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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张、感慨、期待、雀跃, 种种心绪纷繁交织,百味杂陈。

这种心情对徐静书来说有些陌生。她抿着止不住上翘的唇, 极力按捺住鼓噪心音, 一步一步向西北角那个身影走去。

武德元年与秦惊蛰初见时, 徐静书只是个十一岁的瘦弱小孩儿。因种种原因, 她的身形比寻常同龄小孩瘦弱、矮小, 看起来最多就七、八岁的模样。她还记得当年自己站在秦惊蛰面前时,须得仰头才能看清对方长相。

在那时的徐静书眼里,大理寺少卿秦惊蛰虽生了张娇妍明丽的芙蓉冷面, 却是这世间最坚不可摧的女子。好像只要站在她身后, 世间所有阴霾与丑恶就不敢近前。

时隔数年,身量抽长的徐静书已无需再仰头看她。这才发现,原来秦大人的身形并非记忆里那般高大魁伟, 而是纤长柔韧的。

徐静书单手抱紧手中典章,暗暗清了清嗓子,执礼道:“秦、秦大人安好。”

说完,她无比懊恼地偷偷皱了皱眉。嗓音有些抖,站得也不够直,真是糟糕。

其实按照一般规律,殿前纠察御史在候朝期间来回巡查时,若无异常,就不用饭特意向比自己高阶的官员们执礼问好。

毕竟殿前纠察御史已是最小的九等官,有机会上朝面圣的官员全都比他们大,若要挨个向人行礼问好——尤其那种动辄数百人的大朝会——除了行礼问好就不用做别的事了。

通常在候朝时若有殿前纠察御史上前行礼问好,就意味着受礼者出错了。

秦惊蛰收回放空远眺的目光,神色略有些诧异:“本官今日何处不妥?”

徐静书心中一慌,赶忙摇头,扯着嘴角给她个僵硬的笑脸:“没有的没有的,没有任何不妥。下官只是路、路过……”

天,她想咬舌自尽了。瞧这说的什么胡话?她正当值,近前查看众官是必然的,又不是逛大街偶遇,哪来的“路过”之说?

秦惊蛰似乎看出她莫名紧张,唇角淡淡勾了勾:“嗯。御史请便。”

语毕将目光从她面上转开去。

似乎是没有认出自己就是当年被救下的药童之一呢。徐静书有些沮丧,却也不便多说什么。

当年命人送药童们们去往各自归处之前,秦惊蛰特地交代过,将来若相逢,绝不可与她相认,更不必感慨痛哭着上前道谢。再不提药童案,好好活下去,便是对她最大的报答。

徐静书也不知如今的自己算不算“好好活”了。她小心翼翼再觑了秦惊蛰一眼,心中轻轻道,但愿不要辜负秦大人一番苦心。

转身要离开时,她才发现近前那几位先前还交头接耳、对秦惊蛰视而不见的官员正回头看向这里,眼神大都带了几分凉薄轻嘲。

不过,当他们的目光对上徐静书这个小小的殿前纠察御史时,倒是稍转和气,其中有两个人甚至冲她颔首示意。

很显然,先前那种不太友善的目光是冲着秦惊蛰的。

徐静书想起小年夜花灯夜集时遇见的白姑娘说“秦大人如今在朝中颇有些艰难”,又想起在那之后赵澈也对她证实过,秦大人因为对当年药童案细节的隐瞒而饱受非议。

再联想昨日中丞属官及几位资深同僚谈到秦大人时含糊隐晦的言辞、神情,她的心口便像被无形大掌捏得生疼。

秦大人本不该承受这样鄙薄的目光。她是个值得被尊重被颂扬的好官啊!

徐静书眼眶微烫,却又无能为力,她甚至没法子上前说一句“你们这样不对”。毕竟殿前纠察御史只能监督候朝官员的仪容与言行,并无权苛责别人用怎样的眼神看人。

她忍下心中郁郁愤懑,将那几位官员周身打量一遍,没有发现什么错处,便举步要去行别处了。

“秦大人,早!”

女子爽朗清脆的笑音隔空抛来,打破了西北角这一隅的静默。

徐静书定睛看去,来的是国子学掌管京畿道三州及镐京所有武科讲堂事务的学政官沐青霜。

武德元年沐青霜与柱国鹰扬大将军贺征成婚时,十一岁的徐静书也是观礼宾客之一,所以无需特地辨认服饰、官符,她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当年徐静书见到的沐青霜还是在雁鸣山武科讲堂任职的九等典正,如今不过四年过去,她已是五等学政官,足见其在任上足够出色。

徐静书无声向她执了礼,举目将对方打量一遍。待她正要收回目光去,对方三脚并作两步地跑到秦惊蛰身旁站定,做惊恐状与徐静书逗趣。

“徐御史不要盯着我看太细,我知道你很凶的!”

