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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怀婵愣了会儿,听她接道:“二嫂认得那位巡关御史么?”

薛敬仪。

她眼皮莫名一跳。

这关头谁来同她提这个名字她都是这个反应,况是一直和她没什么往来的孟璇,她迟疑了下,见她这欲语含羞的模样,心下明白了几分,那把江固安琴怕也是被她拿去赠此人了,毕竟此地好南弦者少,她那日又亲眼见薛敬仪随身带着把南弦。

只是么,尚未出阁的姑娘舍得千金求琴赠人,出手如此阔绰,多半是真上心了,她于是半开玩笑地道:“二姑娘这是……心悦此君?”

孟璇见她竟不是先问此人是谁,心中愈发信了几分之前的推测,气不打一处来,面上却还是笑着,以手帕掩面,低声道:“前几日在外头闲逛,见着一位公子,托人问了好半天,才说是巡关御史。”

她絮絮道:“但二嫂也不是不知,这位大人才来宣府不到一年,熟识之人甚少,我只好自个儿查了查,这才发现他和二嫂兄长是同科进士。况逢新皇登基,必然要修先帝朝史书,这查来查去,便发现这次编史是由翰林的几位老大人主持的,其中干活的主力么……恰恰就是二嫂兄长和这位薛大人,说是二人皆学识过人,又性子沉稳,皇上还在国丧期间便特点了下来的呢。”

楚怀婵眼皮于是又跳了跳。

性子沉稳,学识过人?

她怎么听起来这么不像是在说她那个除了好茶一无是处的亲哥呢?

不过孟璇这话倒也确实没错,他们二人的确是新皇元年的同科进士,又共同编了两年史,有几分交情,薛敬仪有段日子频繁过来拜访她兄长,她机缘巧合之下悄悄见过几次这人,因此那晚才会那般失态。

她想得远,好一会儿没出声,孟璇看向她的目光愈发不明,试探问:“原来二嫂不认得的么?”

楚怀婵迟疑了下,终是没有撒谎:“倒是听说过,你若有想知道的,我也可以告知一二。”

孟璇试探问:“他娶妻了么?”

这么直接的么?

楚怀婵懵了下,老实道:“没吧,我出京前不久还听我哥念叨说他还是孤家寡人呢。”

“那有妾室么?”

“……应该没吧。”

“有外室么?”

现在的小姑娘都这么不矜持的么?况也不是天下男儿都和她那个整日犯浑的兄长孟琸似的花心罢。

她摇头:“没听说,不清楚。”

孟璇眼睛亮了下,继续问:“那他家里还有其他人么?”

楚怀婵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大对劲,但一转头见她这眼神,确实也和她当年见的那些怀春姐妹没什么区别,于是更加发懵。

“万一真成了,嫁过去公婆不好相与怎么办?”孟璇见她不答,补了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她投降,将从楚去尘那儿听说的一并交代了:“家里早年间遇了些事,就剩下一个妹妹,还意外患了病,这位薛大人除了公务,心思大多都花在了给妹子治病上,这才诸事都耽误了。”

“什么病?”她愣了下。

楚怀婵犹豫了下,最终没说实话:“不大清楚。”

孟璇见她欲言又止,最终却改口说不知道,眼神微微变冷,一见她转头看过来,又赶紧堆上笑脸迎她,又瞎扯了半天,最后才找了个夜深的由头说也该回了。

她送孟璇出去,孟璇也没推却,两人一并往外走,到门口,孟璇劝她不必送了,余光微微瞥了眼那摞纸,再次看了眼她圈出的“佟记医馆”的名字,才转身出门去了。

楚怀婵立在门口看她走远,好半天才迷迷糊糊地反应过来,世事竟然如此荒诞?

