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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你千万遍…

外面的天在下雪,阴沉沉的,即使是透光的玻璃窗也迎不进来多少光线。颜异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取了火源去点灯。蜡烛被一支支点了起来,这间房本来就是阅读室,陈嫣当初是尽可能多地安排灯烛…颜异点了一圈,室内果然亮堂堂的了。

颜异跽坐在过去自己坐的那个位置,打开搁置在一旁的文具匣,里面果然有笔墨和未使用过的布帛。

融了一些雪水,开始磨墨…然而真等到下笔的时候,又好像没什么可写的了。事实上,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磨墨,好像是无意识做出这个举动的——蘸了墨汁的毛笔拿在手上,在他出神的时候一滴墨汁滴在雪白的布帛上,黑色的圆点儿清晰可见。

颜异叹了一口气,手上终于动了。他写的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首《诗经》的开篇之作。

曾经在这间屋子里,阿嫣与他抱怨。她与各地名士通信,其中不乏治《诗经》的大家。然而这些人的解读方式她实在不喜,别人或许会觉得那是大佬,他们说的都是对的,又或者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不争了。

但她不一样,她是很认真,很有自己想法的人。

“明明是男女之间纯洁无邪之情,好一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到了这些人口中,硬是要牵强附会到歌颂德行上!”因为这是《诗经》的开篇之作,算是过度解读中最过分的。

颜异过去是不在意这种事的,因为他知道这件事的本质到底是什么,他是那种知世故,而不世故的人。但这个时候他却赞同陈嫣了,因为那个时候的他才明白为什么这篇《关雎》会成为诗经之首。

有些事情只有自己成为当事人才能明白。

正在写着呢,颜异忽然若有所感,抬头看向门口。

“昭明,你来了?”穿着火红色骑装的女郎解下斗篷,脚上的羊皮靴子跺了跺,发出清脆的‘踏踏’声:“昭明,我骑马来的呢!雪猎实在颇有趣味,你与我出去吧,别看书了!”

下雪的冬天,陈嫣是喜欢雪猎的。她骑术很好——能不好么,先帝亲手放在马背上,世上最精通骑射的边郡子弟,甚至是归降匈奴将领教导。太子由什么人教,她就由什么人教呢!

而且她还那么聪明…是的,特别聪明,这是颜异一直知道的。

“阿嫣…”

没有人回应,因为本来就没有人…终究不会再有人与他一样巧合地在此遇到了——因为她已经不想见他了。

颜异离开之后回到自己的小院,因为风寒的关系缠绵病榻半月有余。他的风寒算不上严重,但这个时候风寒的死亡率太高了,实在要小心,所以这些日子他更是连房门都不怎么出了。

颜守再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他身上的病还有一点儿没好全,不过精神已经不错了。

“你来做什么?”颜异翻阅着手上的竹简,连头都不抬。

他少有这样失礼的时候,但面对颜守,他始终是无法‘平常心’了…他确实恨着颜守。他明白自己的恨是毫无道理的,如果要因为那件事迁怒于颜守,那他最该做的其实是恨自己、恨命运——事实上,他已经在恨自己了。

或许,他只是无法在这件事上豁达、公正吧。

颜守知道自己在颜异这里不招人待见,但有什么办法呢,族长偏偏觉得他是知道了一切的人。一事不烦二主,很多‘尴尬’的事情就都派他了,这样总好过让更多的人察觉到什么。

他这次来是来做一件族长再三嘱托的事情的。

“昭明…族长说…族长说想要为你在咱们临沂本地聘一位女郎…”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低。

颜守知道他这次就是来做白工的,颜异是不会愿意的!但是这个话没法和颜产说啊!颜产并不是死脑筋的人,但是面对小儿女之事,总是想的太简单了!他以为,时间过了一年多,颜异应该平复了才对。

这个时代是‘至情至性’的,所以颜产不怀疑‘一时冲动’下的小儿女能做出荒唐事来。但要说为了少年时代的一场‘因缘际会’,由此把一生都付诸进去的,他是不相信的。

他终究觉得这太荒唐了。

颜守来了东莞县,并不是因为他和颜产是一个想法,而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说什么都不能让族长死心!况且他也没有那个立场…他非要来这一趟,就是为了把颜异否定的回答带回去。

“昭明,你意下如何?”颜守就像是在走程序一样,干巴巴地问道。

颜异终于是放下了手中的竹简,低声道:“兄长与父亲去说吧…异这一生,已决意不娶了。”

虽然早知道是这个结果,可是真的听到当事人这么说,颜守还是心中一紧。然后就是脱口而出的劝说:“你…你又何必如此呢?人这一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可是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

“娶一位门当户对的女郎入门,夫妇二人不见得要情深…你来支撑门楣,她来打理内务。绵延子嗣、让伯父伯母也放心…这样不好吗?”颜守说的认真,这天下的夫妻又有几个不是这样的呢?

“不用了…”颜异没有说太多的话,他本来也不善言辞。

颜守皱着眉头:“你还在想…不夜翁主…这又有什么用?终究是没有缘分,哪还有可能呢?”

