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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安往韦府去时是瞒着家中的,待到回转,事情早经众口传扬,自然也就为柳氏所知。柳氏并不怪责女儿,只是到底觉得云安冲动了些,恐怕范氏不肯善罢甘休。
“阿娘别怕!归根究底,是他们错上加错,若再三寻上门来,就算是金殿面君,我也敢将此事表白表白!天子脚下,王法是非,总不至让他们一家颠倒玩弄吧?”
云安眼见母亲来回踱步,忧心忡忡,心里也不免急躁。柳氏叹声看向女儿,却摇头苦笑起来,不知是要夸这孩子体贴勇敢,还是要约束她这脾性。
正这时,裴宪回来了,步履匆匆,且一进门就道:“金殿面君,你也这么大的声音?”
“爹?爹……你回来了啊。”云安一惊,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心想,此刻尚不到下职的时辰,裴宪一向端正,必是听闻了好戏,回来管教她的。
裴宪瞥了云安一眼,似要责怪,却只转身拉住了柳氏的双手,道:“夫人可信我?这些事都交给我,我要把云儿带到京兆府去。”
柳氏自然深知裴宪的人品,可要把云安带去京兆府,难道是要公事公办的意思?云安一旁听了,虽不敢动问,却也很是疑惑。
“是韦家先告到你这处了吗?”柳氏猜度道。
裴宪一笑,宽慰道:“正是他们未有动作,我们先发制人。此事孰是孰非自不用多论,但明面上,是我们的女儿闹到了人家门前,所以我们须先自罚,才不落人话柄。”
柳氏一时忧心云安的安危,倒没去想解决之法,而裴宪一席话方令她茅塞顿开:“好,你现在就带她去!我这里无事,就在府里等你的消息,放心吧。”
裴宪也知柳氏通情达理,又安抚了一番,命侍娘侍婢好生陪护,这才把脸转向那位肇事之人:“走吧裴云安,京兆府有请。”
云安大觉惭愧,干笑了两声,蹭着门板一点点挪出了门外。裴宪随后也出来,直到门首上马前,却忽然正色道:
“云儿,你怎么不先来告诉我呢?你娘受了委屈不肯张扬,你就一个人跑去伸张,万一伤着了,她岂不是更难过?”
刚当着柳氏,裴宪丝毫不曾显露忧切之意,这时云安才明白他的苦心,低头歉疚道:“爹是因为我才到这是非之地为官的,我不想再因旧事连累你。况且爹没必要为那种人失了身份,我去,既名正言顺,也什么话都能说,才能治得了他们呢。”
裴宪又哪里不明白云安的心思,不禁感怀:“爹是什么身份?首先是一家之主,是你娘的依靠,是你的依靠,余下才是你所认为的身份。今后便记好了,什么事都有爹为你做主。”
再温暖的话也不过如此,云安几欲落泪,吸了吸鼻子,忙点头。裴宪心中踏实了些,抚了抚云安的脑袋,唤她上马出发。
已近申时,日头转西,除了赶往京兆府的父女俩,坊门下多是归家之人。然则,还有一个人,先已注目良久,此刻看着远去的身影,又毫不犹豫地跟了过去。
……
裴宪并未遣人打听韦家的动静,只是心中有数,防患未然。而既是要先“自罚”,便真的将云安下了京兆大狱,但所谓罪名也未定,就先关着。
不过,云安的牢房与众不同,一无杂草杂物,二与众犯隔离,三来被褥齐全,俨然是一间安逸的客房。裴宪将人送进来便去了前堂,准备随时应对。云安倒没什么担心的,只是静极无聊,后悔没将杂书带几本来解解闷。
就这般熬过了些时,云安渐觉倦意,便揽被盖好,合上了眼睛。可是,睡眠尚未深去,牢室外却传来匆匆的步伐声,甬道上有人过来了。她一想,应是裴宪得闲来看她,便立即凑到铁栅栏前观望,口中等不及呼喊:
“是阿爹吗?阿爹带好吃的没有?”
