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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敛靠立在不远处一布庄前,侧对着这方,倚墙环着手,低头瞧着地上黄土,不知在看甚么。
见了她的身影,张和才不由自主朝后一躲,在巷口边藏了起来。
这行为就是个下意识的事,等做完了他才反应过来,在原地踌躇了几息,他又想上去招呼一声,可低头看一眼自己手中的大登殿,又有些可惜这股欣喜劲儿憋不到晚上。
扒着墙定定望着李敛,张和才慢慢吸了口气,又慢慢吐出去,压不住的傻乐起来。
他想,她真好看啊。
就是站在人群熙攘的街头里,她身上那股冷咻咻的劲儿也叫人一眼就能认出来。
张和才望着望着有点出神,身后忽起阵穿巷风,一下刮透了他汗湿的后襟。
他一个机灵回过神来,跟着他一同回过神来的还有李敛。
她似听见谁在唤她,抬起头来,侧头朝布庄里看。
与里头的人言语了两句,李敛松开环着的手,旋身朝阶梯上走了几步,先接了里头人递出来的大红布匹,夹在腋下再度宁待。
张和才不知她买布做甚么,心下疑惑,便见里头人走将出来,怀中也抱一匹蓝缎。
走出来的男人七尺个头,穿一身医行装扮的青布衫,同包蓝布头巾,面白而微有须,一张面孔清秀得很,见了李敛未语先笑。
见着他,张和才心里立刻咯噔一下。
李敛仰头与他又是言语,二人不知说到什么趣处,李敛拍打下自己额头。二人俱笑起来,抱着东西朝西边而去,并行的身影怎么看,怎么他妈的像过日子的新夫妇。
张和才连想都没想,抬脚就跟了上去。
李敛功夫好,他不敢跟很近,好在头午街上人不少,张和才没露了自己。
二人一路并行,路上说笑不少,张和才跟着朝前行,越行心里越凉,拎着大登殿的手藏在纱袖里,拇指不断扣磨着拎绳,不到半刻钟草绳就磨断了大半。
他远远随二人行到西武槐街前,武槐街北有一排小独院,四五户星罗散布。躲在巷口,张和才远望他俩行到一户人家门前,男人将手中布匹递给李敛。
掏钥匙捅开锁,二人身影一前一后没入了院中。
“……”
呆站在原地望着,张和才觉着自己的心,都要给李敛踏进去的那一步踩碎了。
他想昨儿个她还冲他笑呢,今儿怎么就能朝人家笑呢?
又想贺铎风那日问她是否要长留乌江,她的沉默。那沉默中的飞白,是否就藏着这间小院,和这个男人。
又忿忿想不过就他娘的一个小白脸,有甚么好的。
这么想还不够,还咬牙切齿地骂了出来。
“呸!小白脸儿小白脸儿,肯定没揣什么好心眼儿!”
啐着骂了几句,张和才又真正担怀起来。
他想万一呢,万一那小白脸真没怀什么好心,骗了李敛该怎么好?她年纪小,知事也少,连银丝纸是什么都不知道,做事又纯直,有一说一,且都能叫他使江湖技骗了,那出去了,还不得叫别人骗得掉了向么?
想着想着,张和才急得在原地转了几个圈,抬首见李敛远远又从院中跨出来,他忙藏回去。
待李敛踏檐飞去了他处,张和才在巷角寻了个隐秘处将大登殿藏了,立马朝着小院转身,边撸袖子边大步走去。
小院所在的这一带安平得很,院门没有锁,张和才一脚踹开院门,撩袍跨进去,尖声高叫道:“家主人呢?!给爷滚出来!”
屋门应声而开,一女子从里头匆匆而出,身上青布麻衣,草标簪头,面容艳丽。
见了她张和才呆了一呆,暴跳如雷地大骂道:“他妈的这小白脸儿还敢纳妾?!”
又指着女子道:“不该你,赶紧着,滚去给爷叫你爷们儿出来!”
女子叫他吼得莫名奇妙,但一打眼便知张和才是个公公,心知穿成这样敢说这话的公公一般都不好招惹,遂道:“这位公公,您——?”
张和才气得根本不给她空说话,四下一找,抓起一旁的大扫帚,提着袍子就往里冲。
“那小白脸儿呢?啊?给爷滚出来!”
女子连忙上前拦阻,张和才大怒之下根本不顾那些,一把给她推到地上,踹开堂屋直进后院,正见方才那男子在井边打水浇洗衣裳,水声哗啦。
张和才冲进来男子才注意到他,直起腰刚道了声“您”,张和才手中大扫帚劈头便打,抽得他嗷的一嗓子,抱着头就跑。
张和才见他逃遁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追着揍他,边打边大骂道:“日你娘!叫你抢人,叫你纳妾!你个杀千刀的烂槽子!小白脸儿!”
男子叫他打蒙了,只顾抱头逃,张和才使扫帚连抽了他几十下才反应过来,边挡边道:“哎!疼——哎!哥们儿你谁啊!”
“我是你爷爷!”
