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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是如此无知。

无知得几近于可恨。

她微弯嘴角。

俯身伸手,她捉住了这对五彩斑斓的蝶翅,随即把这只仍试图扑棱翅尖的美丽蝴蝶从裙上摘下,狠狠地摔去地上。然后她抬了抬右足,毫不怜惜地将它踩死在了履底。

……

圣意很快地传至长宁大长公主府。

公主府奉旨,起长宁仪仗,浩浩荡荡地行往皇城。

宁妃宫中亦早早做了准备,长宁辇驾一入宫门,立刻便有朱氏派来的近侍迎她一行。待入宫殿,近侍替她揭下薄氅,然后悄无声息地领着一众内侍与婢女退出去了。

戚炳瑜独自走进内殿。

朱氏正在亲手收拾殿里旧物,听闻脚步声,回头看见她,眉目祥和地微微笑了,口中道:“你来了。”

戚炳瑜站住了,行礼道:“母亲。”

她的目光落在朱氏正在收拾的物件上。

那里面,有她的父皇尚在世时赏赠给朱氏的玉钗金冠,还有她的四弟从小到大在这殿中的所使所用。

唤她时,朱氏手中正捧着一件男子厚裘。戚炳瑜认得它。除夕那日,戚炳靖下朝后,同她一道来母妃宫中请安。因近新岁,朱氏为他制了新衣,他便将那一日身上的这件换了脱下,留在了此处。那一日,他就坐在朱氏此刻坐着的这张榻上,陪着朱氏叙了半晌的话。那一日,三人谁都没想到,那竟是他生前见朱氏的最后一面。

“都没了呀……”

朱氏说着,翻掌抚了抚那件裘衣,将它搁去一旁。

没了的是什么,她不曾说。

或许是当年曾经为了朱氏的门楣与荣耀,将她嫁与那个前途可观的皇三子的重臣父亲。

或许是与她相敬如宾近三十年,在她的扶持与陪伴之下,在她且尊且敬的目光之中,一路从远郡藩府登极至尊之位的先帝。

或许是她从故去的妃嫔宮中拾养而来,在她看得见与看不见的地方、十五年如一日地如履薄冰地前进与奋斗,在权倾朝野后又轰然倒塌的先帝四子、大晋鄂王。

总之,都没了。

朱氏伸手取过一支玉钗,摩挲着钗上宝珠,道:“从前,你父皇最喜欢将顶好的东西赐给文妃,引得她屡屡遭人妒恨。有一回逢我生辰,他问我要什么,我说想要支和文妃头上簪的一样的钗,他笑了笑,听懂了我话中之意,即赠了这支钗给我。从那之后,他便再没有给过文妃什么殊宠。”她叹了叹,“你的父皇,一生都在顾及晋室的体统、戚氏的脸面。当年纳纪氏入府,是他做过的唯一一件不讲体面的事。”

戚炳瑜看着母亲。

她的父皇,一生都在顾及晋室的体统、戚氏的脸面。而她的母亲,一生都如此刻一般端庄、持重、得体,不犯半分差错。

他二人从未相爱过。

但他二人亦从未相离过。

她的母亲有着一个显赫的姓氏。她被夫君敬重,亦被夫君利用,被夫君信任,亦被夫君防备,但她从始至终都无怨无悔,尽到了她对朱家、对夫君该尽的一份责任。

那份尽责之心,因这相连的血脉,也曾生机勃勃地跳动在她的胸腔之内。

朱氏望着她,“在你父皇的这些个子女当中,只有你像他一样,时时处处都想着要维护晋室的体统、戚氏的脸面。”

戚炳瑜眼底微红,眼前渐渐朦胧。

……

七岁那年,她四弟出生。纪氏早产,府中人人张皇。她的父王脸色严肃地立在纪氏的院门前,许久,许久,许久之后,里间传出一声婴儿洪亮的啼哭。她的母亲领着她去给父王送茶,恰逢这一幕,她父王如山一般高大的身影罩下,伸臂将她一把抱了起来。她很少见到这般情绪外露的父亲,一时开心,搂着父亲的脖子笑个不停。

当时,她稚声稚气地对父王说:“是弟弟!”

父王摸了摸她的脑袋,无声而笑。

她睁大了眼,又说:“我喜欢弟弟!”

父王笑出了声,点头,“瑜儿是本王的长女,以后弟弟们都要听瑜儿的话。”

她将小脸凑近父王,学着母亲教她的话,一板一眼地说:“瑜儿是父王的长女,要懂事,以后还要尽力帮父王,照顾好弟弟们!”

