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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无比后悔自请致仕,但是话已出口,再无收回可能,且皇上金口一开,管你以退为进还是真心请辞,你还敢不从?

三九严寒,冷汗无声地顺着脸颊流下来,苏首辅像挨了一记闷棍,那是面无人色,几欲当场晕过去。

好歹他阅历广,竟是咬牙忍住,毕恭毕敬磕头谢恩,强端着架子出了大殿。

那雪更大了,哨风裹着成团成块的雪吹下来,地上已是积了两三寸厚深。

苏首辅深一脚浅一脚艰难行走着,没人过来扶他,往日对他笑脸相迎的宦官们,此时躲在角落里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不时捂着嘴笑几声。

不过须臾的功夫,消息就传开了。

苏首辅暗自苦笑,转念一想,朝中还有自己的门生在,自己还不至于一败涂地。

风雪中,他踽踽独行出了宫门,脊梁有些弯,却没有垮。

朱闵青站在殿前,眯起眼睛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冷冷笑了下。

初五这天,苏首辅乞骸骨的消息已传遍了京城。

搭配着满城“破五”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显得颇为有趣。

苏家的门人故旧没有如苏光斗所想那般为他奔走呼号,反而弹劾他的奏折越来越多了。

侵占民田、卖官鬻爵、贪墨库银、霍乱朝纲……一条罪接着一条罪,真假参半,逐渐呈汹涌之势。

苏光斗便知大事不妙,急忙安排家人连夜出京。

正月十四这天,皇上又下了一道圣旨。

苏光斗正在书房写字,一个长随连滚带爬跑进门,脸色和死人差不多,“老爷,外头……锦、锦衣卫来了!”

便听门外一阵脚步嚯嚯,间杂着兵戈的碰撞声。

苏光斗抬头一看,打头的正是朱闵青。

朱闵青手捧明黄圣旨,见他就笑:“首辅大人,哦不,苏光斗,皇上给苏家的旨意。”

纵然早有准备,苏光斗仍是头皮发麻,身子晃了两晃,叹道:“好快……”

他脑子浑浑噩噩的,朱闵青念了什么,他是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

“抄家?!”苏光斗愣愣看了朱闵青半晌,嘴唇嚅动着,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朱闵青眯着眼睛,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皇上还是给你留了情面,只是抄家罚没家产,没砍你的脑袋。不过苏家的子弟,恐怕就没有你的好运气了。”

他弯下腰,轻轻说:“还记得苏暮雨给宗倩娘的密信吗?那封信在我手里,上面的都是你的党羽吧!现今谁都明白皇上要清算你,他们想活命,只能拼命揭发你,如何,被自己亲信弹劾的滋味?”

原来如此!苏光斗猛地吐出口血,指着朱闵青哆哆嗦嗦说:“你好歹毒的心!”

朱闵青轻蔑地看他一眼,“我一向心狠手辣,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尽可放心,我不会叫你死的,毕竟看你活着受罪比死了更有意思。”

他一声令下,锦衣卫们立刻把苏光斗拖到大门口,然后各院子各屋子踹门扭锁开箱,稀里哗啦一片山响,折腾得翻天覆地。

大门口早已聚集了一群看热闹的人,秦桑坐着马车也来了,远远停在街对面,隔着车窗默不作声看着这一切。

西北风呼呼地刮着,从巷子口送来一阵阵嚎天嚎地的哭声,人们循声望去,只见官兵押着十来个苏家人正往这里走。

原来逃出京城的苏家人又被抓了回来。

苏暮雨浑身沾满雪水泥水,鬓发散乱,随着官兵的呵斥麻木地挪动着脚步。

她看到了秦桑的脸。

苏暮雨怔住,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发足狂奔,直冲秦桑而来。

她直直向前伸着手,凄厉喊道:“求你——救救……”

“我”字还没出口,就被一刀鞘打翻在地,四肢抽搐着,在雪堆中挣扎半天也没爬起来。

朱闵青示意把她拖下去,温声对秦桑道:“不是不让你来么?抄家怨气重,别冲撞了你。”

“如此痛快的场面,错过就再也看不到了。”秦桑说着,眼睛弯成了月牙,“而且有你这个世上最凶的煞神在,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朱闵青的一双眸子闪闪发光,笑得很开,耳根微微的红。

仿佛冬风也染上了春意。

“咳咳!”崔应节忍不住打破他们的小世界,腹谤道,这俩人就没发觉和周围肃杀的气氛格格不入么!