“是我自己不愿的,与他人无干。”颜异没有解释,这本来也无法解释。

他们已经一点儿可能都没有了,但话又说回来了,爱一个人本来就是‘一个人’的事。难道因为对方没有回应,因为两个人一点儿可能都没有,所以就能不爱了?如果真的是这样,这个世界上倒是要少不少的痴男怨女了。

颜异写了一封信,托颜守带给父母,他不想聘什么女郎,也不想将来还有这样的事找上门来。为了防止这些,干脆就一封信全讲清楚吧。

他已经见过世上最奇崛的风景了,至于其他的,便纵有万种风情,又哪里能入眼呢——所以说,有的时候遇到世界上最好的人也不是什么好事,因为那意味着要用命去抵。

“昭明,你决意如此?你可知如此一来,将来颜氏便要落入他人手中?”颜守离开之前到底‘多问’了一句,他自己也知道这是多问。

颜异只是看着他,并不说话。

颜守其实是知道的,颜异曾经可以命都不要——如果他的命只是属于他的,他早就什么都不在意了。既然是如此,颜氏将来继承到哪个庶弟的血脉手中,又有什么可在意的呢?

颜守走了,颜异的病也好全了。他常常呆在窗前,看着外面世界的银装素裹,忽然他希望春天能快点儿来了…其实对于一个将自己困在小小宅院里的人来说,外面是春夏秋冬对他是没有区别的。非要在乎这个,只能说是他不想呆在院子里,有了自己想去的地方。

春天来的时候,颜异骑马去了城外,这里的溪河流水淙淙。这个时候还是早春,摸一摸河水,可凉了!于是他后知后觉…是了,还没到时候。

于是他又回到自己的宅院中,静静地等待。

直到春光鼎盛到了极点,也就是要盛极而衰的时候,他才重新出了门。

果然,这个时候的城外有水流处就不一样了,往来着许多装饰着花朵彩绸的小舟和竹筏…东莞县五月五会赛舟,不过不同于南边的习俗,这里都是年轻女郎掌船的!所以赛舟,也是大家赛美。

姑娘们心里是很在意的,凡是想要去赛舟的,往往会提前很多日子就操练起来。

颜异走过一条又一条的河道支流,与很多很多的姑娘擦肩而过,中间却没有回过头一次。

姑娘们见到颜异,许多都欢欢喜喜。无他,这实在是一位漂亮的君子!

本来颜异就是一位美郎君了,从小他寡言少语也没让见过他的女子偃旗息鼓。见到他,总是容易想到光风霁月一类的存在,如何让人不喜欢呢…

而如今的他,还每时每刻都被命运折磨着——这当然不会折损他,恰恰相反,这种东西往往会打磨一个人,让一个人呈现出惊心动魄的魅力。不得不承认,痛苦本身就有利于‘美丽’,这是一直以来的真理。

不少姑娘们以为自己遇到了游走于山间的神仙中人,纷纷抛出花朵、手帕、水果。这个时候的白姓信奉神仙巫术,特别是山野之间,遇到好看的、气度卓然的人如此反应是再正常不过的。

当初陈嫣在水边,这里的姑娘一样围着她唱《神女赋》呢!

姑娘们抛来的东西颜异没有接受,也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只是一个格外大胆的女郎,却是冲了上来,笑着问:“郎君家住何方?”

这不只是打听住址,这分明是想着结成姻缘了。

看得出来,这应该是本地大族的女子,而且还颇为受宠。所以她才能眉目之间无忧无虑,由一众女郎拥簇。这个女郎让颜异想起了自己记忆中越来越鲜明的那个姑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有相像之处。

但也就是这样了而已,颜异的心中就像是一潭死水一样,连一丝波动都没有。

颜异摇了摇头,不说话,没有去看女郎的失落神色,他很快离开了这里——人心真小,他甚至有空隙这样想。

这还是陈嫣当初说的。

“人心是很小的,一个人同一段时间只能爱一个人!如果爱的够深、够真,说不定一辈子也只能爱一个!所以我最厌恶娥皇女英的故事。这对舜帝的妃嫔,妃嫔就妃嫔吧,为什么还要杜撰出情深来?”

“相爱是两个人的事,有第三个人怎么行?”

“反正我心里装不下第二个人!”陈嫣的眼睛亮晶晶的。

“你呢?”

“吾亦是。”颜异当初是这样说的,但那只是年轻人情到浓时一种自然而然地话语流露。或许是有些体悟的,可要说真正理解,却是现在的事了。

世界上的事可真妙啊…在失去爱人的时候才越发理解‘爱’。

颜异在这个春天即将衰败的时候看到了最好的春光,沿着水流不断下溯。中间遇到了很多很多人女郎,她们都是在为赛舟做准备。她们或许不是个个花容月貌,但不得不承认,她们是明媚的,是青春正好的,在这个年岁里都有自己的动人之处。

但是颜异从头走到尾,终究只能茫然若失…他想在这里找什么来着?找回那一年春天差不多时候见到的姑娘?那定然是找不到的!