张和才边言语着,扫帚又朝下打,男子毕竟较他高壮,反应过来手一抬一挡,拽了扫帚。
失了扫帚张和才还是不肯罢休,扑上去仍是揪打他,二人跌在地上滚到一处,张和才撕咬抓挠,掌聒拳头,能使的全使了。
他边打边喘着气大骂道:“你还敢纳妾!你娘的烂几把死绝户你,有李敛了你他娘还敢纳妾!你看李敛不活剥了你!”
男子压根儿不知他在说啥,实在挨揍得委屈,委屈中亦生出怒意来,也不管他是谁了,伸手回击,二人一时撕打得惨烈。
此时外间那女子也从外头叫了邻舍人帮忙,两三人跑进院中来,拉开了揪打的二人。
男子的发散了,蓝包巾不知落在何处,衣襟也叫打得破烂,脸上血痕道道,眼叫张和才卯得青了一只。张和才也一样,披头散着发,鼻子叫男子打流了血。
待被拉开来,张和才还挣动着要踢踹男子,一邻问男子道:“束河,你做甚么惹了这公公?”
戚束河立时委屈道:“刘叔,我也不知啊!他踹门而入,抓了我家扫帚抽打与我,还叫嚷着我纳妾!老天爷知晓我下月才和婉儿成亲,我、我纳个屁的妾啊!”
张和才闻言瞪着双眼,尖声啐道:“放你娘的屁!你没成亲七娘进你的门儿?!你没纳妾这是谁?啊?!”
戚束河也上来脾气,颈项怒红着吼道:“这是我心上人!我娶我心上人该你屁事啊!谁知道你说的谁!”
“嘿你娘的!你还敢狡辩!你丫——”
张和才眼瞅着又要向他冲,一只立在侧旁的婉铭忽出声道:“公公!”
张和才动作一顿,随众人一同看向她。
婉铭一脸了然道:“张和才张公公,是您不是?”
“……”
张和才微歇下气,一脸狐疑地看着她。
婉铭道:“张公公误会了,李菩萨是我恩人,这位是我未成亲的相好,束河与李菩萨并没关系。”
张和才来回扫视二人,迟疑半晌,道:“……怎么个事儿?”
众人见误会已开,便放开拉住二人的手。
其中一人道:“我说这位老公,您要打奸,也先认对了人吧?”
张和才猛地扭头,上唇一番便要啐骂,婉铭忙上前一步拉住他道:“张公公,里边叙话罢。”
戚束河抬手指他道:“哎婉儿,他——”
婉铭一个眼神就给他压住了。
劝散了众人,婉铭带二人入了屋中。
拿来伤药,沏上茶,她坐下道:“张公公,您想知道甚么?”
第四十章
她态度坦坦荡荡, 张和才一时怔愣, 竟然没能想出来要问甚么。
旁侧屏风后几度水声, 张和才一扭头,见戚束河抓着块凉巾盖着一只眼, 从后走出来,他反过劲来,指指他道:“你们俩这怎么个事儿?”
一句话开了头, 下一句很快跟上来。
“你叫七娘菩萨做甚么?她干什么了?”
婉铭将茶杯推给他, 先安抚了几句, 又徐徐将李敛如何见她, 如何救她, 如何带她来到这小院安定条理道明。
她说一段, 张和才愣一阵, 她全说完, 张和才僵在桌子边。
他愣愣坐着, 慢慢想起那日李敛坐在他的屋顶上,击着酒坛朗声而歌。
那一日距现在已有些时日, 可它仿若一页书标, 只要张和才伸手抽出岁月, 随手一翻,它便轻易的摊开。
奇异的是, 当他翻开,除了李敛外,他记不起那一日的一切。
甚至连李敛都并不是那么清晰的。
他能记起的, 只是她身上的酒气,她明亮的双眼,她唱得并不很好听,嗓子因烈酒而沙哑,却只顾嘶吼的歌,还有那句不断被重复的“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我欲杀尽天下人,而天下人杀不尽。”
“我欲独善其身,可也不得独善其身。”
“我所学一切俱是错的,但放眼天下,又无处是对的。”
“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
“张和才,你又知不知道。”
“……”
“……”
“实际——”
婉铭忽而出声,张和才一个哆嗦回过神来。
“实际我知晓,李菩萨本不欲再见我。”婉铭淡笑着道:“只她拗不过命罢了。”话落,她扭头瞧了一眼边上的戚束河。
她的笑中有些感恩,不知在感恩谁。
吞咽一下,张和才拿下了捂着鼻的布巾。
“怎么回事?”
婉铭道:“束河是我旧日恩客,我出门采买时与他遇上,他知我从良,愿舍家倒入门来娶我,我俩便出街去置办些新货,谁知——”话到这里,婉铭耐不住笑了一笑,“谁知前日我们去一偏僻酒庄采办喜酒,进门便见李菩萨醉仰在柜台边,束河便将她带回来醒酒。”
她又道:“李菩萨醒来知被我撞见了,极为不乐,还嘟囔再有几日便走,彼时便可天涯不相见了,谁知又叫我缠上。”
掩嘴又笑道:“她只不知道我待安顿好了,照样还是要寻她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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