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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默了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你想说她蠢学坏都学不会法子太拙劣就直说,别指桑骂槐行么?”

他松开她已经包扎好的右手,又去捉她左手,哪知她冷不丁地道:“我没指桑骂槐啊。”

她右手食指指着将要落下的夕阳,闭着眼仰头,迎着日光笑起来:“我就是在骂你脾气臭啊。”

孟璟指骨忽地响了声。

她笑容僵在脸上,一时之间没想到化解之法,继续闭着眼装死。

他抬头看她一眼,本欲发作,却看见了她这个已经快要僵住的笑容。

他第一次知道,清丽婉约亦可用姿容甚美来形容。

他被微微晃了心神,好一阵子才低下头去,继续替她上药。

楚怀婵等了好一阵子,也不见他发作,知这人又默默将怒火憋了回去,忽地觉着他这日子过得也还蛮凄惨的,有火不能发的滋味着实不算好受,一时之间竟然颇有些心疼。但她想着想着,还是幸灾乐祸胜过了心疼,于是又低低笑出声来。

这一出声便怕孟璟又想折断她脖子,赶紧用被他包成猪蹄的手摸出了手帕,将帕子覆在脸上。

斜阳脉脉,她在日光里仰头,径自笑开。

孟璟被她这愈来愈不收敛的蹬鼻子上脸的做派扰得怒气上头,准备训她几句,一仰头却看见这样一幅画面——金色斜阳洒下,她迎着暖阳笑开,绣工精致的手帕覆住了佳人大半脸颊,独留右边梨涡浅浅,一旁一朵玉兰将绽未绽,雅致风流。

甘松味淡淡萦在她身侧,孟璟就这么看失了神。

好一阵子,他才低下头去,边小心翼翼地替她包扎,边道:“我让你好生在府里待着,不是要你禁足的意思。我若当真要软禁你,你今日哪能出得了府门?”

他很认真地接道:“我说过让我试试,我便会认真试试,但你得给我时间。我只是想着,带你出来一次便生了这许多乱子,你又受了寒,好生在府里待着不要出来乱跑也好,好好养养身子,也给我点时间。这事上,我连对母亲都没怎么说过实话,总要慢慢来。”

楚怀婵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僵住。

他很少说这么长的一串话,惯常一句两句敷衍便已算是很给面子了,今日这番话倒有几分娓娓道来的意思。

她揭下手帕,低头去看他,他正专注地替她缠了一层又一层纱布,活要将她这只手也缠成猪蹄。

她哽了好一会儿,方才想说的话全数忘在了脑后。

孟璟一抬眼便见她这生无可恋的眼神,以为她不信他说的话,他还从来没对人这般推心置腹过,这呆子居然还敢怀疑他,他心里腾地蹿起一阵火,正要发作,忽然听见她说:“孟璟,我没有很在意的。”

“什么?”

她笑笑:“我没有很在意你怀疑我。”

他手上力道没控制好,她疼得咬到了唇。

“若我是你,也定然会起疑,将心比心,我真的没有很介意你怀疑我。你我都不是圣贤,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她又仰头看了眼太阳,迎着斜阳笑起来,“但是吧,孟璟……”

她声音轻飘飘的:“你既然愿意试试,那便不必先在心里给我判个死刑,再一点点地说服自己,说她其实不是这样的,再慢慢减成流放,那流多少呢,三千里还是一千里,永世呢还是三年。”

他抬眸看向她。

“这样的话……”她低低叹了口气,“你心里该多难受啊。”

他怔住。

“你心里这样磋磨,实在太苦了啊。”

他心里说不出来什么滋味,只觉一股苦涩缓缓蔓延而上,包裹全身。

他终是没有应和她的话,只是重新低下头去的时候,替她包扎的力道又轻了几分。

他缓缓放下她手,楚怀婵垂眸看了眼这两只猪蹄,没忍住笑了笑,温声道:“你有怀疑,你要问我啊,别憋着。”

她就坐在井沿上,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井口旁边的木芙蓉斜支过来一朵,衬在她脖颈后方,愈发衬得人比花娇。

良久,他终于开了口:“你不怕……我拉你下深渊么?”