朱闵青冷冷瞥他一眼,“什么事?”

崔应节一缩脖子,嘿嘿笑了两声,“老大,督主叫你回署衙一趟,这里交给我督办,说是辽东来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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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朱闵青走了, 抄家的锦衣卫反倒更加兴高采烈——没有冷峻的上峰在旁看着, 这下他们的腰包可以塞得鼓鼓囊囊啦!

狂暴的啸风卷着雪尘肆无忌惮地盘旋着,疯狂地往人脸上身上扑,吹得人们睁不开眼张不开嘴,看热闹的人们经不住冻,没多久就揣着手回家了。

苏家众人挨个儿立在门口,一会儿东倒一会儿西歪, 在裂帛一样嚎叫的风中瑟瑟发抖, 有几人擎不住,木头棍子似的直直栽倒在雪坑里。

官兵不屑管, 旁的苏家人个个呆滞麻木, 没有人上前搀扶。

吵闹声中, 苏家的“柱国右族”黑漆金字门匾被摘了下来,随随便便扔在地上, 须臾片刻便蒙上一层雪尘。

秦桑静静地放下车帘,马车随即掉头,咯吱咯吱地碾着冰雪, 离开了这个曾鼎盛一时的府邸。

苏家倒台了, 辽东库银案也渐渐平息, 宗长令依旧关在诏狱, 朝野上下似乎都忘了还有他这么个人。

因皇上龙体欠佳,京城的上元灯节没有大肆操办,且苏光斗遭到清算,与之来往密切的人都惶惶不安的, 生恐下一个轮到自己。

所以,永隆二十六年的年节,就如同结了冰的护城河,表面上平静如斯,下头却是暗流涌动,湍鸣着奔腾而去。

很快到了二月二,京城人家房顶上的积雪还未完全开化,天气仍显得十分干冷,除了黄灿灿的迎春花带来几分春意,京城各处仍是光秃秃、灰暗暗的没什么生气的样子。

这个时候,寿王旧宅的海棠一夜之间花开一树,料峭春风掠过,便如一团粉红的云微微飘动,映着拂晓灿霞,当真是明艳夺目,楚楚有致。

美则美矣,却差点没把看守宅子的差役吓个半死。

据说那株海棠是寿王生前的最爱,颇有几分灵气,寿王湮灭后,也随即凋零枯萎。别说开花,多少年都没发过芽!

如今怎的突然开花了?

而且根本不到开花的时节!

天生异像,必有冤情。

逐渐,一个令人心惊肉跳的消息在街头巷尾悄悄传开:寿王是冤枉的,根本没谋反,都是被奸人构陷的,那株海棠是为主人喊冤来啦!

春日一天暖似一天,这个消息也从民间蔓延到官场,人们议论纷纷,一时间甚嚣尘上,几乎成了公开的秘密。

终于有人耐不住上书永隆帝,请求重审寿王谋反案。

一来以正视听,毕竟谣言传来传去,越传越离谱,实在有损皇上圣名。况且百姓间传谣,若朝廷不当回事控制,极容易被为人利用生事,搅乱朝局。

二来么,寿王案当时牵连甚广,毕竟是由时任掌印太监的张昌主查,彼时很多朝臣对他颇有微词,张昌定然会挟私报复。其中产生的冤假错案,不如趁此机会一并查明。

永隆帝不想查。

可随着寿王旧宅的海棠花开得越来越盛,朝野上下呼声也越来越大,最后,就连朱缇也劝他查一查,哪怕走个过场,起码把朝臣百姓应付过去再说。

永隆帝也不是傻子,随即猜测道:“你是不是想给你老丈人家翻案?”

