韦令义在北庭多年,城府森严,必定深知乌梁,难道是要有所动作了?“将军若要征乌梁,郑某必则效死,马革裹尸,为国尽忠。”
韦令义闻言,终于有了一丝欣然,转脸望向身侧的年轻人:“效忠可以,未必要效死,留着你的性命,才能有所作为。你现在可懂了,机会还没有到,所以,我要你惜命。”
郑梦观悚然,像听到了什么可怖的事情一般,两颊肌肉发紧:原来,韦令义一直都是有目的的,只是他私心作祟,从未端正理解韦令义的举动。
“天将降大任,也要先苦其心志,若你只知盲目应战,不过是匹夫之勇,上兵伐谋,因小失大是不值的。”
郑梦观眼中精光闪烁,对韦令义恢复了些从前的崇敬之意,“郑梦观明白了,多谢将军良言相劝。”
“那么,这副明光铠还要不要?”韦令义抬手拍了拍郑梦观,眼含笑意,也是期许之意,“它能护你性命,也能时刻警醒你,究竟因何而来,究竟该如何做。”
郑梦观心事已改,自然不会再丢弃明光铠,然则韦令义似乎尤为强调这铠甲的往事,“因何而来”,他已经说过一次了。
郑梦观沉着气,但心跳忽然快了起来,意念混沌辗转,一个从未淡忘的名字渐渐跳脱出来。
韦令义观人于微,但没有再说话,扬鞭策马,向营寨而去。郑梦观没有立即追去,却低头从怀中取出先前那个红色香囊,看了又看。
香囊里盛装的,是他与云安竹庐结发,各自剪下的青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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