竟只想着要如何打消他的疑虑,却从未问过一句他到底要做什么。

她仰头浅浅笑开,右手摸索着探过去,握住他手往上一拉,他借力起身,见她拍了拍井沿,他看着井沿边缘的细小青苔,犹豫了下,觉着这地儿实在是坐不下去,但她不肯罢休,又拍了两三下,嘴角梨涡愈盛。

他叹了口气,掀袍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她这才罢休,但也不肯收回手,闭着眼摸过去,将他右手拉过来,扒拉着手指数:“首先呢,见字如面,你的字不像是大奸大恶之人的字。其次呢,你很好的呀,你看,你肯纵猫爷撒野这么多年,还能容扶舟犯这么多年的糊涂,嗯……我嫁过来之前呢,我哥很是高兴,每次醉了茶便拉着我同我讲,说你十六岁那年就在长城塞请镇朔将军印斩了一名临阵退缩导致错失战机的都指挥使,二品大员呐,还是远支宗室,十六岁……”

她“啧”了两声:“听说把先帝怄得五六日食不下咽,最后派钦差到长城塞赐了你一把宝刀……刀呢,是书房里那把吗?很威风呢。”

她说着说着神色却渐渐黯淡了下去,有些惋惜地道:“怎么如今却不肯用刀了呢?”

他本不想回答,但她就这么拿手指在他手心里画着圈,一下一下的,带起一下又一下的酥.痒,他深深吸了口气,迫自己将这股心烦意乱压了下去,下一刻,她却拿食指描摹了一遍他虎口轮廓,停在那处厚茧上,尾音轻轻上扬:“嗯?”

他默然垂首,看向她放在他虎口上的手指,莹白葱嫩,玉手纤纤,触感柔软。

他犹疑了好一阵子,虽未尽数如实交代,但好歹吐露了一半缘由:“刀法是父亲亲自教的。”

她愣了下,轻声道:“都会好的。”

他低低“嗯”了声,没再接话。

她怕他难过,又接着方才的话说:“十六岁敢斩大将,却肯放东流回去送他母亲最后一程,嗯……看你之前的态度,母亲想必是不支持你的吧,但你还是很守孝道啊。你不许四弟练武,是怕他也受伤吧,这种痛和风险,不想让他有半分沾染的可能是不是?对我,说我是呆子便是呆子吧,但呆子她,也懂人心一两分的。”

“你会怎么样呢?谋反么?叛国么?”

她越说颊边笑意越盛:“要谋反,先帝尚武,那会儿后军都督府兵力最少时也有五十万人,率军杀进居庸关或紫荆关,父亲率京卫给你开城门不难的吧?叛国的话……你什么都不用做啊,顶多就是先杀监军和巡关御史,再让都司衙门大开清远门不抵抗就可以了,鞑靼铁骑不到半日便可踏破宣府,可你什么都没有做啊。”

“这样好的人,我不觉得他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遭天地生民唾弃的事来。”

她缄默了好一阵子,轻声问:“当年那一役,还有内情是么?求一个真相竟然这么难么?”

孟璟身子僵了僵,没说话。

她并不追问,只是轻轻叹息了声,继续道:“但是呢,你虽然很好,可若说要我心甘情愿陪你下地狱呢,我也不想说假话骗你,哪怕我现在已经嫁给你了,我也依然不愿意。我还有大好山河没有看遍,还有书山辞海未曾读完,还有外祖密友未曾探望,我不舍得。”

他侧头看了她一眼。

她缓缓接道:“但是啊……我想在深渊前,拽住你。”

孟璟倏然笑了笑。

这笑里带几分寂寥,又像是自嘲,总归……不太相信她说的话。

“我说真的。”

她不知为何眼里竟然盈了泪。

他微微侧身,将肩膀递了过去。

她并不忸怩,自然而然地靠上来,带着哭腔,极轻声地说:“孟璟,你也给我个机会,让我也试试吧。”

第57章 小哭包

孟璟仰头忘了一眼天际。

夕阳隐在云层后面, 晚霞层叠, 红紫相间, 一点点地烧得愈来愈旺, 再一点点地黯下去, 溶于远山。

他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再这样看过夕阳了。

那几年里, 他畏光,白日里并不肯出门, 连窗纸都比旁人所用的厚上几分, 整个阅微堂, 便是连大白日里, 都笼罩着一层黯淡阴沉。

只有晚间,他才偶尔会到中庭里坐一坐,看月出东山,再等瑶台月落。

这大半年里么, 则更是心事重重,他也再难有这样的心境, 在夕阳下好好坐上一坐。

他微微侧身, 取过她手里那枚玉兰,轻轻将她眼角的泪一一擦干。

夕阳垂下, 身侧佳人似月。

他安安静静地将她的手帕叠好, 递还给她, 这才轻声应道:“好。”

她握住这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欢快道:“择日不如撞日,快到月中了, 你既然没走,今晚去东池吧,我请你看月亮啊。”

他缓缓抬眼看她:“你怎知道我没走?也可能是半道折返了。”

“不知道,直觉。”她自个儿乐了,“又或者,薛敬仪盯你盯得正紧,我觉得你不会蠢成这样,不是谁都可以随随便便草草埋了便揭过的。起码薛敬仪没了,我哥肯定第一个告假来宣府悼念,未必不能发现点什么。”

她提起薛敬仪,他脸色顿时青了几分。

楚怀婵看得发笑,拉着他起身:“今日天气正好,去不去嘛?”