而除了她之外,这世上也没有另一个女郎能让他唐突失礼了!

他除去鞋袜,撩起衣裳站到水边,是当年的地方,他再三确定了的,这么点儿时间还不至于使这里发生什么变化。但是他从春末在这里等到夏初,往往一整天一整天地呆,就是没有当年那一场初见了。

初见时,她的红裙拖在水中,映红了小半河流。

他终于是失去她了。

第409章 采葛(4)

陈嫣刚从海外回大汉的时候, 消息是保密的。毕竟当时她还要试探长安那边的反应, 要是形势不好, 她总不能去长安送菜吧?所以从一开始她就没有弄出大阵仗。踏入齐地之后悄没声地就摸到了洛阳,洛阳那边有桑家给她打掩护,可以说是天衣无缝。

再加上这个时候通信不容易,在当时除了有限的自己人知道事情首尾,其他人是没有收到风声的。

直到她确定了长安的反应, 这才名堂正道打出旗号。于是一些人知道了…哦, 不夜翁主回来了。

不过,就算是这个‘回来’, 很多人都搞错了概念。不少人想法中的回来, 是指回长安,而不是回大汉。毕竟这个时候的人对‘国外’普遍没有概念, 更不知道陈嫣出国了一阵子。

大家对陈嫣‘回来了’最大的感触是,她回到了政治权力的中心, 回到了大家都看得到的舞台上。

然而,即使是陈嫣回来了,这个消息也不是一下传的天下皆知的。

还是那句话, 传播消息的途径匮乏,速度更是慢!这样的条件, 很多消息是没有时效性可言的!特别是针对一些与外界比较隔绝的环境, 更是如此了。

陈嫣的回归对某些相关人来说是大事, 通过同一个圈子的信件往来, 倒是不会消息迟滞多少。但是对于更多人来说, 这是无关生活的一件‘闲事’而已。既然如此,再慢得知这个消息也不足为奇了。

临沂颜氏得知这个消息不算晚,但也不算早。他们并没有特别关注‘陈嫣’,下面的人不会没事关注这个远在天边的人物。而颜产夫妻之流,对于‘陈嫣’这个名字已经反应过度了!因为过往的事,他们是回避‘陈嫣’的。

就好像堵住耳朵,声音就不存在了一样。

但真想不知道陈嫣回来了,这也挺难的。谁让这里是齐地琅玡郡呢!可以说是陈嫣势力范围的核心区域了。不要说临沂了,就是整个琅玡郡,也多的是和陈嫣息息相关的人家。

这些人家或许连陈嫣的人都没有见过,但他们或是和陈嫣合作,产业与陈嫣的产业是上下游关系。或是自家的田地和陈嫣签了合约,种的是约定的作物,每年要按市场价售卖给陈嫣。还有那些底层小民,要么替陈嫣照看她名下的田产,要么在陈嫣的作坊里做工…这还是直接的呢,间接和她相关的人更不知道有多少。

为什么说陈嫣在齐地有着非同凡响的影响力,其中原因就在于此了!不知道多少人直接或间接地与她利益相关,甚至生计都系于她身。

陈嫣回来了的消息从长安发酵,自然会被关心这事儿的商人传回齐地。齐地不少人得知了此事,也乐得将此事当成一个谈资。地方豪强之间相互宴请,说起各种新闻的时候,提一嘴再正常不过。

躲也躲不开,临沂颜氏很快就有人知道了。

“冤孽!冤孽!这祸女子怎么又回来了?”颜异的母亲知道了这件事,只能暗自抱怨,甚至没法公开地发脾气…毕竟这件事还是个‘秘密’呢。

颜产亦觉得凡心!在他看来,陈嫣要是一辈子不再回到大汉的土地,那就再好不过了。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人是忘不了的呢?不过是青春年少时的一场美梦而已。等到时光匆匆,总有淡然处之的时候。

颜产其实没有放弃颜异这个继承人,说到底颜异还很年轻呢!占了他早早步入官场的便宜,很多人出仕的时候都四五十岁了,而颜异呢?他之前才二十几岁已经做到了中央高官!如今借着回家读书的借口辞官了,将来‘学问大成’,再顺势出山又有什么的?

哪怕十年之后,那也不迟!

颜异是有履历的,到时候出仕,起点就不会低!

可是陈嫣现在回来了,她的存在就是一遍遍提醒颜异曾经的岁月…这会让‘遗忘’的难度增加不少!这种麻烦是颜产绝对不愿意看到的。

但是他不想又如何呢,陈嫣终究是回来了,他总不能管住陈嫣吧。

“为今之计,也只有不让异儿知道此事了!”颜产决定下的很快。

颜夫人却有些迟疑:“这…能瞒得住吗?”

“怎么瞒不住?”颜产并不觉得这件事很难。从颜守那里他已经知道了,颜异在东莞并不比见客,甚至东莞县的人都不知道曾经的县令现在就住在城中。颜异只是每日读书而已…学问是真的精进了不少,颜守把颜异写的一些东西带了回来,颜产是看到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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