这位二姑娘才刚挂念上她的新情郎,她二哥却已经把她这位未来情郎列入危险名单了,说不准哪日便要下手。

她摁了摁眉心,想着孟璟虽不管这些破事,但牵扯到薛敬仪,等他回来还是要同他交代一声,总不能放任自家妹子跳进火坑吧。

孟璇出了栖月阁,又去东池边立了会儿。

湖面平静。

天光全黯。

她怔怔看了好一会儿,漫不经心地吩咐丫鬟:“明早去趟佟记医馆,替我约次诊。”

第55章 佟记医馆

楚怀婵是第三日申时到的佟记医馆, 这位佟大夫在宣府还算颇有名气, 犹以善治骨伤闻名。但她并不敢贸然把人给孟璟带回府里去, 怕伤还没治好, 她便先被孟璟一掌给劈死了。

她今日不过是先过来探探情况, 穿得很是朴素, 作市井打扮,更只带了时夏一人, 两人扮作姐妹, 说是伤筋动骨, 脚伤虽好, 但骨头里边一直隐隐的疼想找大夫问个究竟。

毕竟孟璟当日交代过那么一句让她不要出府,她虽一路出来也没见有人拦她,但毕竟也是偷偷摸摸跑出来的,花了好些功夫。她本想着出来一趟不易, 要顺路探看好几家医馆,不料这医院竟然开在小巷里, 一路过来几乎不见行人, 她一时倒有些怀疑是不是消息有误,但她想着来都来了, 还是去探探虚实, 不料进门后, 却发现小小一方医馆竟然门庭若市,好不热闹。

家传医馆里只有一个大夫,药童让候着, 她俩只得坐在一侧,百无聊赖地等着。时夏瞧着一群伤筋动骨直叫唤的病人,直犯嘀咕:“小姐是不是糊涂了,二爷不是外伤么,这一天到晚没个消停的,应该没伤到骨头吧?”

她低头,静静看着手帕上的那朵玉兰,她甚少做绣活,觉着费眼,有那个功夫不如拿来多看几页书,独独手帕是要亲手绣的,不会经旁人手。

这朵玉兰倒也不是全开之态,反与孟璟那晚画的那朵睡莲颇有几分相似之处,将绽未绽,雅致风流。

她瞧了半晌,伸手抚过花瓣纹路,淡淡道:“不是为外伤来的。”

时夏这才明白了几分,问:“是五年前的旧伤么?”

“是啊。”她低低叹了口气,心说她其实也知道多半是白跑一趟,扶舟虽令人犯困的本事一流,但毕竟师出名门大事上也不含糊,若非他悉心调理,孟璟又是个对自个儿狠得下来心来的人,就她那晚看见的陈年旧伤,完全足够令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人颓废半世,永不见天日了。

更何况,说难听点,孟家说是宣府的土皇帝也不夸张,此地的大夫怕是没有一个当年没为孟璟这伤效过力的。

但转念一想,兴许这些老郎中医术突飞猛进,如今又有法子了呢。

人么,总要常怀希望才能有柳暗花明的希冀不是?

她垂眸看向外间的日影,今日日头不大,是深秋季节里难得的好天气,既晴朗,又不算晒。

风日正好,她右眼皮却没来由地跳了下。

她转头去看厅中情况,已快到申正时分,先来后到,她俩因鬼鬼祟祟偷摸出府多花了些时间,本就来得最晚,又作市井打扮,自然没有优待,确实是等得有些久了,但她想了想,还是继续候着。

等快到酉时,厅中总算没有其他人了,她这才准备上前问询。

大夫垂首看了眼药方下压着的小像,冲药童微微点头,药童会意,朝外做了个手势,立时有一醉汉进得门来。

这人酒气熏天,人方进屋,楚怀婵便皱了皱眉,但她想着孟璟还是忍了,只是她还未及开口,大夫先一步说腹中不适请她稍待,人有三急,她也无法,只得重新坐回去。

这一来,醉汉便看清了她的脸。

柳眉杏眼,并非艳丽妖娆之美,然清丽自有清丽的柔婉,举手投足间便是女人最为极致的韵味。再加不点而朱的唇,更是清丽婉约上再添一分勾人之态。

那醉汉打量了她许久,见两人装扮都一般,酒劲上头,居然也就狗胆包天,目光直楞楞地盯在楚怀婵脸上。

美人自有美人的烦恼,她又不算是那种安分到一年也出不了一次府门的大家闺秀,也不是没遇见过这种棘手情况,当下一见这眼神,顿时便明白过来形势不对,立即去寻药童,哪知原本候着的两名小童此刻也都不见了身影。