“我……下官不凶……”徐静书此前并无机会与这位沐大人打交道,今日初次相见就被她这莫名诡异的路数闹了个大红脸。

沐青霜似乎觉得逗她很有意思:“听说你前儿将贺大将军和储君都给训了,我今日出门前可是特地翻着上朝细则,一条条比着整理的仪容。”

“呃,沐大人有心了。”徐静书被她闹得接不住话茬,尴尬笑回一句,便默默退离这一角。

背后隐约传来秦大人无奈含笑的低语,“都做娘亲的人了,怎么还这么皮。”

“哈哈哈,就是听说这小姑娘很有胆,多同她说两句闲话算是打个招呼……”

****

将自己负责的区域巡了一圈后,徐静书与沐青霓就碰上了。

沐青霓低声问她“有无异样”,她摇摇头,软声笑回:“先前遇见你姐姐,似乎并不像你说的那样啊。”

只性子似乎有些跳脱,倒没觉得像沐青霓昨日说的那般“一言不合就上手的暴脾气”。

“咳,那是没遇着事,”沐青霓不无自豪地压着嗓子凑到她耳畔笑言,“从前我们一家人还在利州循化城时,我青霜姐可是循化小霸王。但凡她得闲,整个循化城都得鸡犬不宁,谁若惹到她面前,那可……”

沐青霓还没得及详细叙述堂姐少年时的“丰功伟绩”,西北角那头就起了动静。

二人急急转身向西北角行去,一路远远打量这那头局势——

沐青霜与秦惊蛰二人将面前那几个官员齐齐掀翻在地了!

天!这脾气可真够暴的!

虽说有“无故不得在内城”狂奔的规制,但一群官衔不低的官员在殿前候朝时打做一团,这可就是不奔不行的“大事故”了!

殿前纠察御史们从各个方向齐齐往西北角跑去。

虽殿前纠察御史是文官职,但也会有像沐青霓那般自幼承家学习武的人应这官职,遇到这种肢体冲突的场面她自是跑在最前的。

“青……沐大人,沐大人你冷静啊,”沐青霓扑身上去将她那暴脾气的堂姐拦腰抱住,“如今可不比武德元年,殿前动手是、是大过,若打太狠可是要、要坐牢的。”

很显然沐青霓是使了很大力气去困住沐青霜,说话间气息都不太稳了。

或许也是沐青霜给自家堂妹面子,由得她将抵着退后十余步,暂时远离了冲突范围。

随后赶来的徐静书展臂拦在秦惊蛰面前,气喘吁吁:“秦、秦大人……”

像是看她纤瘦文弱,秦惊蛰稍稍收势,并未与她冲撞,只将冰冷锋利的目光投向地上那几人。

“让开。”

她冷冷吐出这两字,并未看徐静书。但徐静书知道这话是对自己说的。

“发生、发生什么事了?”徐静书轻喘着,看着秦惊蛰的目光里满是担忧。

秦惊蛰眼刀锋利地望着那几人冷声一哼,没有答话。

那边厢被推出老远的沐青霜倒是怒冲冲扬声喊了过来:“姜万里我告诉你!人在贱,天在看!你若只是在心里龌蹉没人管得了,满嘴不干不净那就是欠揍!”

太常侍诏姜万里掌星历,龟卜,请雨事,历法等事宜。看起来似乎是个没太大实权的五等荣封,但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只要踏上仕途的人都知道,若有得选,在朝中最最不能得罪的,除了掌兵者,就是掌祀者。

而且,这姜万里还出身于允州姜氏,是皇后陛下的亲族。

之前赵澈曾对徐静书大致提过,因当年秦惊蛰查办的甘陵郡王赵旻是皇后陛下最心爱的幼子,所以她对赵旻处以极刑,不单使皇后陛下怀恨,自也得罪了树大根深的允州姜氏极其党羽。