兴许是瞧着他不大高兴,她这后半句故意带了几分嗲意逗他,勾得他心间轻轻一颤,他本欲发作的怒火今日不知第几次被强行压了下去。

他顺从地跟着她起身往外走,哪知她刚走出去一步,忽地顿住了脚,握住他的手也顿时用力了几分。

“怎么了?”他疑惑地看向她。

楚怀婵脸瞬间红透,迟疑了下,两下将他往外推:“你先出去。”

他没多想,走出去两步,又觉她这反应莫名其妙,好奇地回头盯她一眼,她赶紧冲他摆手叫他快滚,他见她这副忸怩不安的样子,虽说觉得奇怪,但也没说什么,一头雾水地先一步往前头去了。

等见他掀开门帘进去了,楚怀婵这才放心地往后退了几步,悄悄退到院墙下,这才放心伸手去揉了揉……她忿忿地盯了眼那朵木芙蓉,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时夏这丫头的脑子真是越来越不灵光了,方才推她那一把下手也太狠了,她现在尾骨一阵一阵的疼,还不知要怎么办才好。

她缓了一会儿,怕孟璟等得不耐烦,强撑着面色如常地往里走,只是么……这动作实在是慢吞吞,活像是只千年老乌龟边打瞌睡边慢慢往前挪似的。

孟璟立在窗下看了好一会儿,总算看出点不对劲来,他方才因看见时夏手背上的血迹,断定她掌心受了伤并且血还未止住,这才替她简单处理了下,但她手肘处的衣物也还是看得出有过擦痕,他简单想了下便明白过来什么个姿势才能蹭到此处,明白了几分,又掀帘往后头去。

哪知门帘才刚一动,这呆子立刻严阵以待,和防贼似的盯着他,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脑子里那根弦崩到最紧,几乎口不择言:“你想干什么?”

孟璟低笑了声,缓缓踱到她跟前,边走边笑。这意味深长的笑令她颇为心虚,迟疑着往后退了一步,孟璟忽地将她一把打横抱起来,她一时间怔住,迟疑着看向他,他却只是轻声问:“摔着了?走不动的话,能坐么?”

楚怀婵哽了一下,不知他到底怎么看出的端倪,但也没再隐瞒,只是缓缓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啊。”

“……你真是呆子么?”

“你才是。”她瘪了下嘴,颇有些委屈地道,“方才坐着只觉得有点隐隐的疼,应该没大碍,现在让我坐我却未必敢坐下去了,我是真不知道啊。”

他低头看她一眼,见她这可怜兮兮的样,自个儿先乐了,朗声笑起来:“楚怀婵啊楚怀婵,你真的是个不折不扣的呆子。”

她忿忿地抿唇,意图不轨的手试着往他身后探了几分,孟璟冷笑了声:“你敢?”

她泄气地把手收回来,又觉自个儿吃亏,丧气道:“孟璟,我觉得这样不公平。”

“怎么?”

“这老只有你能吓唬我,我一点还手的本事都没有,没这样的道理啊。”她犹疑了下,道,“我真是觉得我这日子过得太苦了啊。”

她这声音压得低,尾调拉得老长,有气无力的,伸出来替他打帘子的手也只微微托高了些许,他拿余光瞥了一眼,觉着自个儿的发冠约莫是过不去,冷冷道:“你苦不苦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帘子万一砸我头上了,我得先把你扔下去。”

她闻言下意识地将门帘托高了几分,虽然他仍是微微躬身才顺利进了门,但她仍是觉着委屈,原本想着在这武夫面前为自个儿扳回一成,怎么到头来自个儿还是这般没骨气地被他威胁,她越想越气,轻轻“哼”了声,闷闷不乐地将手中的门帘摔了回去,力道没控制好,一旁高几上的橄榄尊瞬间被带下,紧跟着砰然碎裂。

原本在厅中候着的众人闻声看过来,扶舟愣了下,赶紧狗腿地跑去外边备车马,时夏则嘴巴巴地合不拢,就这么望着他俩失了神,她只得压低声音喝了声“闭眼”,这丫头竟还果真乖乖地闭眼了,她顿时又气又笑,目光扫过厅中其他人,这些人都是孟璟方才带过来的人,她虽大多没见过,但此刻各有一张诧异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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