巧合众多,况这害人法子如此拙劣,她心下一凛,已经明白过来一二。

然而拙劣自有拙劣的好处,若是背地里来些更为阴狠的法子,她兴许还有转圜之法,但眼下这等最不入流的法子恰恰是对付她的最佳选择,她赶紧递了个眼神给时夏,随即起身准备撤退。

她刚站起身,那醉汉被她这动作刺激到,哪能容人逃脱,顿时扑过来,她往后一步,手握上椅子扶手,五指一点点握紧,待得此人到近前时,迅疾将椅子兜头砸下。

那醉汉伸手去摸了摸痛处,见见了血,咧嘴冲她笑开:“不知是哪家夫人?模样这般俊,脾气却这般差?”

他边说边逼近,楚怀婵尚在寻化解之法,他人已扑了过来,她眼看避之不及,时夏猛地将她往旁一推,自个儿却生生被那醉汉困到了椅上,醉汉见着她,晃了晃脑袋,自言自语道:“这个也还不错。”

醉汉猛地一脚踹向凳脚,将时夏摔进了角落,他先看了眼时夏,又转头看向楚怀婵,最终觉着还是后者更美些,跌跌撞撞地向楚怀婵走过去。

楚怀婵方才被时夏这一推,虽避过了那人,但自个儿也摔在了地上,手肘掌心瞬间破了皮,细小的血珠子缓缓渗出来,手心起了一层湿意。这会儿已是来不及起身,眼见着就要落入贼人之手,门口忽地闪过一道身影,她还没看清怎么回事,那醉汉便已倒下,倒地时头磕在小方几的角上,顿时见了血。

她看过去,见来人竟是薛敬仪,手中一把三弦琴砸在那人头上,生生劈坏一把好琴,只剩一把乌木琴头苟延残喘。

她愣住,旋即下意识地低头看向地面,避过他的眼神。

他却立刻转身朝外,讽刺一笑:“别躲了,孟夫人。”

楚怀婵动作顿住,他也没再看她,迅速往外走,边走边飞速提醒她:“武安伯夫人的车驾怕是快到了。”

她又怔了一瞬,果然巧合太多,便全然不是什么巧合,她一时也顾不得手上的伤,赶紧起身,拍了拍衣裳上的灰尘。

他走得快,然而也还没来得及走到门口,便听到了孟璇的声音:“祖母,这家医馆不错的,您不是阴雨天腿老疼么,反正出来进香也顺路,来请大夫看看也挺好。”

命妇出门,阵仗自不会小,乌泱泱一大群人已至门口,堵住了他的去路。

孟老夫人一眼看见厅中的一片狼藉以及还未来得及完全整理好仪态的楚怀婵,孟璇却第一眼看见了香炉旁的薛敬仪。

她目光在两人间来回打量了两三次,全装作不认识他,对楚怀婵笑了声:“二嫂怎么在这儿?还作这副打扮?”

时夏刚从地上爬起来,见她这不怀好意的问话,便知这位二姑娘前几日的谦逊有礼都是装出来骗楚怀婵那把好琴的,现下总算是露了真面目,顿时心头火气,气势汹汹地往楚怀婵身前一站,怒斥道:“来抓药犯了哪条王法家规了?值得二姑娘一来便这般质问二少夫人?”

孟璇气得一口气噎住,还未出声,却听孟老夫人将龙头拐重重一拄:“掌嘴。”

时夏怔了一小会儿,也知自个儿确实做错,孟璇再无礼,毕竟也是主子,哪有丫鬟这么和主子说话的,但毕竟委屈,鼻子一酸,低低应了声“是”。

这家医馆的主人原本候在后头,只按当日东家的吩咐拿钱办事,但如今一看孟老夫人这命妇仪仗,宣府这地儿的命妇,除了那位后头搬来的西平侯夫人,便只这么一个武安伯夫人,再见这位老夫人不怒自威的气势,瞬间明白过来招惹上□□烦了,三魂六魄齐丢,吓得最后一魄都快升天,只得捂紧了嘴,招呼两个小童一并从后院翻墙逃了。