这些年皇后陛下虽因玉体违和而从不公开露面,也未参与国政,但允州姜氏在朝中的势力仍在,始终在不依不饶地给秦惊蛰找麻烦。

想到这些,徐静书心下一紧,再度上前半步,将秦惊蛰彻底挡住。

她不认为秦惊蛰会无缘无故动手打人。

但此刻她的职责是维护候朝秩序,无论是谁,无论因为什么缘故起的这场冲突,殿前殴打五等官员都已是不小的罪名,她不能因自己情感上的偏向而纵容事态继续恶化。

况且,徐静书很清楚,此时阻止秦惊蛰,才是真的为她好。

说句不好听的话,同样违律行径,对她的影响与对她的“同案犯”沐青霜沐大人可不一样。

沐青霜自己就是领兵出身,又是恭远侯沐武岱的女儿,夫婿还是柱国鹰扬大将军贺征。

不管因为什么缘故,沐青霜将今日把那姜万里打了就打了,就算被罚俸被处拘役,事情的结果也还能在兜得住的范围,姜万里不敢真咬着她不放。

可秦惊蛰,她背后没有依凭。

徐静书急得眼中泛泪,喉咙像被谁掐住似地发不出声音,只能红着眼睛不停向秦惊蛰摇头。不值得啊秦大人!你一路走来不易,无论因为什么缘故起的冲突,都不值得再闹下去了!

秦惊蛰似乎看懂了她眼中的话,神情疑惑怔忪片刻后,忽地轻笑一声。

她淡淡敛去身上那股锐利气势,以袖轻掸衣摆。

“姜大人,你我同朝为官,政见不同并不稀奇,也算不上什么血海深仇。平日里台面上那些攻防,你坑过我,我也坑过你,大家谁都没比谁高尚,无所谓。至于方才那种恶心人的言辞,你背后说说也就罢了,偏要到我面前来说,那就是明摆着将脸凑到我跟前,我不打都对不起你这番诚意。往后若实在忍不住,请还同从前一样在我背后悄悄说,别凑我跟前来讨打。”

在众人搀扶下站起身的姜万里捂着臀,皱着脸,阴阳怪气地哼哼:“秦大人,我与几位大人聊的是东城醉仙酒坊的女掌柜对外短斤缺两之事被人举发,却因向东家家主老爷献身而逃过惩处、稳坐柜台。只不过一桩坊间闲谈丑闻而已,秦大人这般恼羞成怒却是为哪桩?”

齐齐赶来的殿前纠察御史与御前护卫们将在场观望的人劝住,场面虽人头攒动,却很安静。

姜万里虽只是哼哼唧唧,每个字都像含在口中要吐不吐的,可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众人神情各异,无人开口。

“很好。等我拧下你的脑袋换颗新的,你就明白是为哪桩了!”秦惊蛰才刚刚平复下去的怒气立时又燃,垂在身侧的两手倏地紧握成拳。

徐静书面色刷地一白,冲上前伸手裹住了秦惊蛰的怒拳。

她整个人抖得厉害,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

她听懂了姜万里的含沙射影。

那混蛋的意思竟是在暗示,秦惊蛰当年说服皇帝陛下同意对将甘陵郡王从玉牒上除名、按律对其数罪并罚处以极刑,是因为秦大人与皇帝陛下……!!!

徐静书真的不明白,一个出身名门的五等大员,想事情怎么会如此龌蹉下作?!

偏偏对方又没有指名道姓,只拿一桩市井丑闻来含沙射影地诛心,就算闹到御前也抓不着他什么把柄,实在卑鄙又奸猾。

徐静书颤颤低声道:“殿前不能动手。”

秦惊蛰的目光掠向她。

“秦大人,殿前殴打五等官员,若未造成明显伤痕,施暴者将被罚俸三个月;若伤者身上有明显伤痕,除予对方汤药赔偿外,将会罚俸半年,并按情节轻重,由皇城司处十五日到五年不等的拘役。”

徐静书认真而诚挚地看着她,乌润的双眸睁得圆圆的,努力在用眼神强调心中未出口的呐喊。

大理寺也是掌管律法的“三法司”之一,大理寺少卿这位置上待了五年的秦惊蛰对这些条款怎可能不清楚?

在场旁人都觉莫名好笑。徐静书在秦惊蛰面前说这些,活像稚气小儿一本正经在对戎马一生的常胜将军传授用兵之道。

但秦惊蛰却立刻领悟了徐静书说这番话的用意。

“左右我这三个月的俸已经被罚定了,那我索性就再补几拳,”秦惊蛰扬声朗朗,同时已疾如闪电般抬掌拍向徐静书,“我这人,最擅长打人不留伤痕了!”

在她掌风堪堪扫过徐静书肩头时,徐静书便猛地往后踉跄了去。

围观众人只看到那个瘦弱的小御史被秦惊蛰一掌拍得倒退了十几步才站稳,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对那险些被拍飞的小御史无比同情。

两位御史台的同僚赶紧过来扶住徐静书。

她抬手捂住肩膀做吃痛状,可怜巴巴哭丧着俏丽小脸看向众人:“失职失职,我竟没拦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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