父王瞧着她一张小脸,笑意更加深了,“是,有瑜儿在,就不愁我晋室不穆。”

……

“瑜儿。”

朱氏轻声道。

她已经很久没有被人这样叫过了。自从她进封公主以来,便连母亲也只以封号称呼她。她有些哽咽,“母亲。”

朱氏问:“这么多年,你累了罢。”

戚炳瑜抬起眼睫。

久蓄的泪水夺眶而出。

她终于蹲下身,伏在母亲膝头,像一个懵懂不知事的孩童一般,不管不顾地放声大泣。

朱氏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没再问什么,也没再说什么。

这样一份无声的温柔,宏大、深远、睿智而又包容,她所有想说的话、所有想做的事,都被这一份温柔而看了个透透彻彻。

这一份温柔,亦是无声的鼓励。

都没了,

连同她所有的顾忌与犹豫一道——

都没了。

……

入夜后,崇德殿中照例点起了皇帝近日来最喜欢的醒神香。

谭君自傍晚来奏事,至眼下还没走。

按皇帝之意,朝廷不仅要肃清鄂王余党,还要罢除所有鄂王之政。而罢鄂王之政,自当先从兵制始。

谭君道:“陛下欲改兵制,欲从何处下手?”

戚广铭道:“朕欲先恢复三衙之权。老师以为如何?”

谭君半晌不言。

戚广铭不以为意,笑道:“老师以为不妥?”

谭君摇了摇头,“兵制非小事,陛下当召武臣廷议。鄂王当初废三衙、集兵权一体于兵部,并非仅是为了私欲,亦有其深远所计,陛下当深思。”

戚广铭执意道:“朕意已决,不必再多想。还请老师明日令学士院草制。”

在谭君还欲说什么时,一名内侍慌慌张张地入内来禀,口中叫道:“陛下,陛下!”

这行止几乎于御前失仪,令戚广铭嫌恶地皱眉。他忍耐了一下,斥道:“何事如此慌张!”

内侍噗通跪下,“陛下,宫中走水了!”

戚广铭愣住。

谭君则立刻上前,急声问:“在何处?火势如何?”

内侍声音都在抖:“是宁太妃宫中。今夜风大,火势难控,眼下已烧往东边来了!殿前司诸班直当值的将士们皆已前去救火。”

戚广铭这时才回神,快步走出崇德殿,眺向起火之处。

青色的夜幕下,熊熊火光冲天。

火势惊人,料想皇城之外,半座京城皆可见这一场宫中乱事。

戚广铭的脸色变得黑黜黜的。

他转身,冲跟出来的内侍道:“去查看,究竟是何人纵的火!”

远处的火焰随风摇曳,在苍穹之下,又绚烂,又凶怖。

……

宁妃宫外。

前来救火的殿前司士兵们进退两难。

宫殿外阁已被烧得变了形,火焰张牙舞爪地扑向周遭一切能被抓燃的东西,在距离火场不过数十丈的地方,戚炳瑜孤身迎风而立。

她的头发披散着,随风飘荡,裙摆早已被火气燎得焦黑。

“是本宫纵的火。”

她开口,对士兵们说道。

士兵们面面相觑,不敢有所动。

她又高声喊道:

“是本宫纵的火!”

这激烈的声音击得她身后不远处的火势猛地一抖,燃烧得更加张狂。

她昂起下巴,笑了笑。

她的笑颜被火光照耀着,在苍穹之下,又绚烂,又凶怖。

……

崇德殿中,戚广铭几乎怒发冲冠。

长宁被士兵们押入殿中,推倒在地。她瘦削的下巴从散乱的长发中抬起,望向御座的眼神凌厉又刻薄。

戚广铭对上她的目光,先是一骇,随即更怒,大声喝道:“姑母是不是疯了?!在宫中蓄意纵火,乃是大罪!”

长宁笑了。

她笑了好一阵儿,才止住笑。

然后她回答说:“本宫伏罪。还请陛下,将本宫下狱罢!”

戚广铭的双手死死地扣住膝盖,极力忍耐着怒意,“姑母是我大晋的大长公主!论国朝故事,何曾有过公主下狱的先例!”

“陛下是嫌本宫给晋室丢脸了。”

“朕是心疼姑母!”

“陛下已杀了一个亲叔叔,还有两个亲叔叔被关在狱中,很快也将被陛下所杀。陛下还会心疼本宫这个姑母?”

“姑母,莫要逼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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