这声音在牢内回响,尚未落下那人便到了跟前,却——不是裴宪,是李珩。李珩又突然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
云安措手不及,身子也不知动弹,就扒在铁栅栏上硬邦邦地看着李珩。李珩也不言语,肩上披的玄色氅衣直凛凛地垂坠,将人衬得颇有几分肃穆。
良晌,还是李珩先动,走到牢室门前,轻轻一推,门开了。云安这才发觉,原来裴宪连牢门都没有上锁。于是,既羞惭,又尴尬,云安不免赶紧站好,备着李珩问话。
李珩的喜怒不大明显,脚步停在云安一步之外,目光越发深邃,“白天我就知道了,但京兆府的人都认识我,我只能趁夜色来。”蓦然开言,李珩却是一片歉意。
云安细品这口气,似乎并无责怪之意,稍稍抬了眼睛,小声道:“我自己做的事,我一人承担,阿爹也会秉公处置的。”
李珩听了却忽然笑开,举手指向牢门:“就是这样秉公处置的?还是说裴公觉得你是个傻丫头,根本不必多费事?”
“我……”云安顿觉窘迫,手掌在身侧乱搓,耳根通红,“我不知道我爹没锁门,他亲自带我来的,我也不会溜的。”
李珩不过玩笑,看她一切都好,心里也轻松了许多。韦家的事他再清楚不过,云安母女如何忍让他也明白,如今既已闹了开来,不管怎样权衡,他的心都向着云安。
“云安,你还不知,朝廷近日将有大事,韦令义已自北庭奉诏回京。当此局面,他的家事有亏,虽然有损私德,却并不能如何惩罚。我已去陛下面前领了治家不严之过,将此事变成了东宫家事。”
好几句话,云安听到心里去的,只有“韦令义回京”。她怔然,心底想起那个人,那人难道也随韦令义到了长安?
“云安,怎么了?是不是觉得委屈?”李珩不知那人的事,只看云安脸色变了,还以为她心有不平。
“没有,反正我已经出过气了,别的都无所谓。”云安忙收敛形容,暗呼了口气,重又看向李珩。
李珩点点头,继续道:“既成了东宫家事,虽不能严惩,却也是由我全权处置。你放心,我必会还你公道。此事本就是非分明,裴公又不徇私情将你下狱,这舆情人言,其实都于你有益。”
李珩字字句句都是为云安着想,全不想自己夹在当中也会受人议论。云安的心里十分过意不去。“那,你呢?明明不是你的错,明明与你无关,你不委屈吗?”
李珩是经历过大风浪的人,他还真是不大在意此事对他的影响,况乎他口中的“大事”在即,区区风言根本成不了阻力。然而,云安能关心他,在乎他的感受,他是十分欣喜的。
“有你这句话,我便不委屈。”李珩动容地望着云安,心底情意已如汩汩春泉不断涌流,“云安,不会很久了。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那些人也不会再有机会伤害你!”
这话,却突然令云安清醒了些。难道说,李珩给她的时间已经到了,终于要纳她为妃了?她诚然还是猝不及防,这半年余的相处,她并没有爱上李珩啊。
“云安,我已同裴公说了,让他与夫人都宽心,明日一早就可以领你回家,但我不便久留,也不能送你。你好好睡一觉,什么事都不要管。”
李珩没有说明,却言语间就要离开,云安的许多话也便堵在了喉咙里。她只有点了点头。
李珩淡笑颔首,便转身要走,又退回来,解了身上的氅衣披在云安肩头:“牢房到底寒气重,睡觉盖着,别生病。”
云安不想要,也不觉冷,但一抬眼,李珩已经离开了。长夜漫漫,她还睡吗?她睡不着了。
……
李珩回到东宫已是三更天了,可他并未回自己的寝殿,脚步一转,来到了万春殿。从过午知晓出事,他忙于面君,思索如何平息物议,又出宫了一趟,都还无暇召见韦妃。
李珩低调而来,并未遣人通传。甫一进殿,只见帘帐内灯烛亮着,韦妃不曾歇下,正同侍女青绵说话。李珩留心听了片刻,韦妃话中带着哭腔,讲得就是白天的事。
“我何曾没有劝诫母亲?可她看不透,我也不能时时看住她。如今小妹气急闹出来,连陛下都惊动了,我有什么颜面再见殿下?”