楚怀婵听得后边门帘倏地放下的声音,余光淡淡扫了一眼,又睨了孟璇一眼,虽还不明白自个儿哪又惹得这人不痛快了,但已是明白过来这出戏的始末,顿时觉得连骂她一句“蠢材”都是玷污这二字了。

她握住时夏正准备抬起往自个儿脸上招呼的手,淡淡道:“老祖宗明鉴,这丫头是我的陪嫁丫鬟,虽说随我嫁过来便属夫家了,但毕竟从前在娘家时,连我爹娘都不曾苛待过分毫……”

她没说完后半截话,微微看了眼薛敬仪,薛敬仪也觉撞破这等高门大户内宅里的龌龊事很是尴尬,连脑仁儿都一阵一阵地疼,干脆转了个身朝向东墙,强行将自己塞进了墙角,试图让在场众人当自个儿全然不存在。

天知道他只是觉得这琴当日淋了雨音色如何都不复当初,准备带去琴店试试能否修复,哪知在半道见到了国公府的车马,他本也没太在意,但他抄近道过来,如今想来这家医馆兴许便是特地为孟老夫人留的门,大门敞开,这条巷子里又实在是寂静没什么人声,他路过时不经意间听得里边的动静,发觉形势不对便出了手,他敢对天发誓他动手前压根不知这醉汉前头的女子到底是谁。

等发觉此人见他躲闪,他才多看了眼,认出是那晚和孟璟同行的人,又想到回国公府压根不是这条路,瞬间便明白过来一二。薛家不过是如今没落,从前也是深宅高院,他并不是没见过这等腌臜事,便好心出口提醒了她一句,为避嫌自个儿也打算迅疾撤退,哪知孟璇这蠢材来得这般快。

天知道整件事里别的都是早有预谋,独独他这儿真全是巧合。

就他最无辜好吗!!!

他今日出门一定是忘看老皇历了!

偏生这会儿这位武安伯夫人带的人将大门全堵死了,他还出不去,他对着墙角深深叹了口气,试图装死。

孟老夫人却压根儿只看见了地上躺着的醉汉和他跟前形容凌乱的楚怀婵,没发觉此地还有外人,打定主意要先教训这翻了天的丫鬟,冷冷地盯了时夏一眼。

时夏抬手准备动作,楚怀婵却用力握住了她的手,她方才倒地时本就受了伤,这会儿手心还带着血,时夏怕弄疼她,也不敢挣扎,一时场面有些僵持不下。

楚怀婵抬眼看向孟老夫人,手半点没松,两相对峙,谁也不肯让步。

半炷香.功夫过去,孟老夫人终是觉得这小辈太不给她面子,她又不是偏心不打算教训孟璇失礼,但高门大户里怎能容一个小丫鬟如此放肆,自然要先教训下人再说主子的不是,于是开了口:“下人要有下人的规矩。”

楚怀婵往前站了一步,将时夏护在身后,微微笑了笑:“倘若我今日就是不允呢?”

孟老夫人一口气噎住,一句“来人”还没喊出口,忽听背后有动静,不由得转身看过去,门口众人自动让出一条缝来,尔后便有三团圆滚滚地滚了进来,在地上遛了几圈才消停下来,最终停在孟璇脚下,正是医馆大夫和那两名小童。

那三人连大气都不敢出,孟璇脸色却“唰”地一下煞白一片,抬眼向门口看去,那缓缓踱进来的,不是早说出远门去了的孟璟是谁?

她双腿一软,却还强自撑着没露异色,毕竟当日她在楚怀婵那里见着她在看医馆的资料,后来一查知佟记以疗骨伤为主,便知她是在为孟璟选大夫,但孟璟必然是不肯随便用旁人的,楚怀婵必然会提前来查探,她这才派了其他人过来和大夫交涉布这一出最浅陋却也对女人最恶毒的局,等今日午后得知栖月阁里空了,她这才拉了老夫人出来唱这一出戏。

医馆的人并不认得她,孟璟就算要插手,想必也暂时查不到她身上,她这般想着,挺直了腰杆看向他,甚至还面色如常地唤了声“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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