朱缇并不遮掩自己的心思,很不好意思地笑道:“老奴是有这个私心。其实寿王翻不翻案无所谓——反正他那一脉都绝嗣了。重要的是安抚朝臣的心,他们家族间关系盘根错节,同情当年犯官的不在少数,不然也不会有人借机提出重审。”

永隆帝眉头微蹙,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朱缇眼眸微垂,脸上依旧是谦和真挚的笑,没有一点心虚,“皇上,老奴说句大不敬的话,何必把美名留给新君?”

永隆帝猛地倒吸口气,目中闪着莫名地光芒,感慨道:“就算朕不查,新皇帝为笼络群臣也会给他们翻案……到头来还是你想着朕啊。”

如此一来,朱缇顺利拿到了主审的差事,协同审理的还有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三司。

但后来,永隆帝不知出于什么考虑,让内阁冯次辅也参与主审。

阳春三月,张昌被押解入京,同时,辽东总兵卫宁远也被一纸诏书召回京城配合查案。

朱缇和朱闵青都忙着,秦桑反而闲了下来。

每日里她就看看书,赏赏庭院中的玉兰花,闷了就和豆蔻月桂两人说说笑话,亦或请崔娆来家中玩耍几日散散心——崔娆被催婚催得快郁闷了。

晌午过后,天空下起细细的雨,夹杂着碎屑般的落花,在清凉的风中温柔地飘落。

没有提前下帖子,冯芜突然来了。

她的神色看上去有点疲倦,眼中隐隐带着一丝忧伤,和秦桑印象中那个明眸善睐的冯芜大不一样。

秦桑眉头微动,笑吟吟说道:“听说冯次辅晋升在望,这等天大喜事,你怎的闷闷不乐的?”

苏光斗一去,内阁诸般事务全交由冯次辅主持,权势和首辅相差无二,皇上也透出口风,待重审案了结,就提拔他为首辅。

冯芜笑笑,却道:“前几日我见到苏暮雨,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不停地咳,都仲春时节,还穿着露了棉絮的夹袄。哥哥死了,父亲死了,祖父只剩一口气,她哭着求我救她,我看着人都有点不大正常。”

秦桑问道:“那你救了没有?”

冯芜摇摇头,半晌才道:“她做了暗门子,就为一口吃的……”

秦桑也不言语了,望着窗外,目光沉静而幽远。

细雨仍旧纷飞,混沌迷蒙的雨雾中,万物都变得虚幻不定。

冯芜继续说:“家里人都说她是自作孽,可我不这样看,苏家这是斗败了,如果胜了呢?那她就会被人称为智勇双全,巾帼不让须眉!想来也真是好笑。”

“我本来想给她点银子,可我不敢,我怕这个举动给我家招祸。”冯芜看向秦桑,苦笑道,“也许有一天,我会落得一样的境地,那还真不如死了好。”

秦桑诧异而震惊,却是顽笑道:“你说胡话呢,冯家正是烈火烹油之时,往后只有别人敬着你的份儿!”

“秦妹妹,我对你一向没有恶意,就别说这些虚话搪塞我了。”冯芜深深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我想和你做个约定,无论最终结果如何,咱们都互相保下对方,可好?”

秦桑心头重重一跳,笑容不减,“这话怎么说的,我听不明白。”

冯芜抿了抿嘴,眼神黯淡下来,“话已至此,该说的我都说了,剩下的只看你的心意。”

她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又停下,忽笑道:“其实我特别羡慕你,朱总管允你婚事自己做主。我却要听家里的安排,哪怕明知夫君心中另有他人,也只能装着不知道,含笑嫁过去。”

冯芜一番话说得没头没脑,秦桑倍觉奇怪,安慰道:“冯姐姐才貌双全,出身高贵,冯姐夫定会回心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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