“这到底不是太子妃的错啊!好在殿下是个明事理的人,又是多年的夫妻,他不会一点情面也不留的。”
“我说句不孝的话,若非母亲当年夺了柳夫人的位置,那现在的太子妃就是小妹。我母女夺走了她的一切,让她们十几年来受尽坎坷,所以今日的结果,又焉知不是报应呢?”
“太子妃快别说了,什么报应,最多是夫人自己糊涂罢了!”
“唉,柳夫人母女原不计较也就罢了,母亲怎么还能做出那样的事?她不想,为了我去折辱柳夫人,其实反而是在羞辱自己,羞辱父亲,羞辱我啊!”
韦妃自责痛悔之意一声声透进李珩的耳内,将他来时的本意削弱许多。就如青绵所言,范氏之过,非韦妃之过。又如青绵所言,他与韦妃少年结缡,七八载的情分不是假的。他,终究不忍。
李珩转身要走,不想在此刻夫妻相见,徒增韦妃伤戚之情,可脚步未及跨出去,青绵忽然出来了。
“殿下?!”青绵惊而下跪,手持的盘碗也猛一晃荡。
李珩也只好回身,却一见,青绵端着碗浓黑的东西,似乎是汤药,“韦妃病了吗?什么时候的事?”
青绵不敢起身,低头回道:“太子妃近来脾胃不适,又怕冷,但她总说无碍,也没有请医官,就吃些寻常的补药。今日外头又出了大事,她是越发寝食难安了。”
“那……”李珩脱口想说进去看看韦妃,却又犹豫,“你叫她好好休养,实在不行还是要叫许延来看。至于白天的事,你也转告她,陛下责成我来处置,我会告诫她的父母,但不会怪罪她。等过些时风声过去,我再来看她。”
“是,奴婢明白了。”
交代清楚,李珩又抬头望了帘帐一眼,目色微凝,眉间轻皱,片刻后还是离开了。
……
“太子妃那些话若是当着殿下的面说,岂不更令殿下动容?但太子妃又为何断定殿下不会进来呢?”
青绵将李珩的话转达后,心中甚是疑惑,但韦妃的脸上没有太多情绪,半靠软枕,缓缓合上了泪意未消的眼睛。“事到如今,我与他之间,竟也不能坦诚相见了。”
“太子妃的意思是?”青绵越发不解,皱眉问道。
“从前,他才知道小妹之事时,就对我生过一次气,他对小妹用情深啊。”韦妃沉沉地说着,嘴角又泛起一丝笑,“就算我与他夫妻多年,又是昭明德妃亲自主婚,也比不过小妹。”
青绵清楚洛阳发生的事,心疼起韦妃,不觉叹气。
“我说过,他至孝,必会念着母妃的主婚,留给我一席之地,所以我一直都是知足的。可是,我父母的旧事张扬出来,他对我又必会再疏远一层。”韦妃说着,将手轻轻摆在了腹部。
“他好不容易当上了储君,如今陛下又要禅位于他,他一展宏图的机会就要来了。他会重用父亲北征乌梁,但还是和从前一样,父亲永远不会成为他的倚仗。他不会让自己成为受制于人的皇帝。”
青绵细细听,渐渐厘清了些:“殿下既不会因昭明德妃而过多善待,又不必倚仗韦家,那太子妃今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呢?若是云娘子再进了宫,岂不是……”
“青绵。”韦妃忽而打断了她,略坐起身,神情似笑非笑,颇有几分微妙,“今后的日子,我只有自强,为了父母能够安度余年,也为了,我的孩子。”
“孩子?”青绵惊得浑身一颤,这才看向韦妃一直放在腹部的手,“太子妃有孕了?这是天大的喜事啊!若是殿下知晓,那其余的事都不算什么了!”
韦妃仍表现得淡然:“这孩子是来得及时,但我还不能宣扬,他现在只须知道我的自责愧疚便可。他不是说了么,等风声过去再来看我,到那时,这个孩子可以派上更大的用场。”
青绵从未见韦妃说过如此有深意的话,而她隐瞒有孕,又非常理所能解释,实在奇怪。
“那太子妃算过日子没有?这孩子有几个月了?”
韦妃轻抚小腹,道:“不足三月,等四五个月时就显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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